这世上，本来全是未知的事物，但探索的人多了，见证的人多了，已知的事就多了。
可是独自一人，说出什么、做出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的。
我无聊的拄着脸颊，眯着副死鱼眼，把腰扭曲到一种看上去就难受但却莫名舒爽的程度，活像一滩快死掉的史莱姆。我隔着一排像是失去水分的青蛙一样的同学望着窗外朦胧的阳光，全然无视了讲台上口沫飞溅着讲课的老师。
已经多久，没有见过真正的明媚阳光了呢？我无视了一个从我面前飘过的人形烟雾团，再次开始了毫无用处的回忆与思考。
我的疑问如果被别人听到，肯定是会被笑话的。在他们眼中，窗外的眼光明亮而刺眼，照在身上就像是灼热的细针，哪来朦胧之说？
可是对我而言，虽然身体上的感觉并无二致，但我眼中的世界却与他们截然不同。
在我的眼里，这个世界烟雾缭绕。
像是突然变为现实的梦境，我的世界在不知不觉间多出一群不速之客。
它们是幽灵。是人类在这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痕迹。
它们像是一团人形的烟雾，苍白，松散，徒有轮廓。它们轻飘飘的，无所拘束，可以漂浮在空中，就像漂浮在水里的水母。它们没有实体，无法触碰任何东西，无法被人触碰，也无法被相机之类的机器留下痕迹。它们就像是异世界的居民的剪影，无法通过任何手段被人们所认知。
它们无时无刻不进行着自身的聚合离散，构成个体的烟雾蒸腾着扭曲着回转着融入着，直至最后慢慢消散在天地之间。
算起来，该到了消散的时间了。猛然想起来的我，把视线转移到了刚刚路过的那只幽灵身上。它是从三天前出现在教室里的，根据幽灵的消散规律（没错我就是那么无聊），它一会就该消散了。
那只幽灵秉承着它们单细胞生物般的随机行为模式，停在老师面前忽上忽下的。透过幽灵看老师的脸，就像隔着几层毛玻璃一样看不真切。老师讲到重点时喷出的唾沫透过了幽灵的头，不知道如果幽灵有灵会怎么想。会生气？会束手无策？还是会马上离开？我想着想着便笑了出来，接着就被粉笔头砸中了。
“苏映！你笑什么哪！？整天不学习就知道发呆，还在找幽灵呢？”
老师掐着嗓子，唾沫横飞。虽然脸被幽灵挡住看不见表情，但一定还是那副熟悉的嘲笑脸吧。
“哈哈哈……”
昏昏欲睡的同学们仿佛找到了提神醒脑的良药，一起笑了起来。我把脸埋在臂弯，借以掩饰自己涨红的脸。
就算我已经习惯了，被所有人当众嘲笑还是太过羞耻了。
“现在的孩子真是，为了获得关注真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小时候也就算了，都快成年了还搞这套。”
老师故意放大声音的碎碎念被全班的人听到了，班级里再次爆发出一阵笑声，我咬着牙，努力挤出一丝扭曲的笑容：这是我用来缓解愤怒的方法。如果我的笑容被人看到的话一定会吓到他的吧。我用臂弯遮住了涨红的脸和扭曲的笑，却遮不住那些人无理灌输的恶意。
如果他们全都变成了幽灵的话，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我努力屏蔽着“噪音”，用妄想发泄自己的怨气与愤怒，直到笑声消失后才抬起脸。
结果我到底没能亲眼见证那只幽灵的消散。
是不是每一个生命的逝去，都会换来另一个生命的诞生呢？
被老师放学后带去办公室训话罚站的我，刚刚才得以解脱。从无人的学校里走出，迎着血红的夕阳，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我在脚下的人行道砖缝里，发现了一颗脆弱的小草。这是我每天必经的路，我敢肯定，这里本是寸草不生。
我蹲下身，用指尖触碰那棵小草。小草轻轻的颤抖，像是跳起了一支舞。
我不禁轻笑起来。也许是因为小草的舞吧，我自己都通常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我再次触碰它，任由它再次跳起舞蹈。我站起身，绕过了小草，再次踏上了回家的路。
生命的总量是恒定的，既不增加，也不减少。一朵花的凋谢可能代表着一名婴儿的呱呱坠地，逝去的年轻生命也可能会在某地灿烂地再次盛开。如果有神负责生命的轮回，那么他真是想出了一个很好的偷懒办法呢。
走着走着，便有幽灵与我同行。它跟在我身后，像是被风卷起的蒲公英。虽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只要有幽灵陪伴，我就不会孤单。
才怪。
快到家了。我回头看看身后的幽灵，发现它还在跟着我。我径直走过单元门，然后立刻停下，那只幽灵仿佛被惯性所束缚，穿过了我的身体向前飘去。幽灵穿身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视野会变得朦胧，能够看到幽灵的身体内部：无时无刻不在涌动着的烟雾。
趁幽灵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快步走进家里。如果没有人路过的话，那只幽灵可能会在那里待到明天早晨。这是曾经身为生灵的它们残留下的从众性在作怪，它们会跟随人或其他移动的事物，通常一个人身后会跟上若干只幽灵，也时常会看到客运汽车后面拉着一群已经聚集成一朵“云”的幽灵。从单细胞生物阶段开始的从众性，即使已经成为了幽灵，也残留了下来——倒不如说，正是成为了无知无觉的幽灵，从众性才得以毫无保留的显露出来。
也是万幸，幽灵们无欲无求，不然的话，没有血与硝烟的无声战斗就应该会在各种地方开展了。
我拉开咯吱作响的单元门，头也不回的走进去。楼道里闪烁着昏暗的白炽灯光，透过扶手下的钢筋格栏，在地上留下了影影绰绰的黑色枝桠。早有居民抱怨灯泡的事了，可是并没有人来管：我家算不上是小区，没有物业，而且年代久远。至于居民们主动更换灯泡的事，那如果发生了，我想我会很震惊的。
这里的人们，除非万不得已，是不会让自己付出什么的。
从楼梯间四散摆放的杂物与自行车中熟练的通过，我踩上了被无数次走过早已失去棱角的水泥台阶。我家在四楼，这代表着我需要四次从若干杂物中挤上去。窗棂上的蜘蛛网早已失去主人，在从破碎玻璃中涌入的风中无助的摆动，我与它保持了些许距离，以防可能破碎的蛛网粘在身上。缓台的窗户早就破掉了，依然无人来管。
终于到家了。我叹了口气，心知又要被父母讯问了。
我掏出钥匙，拧开罩在锁孔上的密码锁。这是之前一户被盗的人家提出的建议，意料之中的全员通过了。
打开门，便是父亲疲惫而又笼罩上一层阴影的脸。
“怎么又被留下了啊！？你妹妹都告诉我了，说吧，因为什么。”
我把钥匙塞进裤兜，拉上门，低眉顺眼的站在门口。
“因为我在上课的时候笑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到了一些事。”
“又是那些什么幽灵！？”
父亲忽然用力的拍了下桌子，茶水都漾了出来。
“你都多大了还搞那种无聊的把戏！我苏从军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儿子呢！你看看你妹妹，学习、做事哪点不比你强！你为什么就不能争点气！？”
我没说话，只是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时抬头窥视父亲。
父亲深深的吸气，然后缓缓吐出。这是他一直以来用作平复情绪的方法
“你大了，也该懂事了。你应该明白与别人背道而驰是多么危险的事。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说什么幽灵了。”
我并没有说。都是他们的错！
我在心中呐喊着反驳父亲，但表面上依然保持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答应了父亲。父亲的想法是对的，只是他不知道真相。
父亲也许知道单位同事们的勾心斗角，也可能知道上司们恶意的相互中伤，但他不知道，在学校里同学们的霸凌与老师的嘲讽是多么的无理与莫名其妙。
“好了，进来吧。饭菜都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说着，父亲从那张老旧藤椅上站起身，就要去给我加热饭菜。
我放下书包，换下鞋子，走到藤椅旁的小桌前，拿起一边的抹布擦去漾出来的茶水。
“哥哥。”
背后传来妹妹的声音。我转过身，发现妹妹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
她穿着一套粉色的毛绒猫咪睡衣。这是去年我用闲暇时打零工赚来的钱，加上平日省下的早餐钱买的，不算太贵，却也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
她披散着的长发，在灯光下泛上了一层莹润的光芒。那美丽的精致脸庞没有表现出一丝表情，但我却读出了她的歉意。
这应该算是兄妹之间的某种联系吧。虽然她能读懂我的内心，我却只能读懂她想表达的东西。
“是我的同学告诉你的吧？没什么可抱歉的，实话实说是好事，而且如果你用了别的理由，情况反而会更糟。”
比如说理由是出去玩的话，等着我的就不一定只是训话了。就算理由是帮老师做事，我的父母也会去询问老师，到时候老师再故意说我坏话我就完了。
“等了很久吧？下次等不到我就直接回去吧。”
“嗯，我知道了。”
“真乖。”
妹妹似乎很开心，以往的成熟模样已经消失无踪，露出了很受用的小小笑容。
很神奇的，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成熟的妹妹，对我的夸奖毫无抵抗能力。是觉得在最亲密的兄长面前不需要保持成熟吗？
妹妹仰着小脸与我目光交融。我看着她如同精心制作的人偶般的美丽脸庞，不禁感叹父母祖上的基因真是优良，虽然是隔了不知几代的遗传。
我作为她的哥哥也沾了不少的光，也就是说，我长得和她很像。当然，就算这点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但是能和妹妹长得像我也是很开心的。真的。
我的样貌也是我被同学和老师看不顺眼的原因之一。虽然不论我长成什么样子，他们都会看不顺眼。
“小胧，你过来。”
母亲的声音从妹妹的房间里传出。我看向妹妹，她对我点了点头，证实了我的猜测。
怪不得父亲一副生气的模样，原来母亲又和妹妹讲她那一堆莫名其妙的大道理了。
妹妹因为自己出众的容貌，有不少狂蜂浪蝶之流在身边打转，意图能够一亲芳泽。不少人都把主意打到了我这里，希望通过迂回战术获得胜利。我身为哥哥自然全部拒绝了，我清楚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怎么会让他们染指我的宝物。
有些人为了报复，便把我小时候说能看到幽灵的事传播出去，还添油加醋的，编出了许多让我这个当事人都觉得莫名其妙的事，比如说我能与幽灵对话（然而它们连自我意识和声带都没有）、我从小就只和幽灵玩（这有点接近事实，虽然我连和幽灵都没得玩）、我其实因为是个精神病才编出幽灵的事（关于这个，我的父母觉得只是小孩的胡言乱语罢了所以没有必要带我去医院）之类的。这就是我受到所有人霸凌的起因。
很显然的，“无知者无畏”这句话在他们身上完美的体现了出来。
而母亲把正在饱受霸凌的我抛在一旁，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些有钱有势的追求者身上。她希望能够借此机会钓上个金龟婿，于是便努力做起了妹妹的思想工作，无非是“你找个有钱的男朋友妈妈也能沾沾光”、“找个好男人妈妈才会放心”、“男朋友有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之类的。可笑的是妹妹当时才15岁，母亲还振振有词，说在农村这个岁数都快能生孩子了。然而她是纯正的城里人，连乡下都没去过。
父亲对此持反对的态度。他认为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让妹妹找男人，因为他的姐姐曾经历过那种事，最后以自杀结束了噩梦。有些深刻印象的父亲与母亲不知吵了多少架，我也庆幸妹妹有着远超于同龄人的成熟，不然迟早会崩溃。
“她又在叫我了。”
妹妹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我只能把手放在她纤细的肩上无言的安慰她。我俩有个打算，就是在毕业之后一起搬出去住。如果我俩都考上了大学，就在他乡相依为命；如果只有她考上了大学，我就陪着她，照顾她。
这姑且算是一个两人之间的秘密。
妹妹读出了我无言的安慰，脸上扬起了小小的花一样的笑。她抱了抱我，转身进了房间。
母亲看到了我，像是对待什么无用的东西似的，满脸的嫌弃。她关上了房门，从里面传出细微的说话声。
“苏映，来吃饭吧。”
父亲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门口。现在才四十五岁的他被生活压弯了腰，在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背对着厨房相对明亮的灯光的父亲，在我看来仿佛被阴影笼罩着，竟苍老了许多。
我走过去，父亲为我让出一条道路，在我进入厨房后也随我一起进去了。
刷着红漆的木桌上，摆放着并不算丰盛的饭菜，都在冒着热气。我坐在唯一的那碗米饭前，父亲坐在了我的对面。
“你吃你的，听我说就好了。你们也快毕业了，我想让你们往外面考，离这里越远越好。苏胧那丫头一切都听你的，所以你要担起作为兄长的责任，到了外面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
我含着筷子点头，表示我明白了。没想到父亲与我和妹妹的想法如此接近。
“刚才对你发脾气了，这是我的不对。我不该迁怒于你。但是，孩子你要明白，不论有没有所谓的幽灵，都不要说出去。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永远不要做与大多数人背道而驰的事。”
我再次点头。对此我深有感触。
“你妈妈也算是走投无路了。这些年跟我受苦我对不起她，但她不能为了自己的欲望出卖孩子！你和你妹妹说，让她先忍忍，等到毕业就好了。也许你妈妈看不到你妹妹就放弃了呢。”
真的可能吗？父亲自己都露出一副苦恼的模样，看来只能当做安慰了。
然后父亲没有再说话，是说完了想说的话吗？他盯着盘子，好像里面的普通家常菜会变成山珍海味似的。
我默默地吃着，父亲默默地看着，我俩一时无言，再开口时我都已经吃完了。
“我一会要去值夜班。你好好看家，让你妹妹给你辅导功课，好摆脱你妈妈。你知道的，你妹妹向着你，你妈妈是不会在她面前说你坏话的。”
“嗯，我知道了。路上小心。”
父亲看了我一眼，因为我很少向他们表示关心。他走到门口的衣架前摘下了工作服，只说了一句“我走了”，就消失在了门口。
我盯着干干净净的碗，然后开始收拾饭桌。这时母亲从妹妹的房间出来，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寻找未果后，她发现了我。我正在把剩菜从桌子上拿下来。
“苏映，你爸呢。”
母亲一脸嫌弃的，向我询问父亲的行踪。
“他说他要去值夜班，刚走。”
真是可悲啊，自己的丈夫什么时候离家都不知道。父亲也是厌倦了吧，告别已经成为了他的负担。毕竟，不会得到相应回报的付出是没有人会做的。
时间会将两人从陌生消磨到亲密，也会把亲密消磨成陌生。
“走了！？他钱还没给我呢！”
钱？什么钱？母亲无视掉我的疑惑，匆忙的披上衣服，踩起高跟鞋，往楼下跑去。
我端着盘子目送她消失在门口。回头发现，神出鬼没的妹妹已经站在了母亲刚才站着的位置。
“她去做什么了？”
“去向父亲要钱。”
“什么钱？”
“她没说。”
然后我和妹妹一起看着大敞四开的门口，好像母亲就在那里似的。
妹妹上前把门关上，然后帮我收拾饭桌。片刻过后，我俩洗过手，坐在了我的桌子前。妹妹要帮我补习功课。
我觉得老师与妹妹相比我跟喜欢听妹妹讲课。两人简直就是两个极端，一个说了多少我都听不进去，一个一点就透我听的津津有味。妹妹就是我考试成绩的救星。
做了几道题后，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母亲的手机并没有带，给父亲打电话也无法打通。就在我和妹妹商量着，要不要报警时，门被敲响了。我走到门前，循着猫眼向外看去，是楼下的杨阿姨和一名警察模样的人。我告诉妹妹待在房间里不要出来，从一旁的衣架后掏出一把有着尖锐顶端的雨伞。
我把雨伞藏在身后，打开了门。那名警察掏出证件向前一步，我则后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
“请问苏从军先生和赵沁春女士和你们什么关系？”
“他们怎么了？”
“是这……”
“小苏啊你爸妈让车撞了！现在就在医院你们快去吧！”
那名警察刚刚开口就被张阿姨打断，正一脸不高兴的表情。我则惊讶于突如其来的不幸，呆立当场。
母亲向父亲要的是什么钱，我们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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