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一整夜都没有睡觉，脑子里不断播放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睡意也被轻易粉碎。
慧心坐在沙发上不断地捏着自己的额头，面色凝重，一脸愁容。
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慧心，但我也能理解。她一定在自责吧，怀特先生遇上这种危险，慧心一定觉得责任在她的身上。
“天亮了，去睡一会儿吧。”
我坐在她的对面，对她建议一句。
意识到太阳已经重新出现，她先是抬起头看了看门外，接着则是把目光投向我。
仅仅一夜，便憔悴不堪，眼睛里早已没有她的健康色彩。
不行，在这么下去，慧心会垮掉的。
如果是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她一定会撑不住的。
“去休息吧。”
我说的有些强硬，但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我站起身，然后来到她的身边，强硬地把她抱了起来。
她没有挣扎，我抱的也很轻松。缓步走上阁楼，然后小心地把她放在床上。她依旧呆滞地看着我。
“好好睡一觉，不要在担心了。”
她吐出微弱的呼吸，这张憔悴的脸，格外让人心疼。
我帮她盖好被子，决定不再打扰她。
但我刚刚站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的衣角却被她抓住了。
我转回头，看着她近乎快要哭出来的面庞。
“我该、怎么办？”
她用近乎是祈求的语气问我。
慧心的这份自责，也曾放在我的身上。而我，则是希望她能忘记这份自责，活的更加开心。
怀特先生曾和我说过，他让我多多在意慧心，然后不要过度迁就她。可把立场调换，慧心她难道不会迁就我吗？
“做你自己吧。”
“做我、自己？”
“嗯，只要慧心能够振作起来，就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如果慧心自己先垮掉，那不管是我，还是怀特先生，甚至是身边重要的人，都会不安的。”
一个人的自责，会加重其他人的负罪感。
我的负罪感是我完全忘记了过去，怀特先生的负罪感，便是她喜欢慧心。
所以我们不愿意看到慧心难过。
“怀特先生会没事的。”
我如此安慰道。
“相信蕾娜的力量，也相信怀特先生的力量。”
我转过头，准备离开。
我实在无法继续看着这张脆弱的脸。
就好像看到我自己一样。
但她依旧死死地抓着我的衣角。
“别走，求你了，别走！”
终于还是哭出了声，一边抽泣一边祈求。
我在心里叹气，也在心里默默地流泪。
然后转过身，重新坐在床边。
“我不会走的，你就赶快睡觉吧。”
她松开我的衣角，然后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我只能露出微笑，让她安心。
知道我不会离开，她这才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安心休息吧，我是不会离开的。”
现在不需要责骂，也不用寻找责任，更需要陪伴。
陪伴就是最好的安慰。
攥着我的手持续了没有多会儿，手上的力气就放松了。
因为一整夜没有睡觉，再加上精神上的摧残，慧心现在早就身心俱疲了。一旦稍微安心，就会轻易睡着。
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我曾经也有过这种心情。
看她呼吸平稳，我才把她的手拿开，然后轻声地离开了阁楼。
这对慧心是一件不公平的事情，但我依旧无能为力。
我缓步回到了正屋，父母已经坐在那里等我了。
“早上好，那个……”
我不知道打招呼之后该说些什么，毕竟因为琉璃和我，让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快来这里坐一会儿吧。”
听到我的声音，母亲赶忙站起来，想要过来招呼我。
我也赶紧走进屋里，坐在了父母的对面。
气氛相当凝重，我不说话，父母也不说话。
我讨厌这种气氛，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发生这样的情况。
而我也必须开口。
“那个……”
“慕暮，有件事我想要和你说。”
但父亲却阻止了我的话，先我一步抢话。
我点点头，让父亲先说。
父亲严肃的表情开始融化。
渐渐的，紧绷的神情放松了下来，眼神也柔和了不少。
改变了表情之后，语气也更加亲和。
“是关于你记忆的事情。”
接着，他便打开了话题。
他继续说道：
“你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失去记忆的理由了吧。”
我再次默默点头。
“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解释，也无法把自己的责任清除。就是我同意把你当作实验体，给蕾娜小姐‘使用’的。”
他着重讲了‘使用’两个字，我一瞬间有些没听懂。
“您是、什么意思？”
我无法相信地问了一次。
但父亲只是沉默，并没有回答我。
不不，等等……我是被自己最亲近的人送去做实验的？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吗？
可父母都没有辩解，两人的沉默已经让我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
这不禁让我血气上涌。
“但你的父亲比谁都要难过啊，慕暮！”
这时候，母亲赶忙补充。
父亲继续说道：
“年轻的时候，我曾是一个保洁工人，在你母亲就读的大学上班。我的老家并不在这个村子，这里是你母亲的老家。我们会定居在这里，并非是希望安度晚年，而是因为你。”
“因为我？”
父亲微微点头。
“早在你出生的第一天，你就已经被确定成为试验品了。也正是在那一天，我做出了这一辈子最失败的决定。”
父亲稍微低下头，头上的白发便清晰的进入我的视线。
“你出生之前，你的母亲和我都在蕾娜的工作室工作，虽然我只是作为家属陪同。为了你母亲的梦想，我会全力支持。”
“但是蕾娜她非常年轻吧，父亲您……”
“因为那时候，蕾娜只有15岁，她是个天才。”
科学家，天才……事到如今，这些词汇我早已不会感到惊讶。
“我和你的母亲见证了琉璃的诞生，见证了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蕾娜博士和师傅一起雀跃的心情，也传染到我这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多年的努力终于换来了结果，就连你的母亲也整天在我耳边说这些事。”
“您早就知道琉璃吗？”
母亲点头道：
“我也是当年参加实验的人员之一，我大学所研究的方向就是生物基因学。”
父亲看了看母亲，牵起她的手，接话道：
“也正是琉璃诞生的第二年，你出生了。也正是在那天，蕾娜小姐便请求我，让我把你的命运送给她。而我，在询问了是否会波及你的生命后，得到否定回答时，也答应了她。”
“为什么？”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我完全没有思索后果。
“因为蕾娜小姐救活了你的母亲，因为太多太多的关心，太多太多的事情。”
“那就要用一个还没有学会说话的人，做赔偿吗？”
“但我别无选择，如果我否定的话，我就会失去做人的资格。”
“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就有做人的资格吗？”
不行，不行，我已经完全失控了！
心中翻腾的血液让我无法冷静下来。
我一直把父母和家人当作自己最亲密的，也是最希望可以报答的人。
但这样的家人，却剥夺了我曾经的记忆，只为了完成自己的愿望。
我该怎么原谅他们，我要怎么原谅我自己？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完全无法收缩自己的愤怒。
这时候，母亲站起身，来到我的身边。
她眼睛里挂着泪水，有着说不出的悲伤和慈爱。
她轻轻的把我搂进怀里，泣不成声地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不断地对我道歉，不断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即便我失去了记忆，即便我没有过去，我还是心存感激，感激这些陪在我身边的人，即便我我很害怕，也不会觉得孤独。
但不成想，给我这些痛苦的人，正是现在陪在我身边的这些人。
这就好像有人捅了你一刀，然后让你忘记这件事，等你好了以后还陪在你的身边，给你温暖。
我的信任彻底崩塌了。
精神仿佛都在崩坏。
就在我整个人都在飘忽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的身影。
他深深的鞠躬，什么也没有说。
我只是直直地看着他，不自觉的掉着眼泪。
我完全无法收回自己的情感，就任凭泪水夺眶而出。
母亲看着我的脸，突然间像是失去了一切一样，眼神极度空洞。
我站起身，不愿在这个空间里多待一刻，迈起步子，先是一步一步慢慢走着，接着则是无法控制自己跑了起来。
就这么一直跑一直跑。
后边是一直追着我的母亲。
“等我，慕暮！”
即便听到了，即便看到了她，我还是一直跑，跑到我的心脏感到疼痛，跑到我的双腿无法动弹。我就是这么想着……
但果然，我的身体没办法支持我跑的太远。
心脏和腿部的二重奏，很快便让我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我还在哭，失声痛哭。
呜呜哇哇的哭出声。
我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悲伤，掩盖在心里的那一团阻碍，我想要把它发泄出来。可是哭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心中的那团阻碍，那份情感，不是委屈，不是悲伤，而是绝望。
失去生活意义的我，失去信任方向的我，还有什么存活的价值呢？
但这时，我却再次被母亲抱在怀里。
“不要怪你的父亲了，其实决定这一切的人，是我。”
听了母亲的话，我撑着疼痛不堪的身子，勉强坐起来，看着她流着泪水的脸庞。
她继续说道：
“那是我在病床上醒来之后的事情，蕾娜小姐陪在我的身边，和我说着自己的梦想。有关人类的梦想！她说，她的梦想就是创造生命，她想要去探究生命的真相。她把自己的喜悦如数的转述给我，让我那个当初对科学的向往瞬间扩大，我也想去探究。”
母亲眼里有了光彩，述说自己的梦想，谁都不会觉得无聊。
“于是，在我从病房里出来，便一起投入到梦想当中。琉璃就是那个梦想的集合体，是让我最难以平复的激动。我们一度认为我们创造了生命，可我们却低估了生命，也践踏了生命。可能就是报应吧，那份报应，发生在你的身上。从一出生开始，你的生命就宣告了期限，你出生之后，就患有内脏衰竭的病症。看到那个结果，对我来说早已不是悲伤，而是绝望。”
绝望。
“为什么，我的过错要算在我孩子的身上，为什么我什么力量都没有，为什么我连自己的孩子都没办法拯救。”
无力。
“但就在这时，蕾娜小姐来到了我们的身边。她告诉我们，如果是琉璃的话，一定能想出什么办法。因为她早就超越人类，也不再是人类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们决定把你奉献给那个‘实验’。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虽然你不会在离去，可你去失去了一切记忆，所有所有的记忆。我也再次知道自己的无力……所以我不愿主动和你提起那些过去，就是不愿想起那些痛苦的回忆，不愿让你的父亲再有任何负罪感。”
“是我，是我执意让他和我在一起，他才会背负这份罪责，都是我的错！”
母亲也放声哭了出来，我也停不下哭声，和母亲一起哭。
我抱着母亲，母亲也抱着我，似乎所有的力量都在手臂和哭声中。
我们都不是圣人，我们没有办法放弃一切。
正因为如此，我们有情感，我们有爱情，也有憎恨，我们是活生生的人类。
所以遇到悲伤的事情会难过，失去希望的时候会绝望，所以会笑，所以会哭……
现在，已经不是原谅或者不原谅这么简单的事情了，我和母亲，父亲，以及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在‘负罪’和‘责任’中挣扎，你在恐惧，在绝望，你身边的人可能也在绝望。
我的失落、恐惧、绝望、悲伤，也会让我身边的人承受相同的情感。
会让我的母亲和我一样痛哭，会让那个平时里连话都不会说的父亲鞠躬道歉，会让慧心面色苍白失去希望，也会让月迷失双眼……
但是人就是这样，在自己痛苦的时候，只能看到自己，这是天性。
可当你发现，身边所有人都在承受和你一样的悲伤，你就会明白自己的痛苦被轻松挤压了起来。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幸福……
现在，我想换一换这个梦想。
我还活着，即便我没有过去，即便我被自己最爱的人欺骗，但我依旧活着。
我的眼前有我的亲人，有爱着我的人，我不应该如此悲伤。
也许每个人都会在悲伤中成长。
现在，我希望我也能幸福，我也能陪着母亲幸福。
“对不起。”
所以我说出了声音，我不想让母亲担心，不想让她悲伤难过。
“对不起！”
母亲也和我一样道歉。
“对不起！”
我重复着说了一次。
“对不起！”
母亲也一样说着。
我们两个就这样互相道歉，在外人看来，也许就是疯子吧。
所幸的是这周围没有外人，只剩下秋风、落叶、我和母亲。
落叶被秋风吹起，在空中飘远。
我希望，我和我父母的自责和绝望，也能够这样飘远。
我必须要站起来。
我放开母亲，停下道歉。
然后咬着牙站起身。
我要用我的力量，让我爱着的和爱着我的人感到安心。
我必须给他们力量！
我伸出手，然后挤出一个丑陋的微笑。
“回家吧，妈。”
看到我的脸，母亲也笑了，在泪光下，绽放出让我心痛的笑容。
“嗯！”
牵起我的手，母亲已经依旧在颤抖。
我知道，这份自责和悲伤是不可能在一瞬间解决的。
我还有时间，我不能认输。
这次，就让我死死地钻一次牛角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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