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倚在树边，黑发的少年不知道第几次撸起袖管查看腕表上的时间。
——还有三分钟就到约定的点了，她怎么还不来呢？
细看的话，少年虽然其貌不扬，但是今天明显是细细打理过的，头发平整而蓬松，制式的校服没有一丝褶皱，腕上的手表简约而美观，小牛皮鞋也擦得干干净净。
想必是为了给自己等待的人留下良好的第一映像吧？
少年眯着双眼，默默等待着。
他不算是什么特别耐心的人，但是在今天的对象面前，起码要显出自己大度的一面。
这会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路上的行人说不上多，但大多都穿着和少年一样的制服。
今天是开学季。
漫长的暑假过去，学生们这时候都会忍不住叹一口气，当然也有感到兴奋的，不过可能包里揣着没有做完的暑假作业想着如何蒙混过关的更胜一筹吧？
开学了，不能天天吃吃吃玩玩玩了，又要上课了呀。
可是，今天对于少年的意义更加不同。
他又撸起袖管看了一眼手表。
六点59分，并且秒针已经离12的刻度很近了。
虽说其实多等一会也无所谓，不过迟到终究是不好的。
等会要不要装腔作势的说她两句呢？
毕竟无论什么场合，相互的尊重是基本的。
可是毕竟是初次见面，自己这样摆架子真的好吗？
秒针自顾自“滴答滴答”的走着，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少年也只是盯着转动的秒针出神。
424344……56575859……
“您好，请问是秋黎前辈吗？”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宛如远处吹来的秋风，突然却不显得突兀，仿佛这声音就该在这一刻响起。
分毫不差，她在7点整到了。
“是伊月……吗？”
秋黎转过身，但在见到对方的那一刻，突然愣住了。
站在那里的是一位非常非常漂亮的人。
“肤如凝脂，唇如绽桃”这种词形容她会显得很俗，她是那种尤为脱尘的美，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看上去给人一种不近烟火的白莲花似的感觉，但是那搭在肩上的低双马尾为她添加了一点俏皮的气质。
同时也不显得柔柔弱弱的，看起来很干练，身体的曲线也很优美，像是保持锻炼的样子。
本来还打算抱怨两句的秋黎，面对这样一位美人一下哑火了。
名为伊月的少女看见面前的“前辈”突然一语不发，于是主动伸出了手。
“再次介绍一下，我是上海分部调过来的伊月，资历尚浅，今后一段时间还请前辈多多关照。”
按理说女士都主动伸手了，不接是很不礼貌的事，但秋黎却被这个行为吓了一跳，本能的后退了一步。
这便让手悬在空中的伊月有点尴尬了。
秋黎血拼命往脸上涌，意识到自己今天苦心营造的作为“前辈”的形象怕是一下垮了。
老实说，虽然秋黎是一个单身18年的纯情少年，但毕竟不是个单纯的学生，按理说这种公式性的握手不至于如此失态——他并不是特别害羞的人。
发生这种事，主要还是因为伊月这个特定的对象。
她太漂亮了。
即使平时在生活中并不是太害羞的男孩，在她面前也会经不住双颊充血，这是没办法的事。
人的性格并非一尘不变，虽然有一定的安定性，但还是会受特定环境影响而随时变化的。
沉默降临在两人中间，伊月迟疑了一下，只好选择把手缩回去。
可这时，异变突生。
两只温度明显有点高过头的手掌把她那只打算收回去的手掌紧紧握住了。
“你终于来啦，伊月小姐，可让我好等——可谓望眼欲穿，上头竟然派给我这样一位可爱的后辈，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伊月眉脚微不可查的抽了一下，有些吃惊的望向秋黎，发现对方也满脸阳光的盯着自己。她试图把手抽回来，却发现被攥得死死的。
“请放……”
“伊月是个好名字呢！文雅素净，清新俊逸，你本人也像皎月一样可人！就是清清冷冷不太好，嫦娥固然美，可是她也孤单呀！”
这个人在说些什么……
伊月感到一头雾水，这位前辈突然和之前判若两人。她试着不露痕迹的后撤着身子，并且不断做着努力想把手抽出来，可是没用，对方越攥越紧，步步逼近。
“世人都晓神仙好，宝二爷说走就走了，林妹妹还泪泪已尽，宝钗空有金锁也锁不了。唉，所以何苦呢，人生在世还是不要过于偏执，万事皆有缘，别总是孑然一身，和人半远半近的样子，人说没就没了，说老就老了，随缘自适多好？多笑一笑吧？你笑一笑一定很好看！”
伊月闻言身体一僵，虽然双眸还是秋水一样古井无波，但是胸口却是深深起伏了两下。
“没想到前辈这么能说呢，和第一映像完全不同。”
“能说？哈哈哈，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你心里突然就有特别多的感慨。”
伊月心头一跳，余光偷偷瞟了一眼自己左腕上的手表。
那是和秋黎右腕上一模一样的石英表。
乍一看和每个钟表店柜台上的各种手表没什么两样，可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那12的刻度下面有一个小小的电子屏。
上面此刻显示着数值：870。
原来如此。
性格反转——
两年前，世界范围内的年轻人群体中突然爆发了一种名为“性格反转”的怪病，病发症状顾名思义会使患者性格的某一方面突然反转，在一段时间内呈现出截然相反的一面。这种疾病非常神秘，即使在两年后的今天对其的研究也是寸步难行，国家机关于是特别设立了观测部门，负责采集该疾病的日常数据，部门人员享受公务员待遇，表现优异日后上升空间很大，可谓肥差。
秋黎和伊月就是在读的第二高校的观测员，伊月是以后辈兼下属的身份临时从上海调来的。
部门内部根据克苏鲁神话的叫法把性格变动的波动值称为“san ping”，简称“sp”，此数值越大表明性格反转越为极端。
以目前病发的最极端个例为上限，把这个数值设为1000，由此来看，870sp算是相当夸张了，过大的反差甚至可能导致有点神经质。
简单来说就是类似脑子烧坏了。
这样一来秋黎反常的举动便可以解释清楚了。
既然是病人，那么也只能给与最大程度的宽容，失礼之处也只好谅解。
都是部门内部人员，只要让对方意识到自己出于什么状态，那么很轻松就能解决——想到这里，伊月轻启双唇。
“前辈，先冷静下来……”
“我不！”
饶是伊月也被狠狠哽了一下。
“你这副样子，让我怎么冷静，你笑一笑嘛！笑一笑！”
伊月勉强的扯了扯嘴角。
“你这样很假诶！流于表面，应付了事！你是在和我打官腔！？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你是嫦娥？鹅鹅鹅！？”
看着面前突然几乎要跳起来的秋黎，伊月不断默念着：“他是病人，他是病人……”
“你为什么都不肯发自内心的笑呢？是生活封闭了你，还是你拒绝了生活？是我的诚意不够吗，是我太委婉了吗？”
自己反复念了几遍，秋黎仿佛突然悟到了什么。
伊月感到一直抓着自己的那双火热的双手松开了，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又陷入了一个更加火热的怀抱里。
“……”
伊月整个人都僵住了。
“怎么样，你感受到我的真心了吗？感受到来自组织和社会的温暖了吗？”
他是病人，他是病人，他是病人……
伊月仿佛背圆周率一样反复默念着。
“前辈……”
“唔？”
映入秋黎眼角的是伊月唇间那一抹冷冷的弧度，随后，他感到一只冰凉的小手轻抚上了他的手。
下一刻，那纤细的身体突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怪力。
天地倒转，然后两眼一黑。
依旧清冷，并且略带愠怒的声音留在了耳边。
“神经病！”
“我——唔……”
不知道第几次，秋黎打算主动以最真挚，最恳切的态度说出“对不起”三个大字，可是每每看到坐在那宛如冰人一样的伊月，声带却宛如冻住了一般，只好又微微低下头。
说不出口啊！
一方面，虽然“性格反转”患者病发结束后记忆会原原本本的保留下来，可是却没有一点点实感，宛如雾里看花，秋黎虽然有自己“冒犯了佳人”的自觉，但内心实在没有什么负罪感，只是无限的尴尬。
另一方面……自己是前辈，是领导诶？要是刚刚见面就低三下四随对方教训，那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嘛？
要是以后每次有事情她都因为这件事给自己甩脸色看，那工作还怎么开展？组织怎么办？人民群众怎么办？
无比吃力地，秋黎藏在阴影中的双唇微微张开，声带艰涩的颤动。
绝对不能道歉！
“对不起！”
“……原谅你了。”
秋黎吃惊的抬起头，发现伊月冰山般的气质解除了，变回了初见时那副出尘不羁的模样，大大方方的喝了口茶。
他们现在正坐在校门口不远处的一家茶馆，这家茶馆其实主要是面向白领阶层的，但作为公务员的两人收入并不比白领低。
饶是如此，伊月那轻轻的一口也得值秋黎一天的干粮。
不过，最后能获得原谅这钱总是花的值得的。
等等。
自己可是领导，是前辈诶？为什么非要低三下四的请求一个新人原谅啊，按理说就算领导有什么错误或者冒犯下属也只能乖乖忍着啊？
这一点可是端端正正写进秘书学教科书里的，况且最近的官场小说或者青年漫画都是这么写的呀？
领导任性是权力，是义务！
因为领导才是一个部门的核心，没有领导，任何事务都无法展开。
反正原本“可靠地前辈”大作战已经失败了，现在只能用威压手段让她知道上下级的身份。
拿捏这种事很简单的嘛，只要摆摆谱，声音拖长一点，鼻子朝着天上，下属立刻就会意识到大事不好，变得和见到大灰狼的小花猫一样瑟瑟发抖。
秋黎想象了一下……
……
发现并不能想象到小花猫一样的伊月。
轻轻咳嗽了两声。
“咳咳，茶——还好喝吗？”
有点装腔作势的，秋黎开口了。
“很一般，坦白说商品价值和价格严重不符。”
伊月淡淡的说，秋黎眼睛一亮，这正是送给自己立威的机会，必须要让她知道领导的威严不容冒犯。
“不过……”
伊月放下茶杯，沉吟着。
“因为是前辈你请我喝的第一杯茶，那么味道自然与凡品又是不同。”
“你……你能有一点点满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秋黎又低下了头，藏起来的脸颊上染上了一点红色。
什么呀，这个人！
为什么能拍马屁拍的这么明目张胆又清新脱俗啊！
我我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被同龄人夸奖过呢……还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
我是纯情处男吗我！
不对，我就是纯情处男没错啊！
什么跟什么呀！
伊月依然是面色淡然，静静的喝了口茶，目光在秋黎身上一扫而过。
“话说回来，前辈……你能这么年轻成为观测员，应该鉴定测试的结果相当优秀吧？”
“那，那是……”
伊月说的鉴定测试，说白了就是成为观测员的考试。
首先当然是优异的成绩，秋黎在念书方面有相当出色的天赋，所以毫无悬念的通过了。
另一项嘛，就是性格测试。
疾病观测员，首先要保证自己不能发病，不是吗？
不过这次的“性格反转”极为诡异，全世界的青少年几乎都患上了这种病，想要找到无病者几乎不可能。
而要取得最自然，最真实的观测资料，又必须是同龄人。
所以，有关部门又挖掘出另一种人才。
那就是“发病了也和没发病一样的人”。
“性格反转”，病发症状顾名思义会使患者性格的某一方面突然反转，在一段时间内呈现出截然相反的一面。用数字来比喻就是正一转化成负一这种感觉。
当然，之前秋黎那种偏差值过高导致有点神经质的情况除外。
既然性格反转就像正负转换，那么零呢？
零的反面还是零。
所以国家要找的就是绝对的中庸人才！
既不算沉着冷静，也不焦躁易怒；既不勇敢无畏，也不胆小怯懦；既不自尊自大，也不自卑自贱……
简而言之，就是普通人。
而秋黎又是其中佼佼者，当届最高分，堪称超级普通人!普通王者！普通界的标杆。
可是，就在一个小时前，秋黎以高达870的sp病症发作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变成那样？”
“……因为……”
秋黎缩了缩脖子，头低的更深了，红红的双颊仿佛能照亮阳光达不到的阴影处。
“……因为……伊月你……太漂亮了……”
声音也吞吞吐吐的。
“可能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儿……”
啊啊，正如每一个路过的人所能看到的。
有点害羞的秋黎，稍稍有点坦率的秋黎，畏畏缩缩仿佛小动物的秋黎。
对，就像大家所看到的。
普普通通金字塔塔尖的王座，崩塌了。
沉睡吧，历战的帝王。
秋黎低着头，看不见伊月的表情，对方沉默不语，也不知道是什么反应。
秋黎有点后悔，嘴一快就说出来了，鬼使神差的。
仿佛突然魔怔了，或者中了什么邪咒。
“……我知道了。”
好半响，清冷的声音才响起。
猛地抬起头，发现面前的伊月依旧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我知道了，谈谈以后工作的方针吧。”
这……这就揭过了？
突然有些轻松，又有些惆怅，秋黎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个什么劲，不过，有一件事他算是明白了——他作为前辈和领导的威严算是彻底毁了。
唉……
秋黎从背包里拿出一小叠文件，有些机械的和伊月讲解着，声音里没有一点点自信，基本上属于只要对方提出一点异议就立刻改正的感觉。
但伊月此刻却显得很乖巧，只是不断点着头。
“嗯。”
“嗯。”
“我明白了。”
一直到讲完都没有一句不同的声音。
秋黎有点不可思议，毕竟伊月看上去就那么能干，并且从她的个人履历中也得知她就任时间虽然短，但是非常出色。
要知道，出色的人往往都有自己的一套。
这样的人，竟然只是顺从并且认真的听完了他的方针。
“没有什么别的异议吗？”
“没有。”
“那接下来我暂时监管高三部分，而你暂时监管高一部分……”
“好。”
“……”
秋黎惊愕的看向伊月，发现伊月也看着自己。
她那对眸子，仿佛雨后澄净的夜空一样，通透空灵。
“这样……真的好吗……”
“你是领导，你说了算。”
在秋黎瞳孔的倒影里，那位佳人的双眸突然有点俏皮的眨了两下。
“秘书学也是这么教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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