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双眼,眼前是静谧的黄昏。我向前挪了挪脚步,惊起了废弃农田中觅食的鸦群。惊飞而起的群鸦带起了田野中的麦浪,最终和密布浓云的天际融为一体。视线之内所有的东西都仿佛染上了油彩,颜色之重,甚至比现实还要真实。忽然,从地平线处升起了一轮皓月,它大得犹如非洲草原上的落日,闪烁着不真实的白光。它撕裂了云层,撕裂了鸦群,渐渐把周围的一切都燃烧殆尽。
也包括我自己。
耳边又响起了那首歌单里最不想听到的那首歌,慵懒的女声不断地在耳边重复着相同的英文单词,听多了真的令人着魔。
罗绎把压在桌子上的脸缓缓侧了过来,头上戴着的索尼耳机脱离了他的耳朵,从桌面上滑了下去。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保持着脑袋粘着桌子的动作看向窗外,夕阳还是像往常一样的红,落日的余晖照在罗绎的脸上,也带来了和之前别无二致的暖意。
“你到底睡了多久了。”一个亲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罗绎把头摆正,看清了坐在自己座位前的人影。那是一个穿着学校校服的高大男生,左手握着空易拉罐,右手拎着自己刚刚掉下去的索尼耳机。
是司空阐提,不久之前罗绎交到的朋友,成绩优异,在绘画方面也颇有建树,长相也很不错,是个除了名字很难念之外几乎完美的男子高中生,整天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罗绎想都没想到自己会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还保持着俯卧姿势的罗绎勉强用自己那双已经因为供血不足而失去知觉的双手把上身支撑起来,然后接过了自己的耳机。
“谢了。”罗绎说道,“我大概……从最后一堂课开始的时候一直睡到现在——今天下午有节体育课,因为体力消耗过度,所以不小心睡着了。”罗绎把接过来的耳机挂在了脖子上,随手按动了它的关机键。
“所以你就带着耳机上课睡觉?” 司空阐提皱了皱眉,把头凑了过来。
“没错。”罗绎打了个哈欠,眼睛里还含着眼泪。“我前面那个家伙和你差不多高,正好能挡住我……他还相当胖。”
司空阐提摇了摇头,然后把左手握着的易拉罐捏扁后丢进了离他所在位置有半个教室那么远的垃圾桶里。这么强大的臂力和精准度罗绎早已见怪不怪了,毕竟司空是校篮球队的一员,还是万众瞩目的star级别,每次经过篮球场地,都会看到一片一片的女生朝着他欢呼。但罗绎却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羡慕之情,毕竟那些女生还没有雾枝(1)一半好看。
罗绎感觉自己已经被那首everybody hurts(2)完全从睡梦中唤醒过来,睡意全无。他拎起自己的手提包站起身来,准备下楼回家。他曾经试过不听任何音乐在学校入睡,但结果是第二天清晨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罗绎甚至以为自己练就了读档大法(3),直到他感受到了班级里女生们恶意的微笑,才知道自己一定是在睡梦中被司空扛回家的。从那以后,他就只能把那首自己最讨厌的歌放在歌单里,作为唤醒自己的闹铃。
罗绎对着窗子弄了弄粘在额上的刘海,落日前的阳光仍旧刺眼,让他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罗绎的班级在六层,也是教学楼主楼的顶层,窗外正对着操场,可以轻松地饱览整个校园的景色。他朝着脚下的校园望去,盛夏的绿意还是没有消退的意思,校园里的榆树,墙外的白杨树,还在努力地长着。
“你好像,没睡好。”司空看着玻璃上罗绎的倒影,说道。
“我昨天晚上玩了一会游戏,没有看时间。”罗绎敷衍道。
“我觉得你是一整晚都没有睡。”
罗绎没有理会司空的话,自顾自地说着:“今天有点神经衰弱,刚才睡觉的时候好像一直在做梦。”
罗绎转身离开了座位,司空阐提也跟了上去,顺便带上了空无一人的教室大门。
“我希望你不要总是跟着我……”罗绎回头,用其中一只长着黑眼圈的眼睛看了看司空。
“你觉得,被朋友跟着很奇怪?”
“不……”罗绎用手捻了捻额角的头发,“我觉得你这样的人跟着我……很掉身价。”
“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罗绎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
两人走在教学楼顶层的长廊上,他们的左边是一个个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楼外的街景。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不间断的车流,这都是和往常相同的景致,或许是看久了,在罗绎眼中,它们仿佛也成了学校这个符号中的一部分,变得索然无味了。气氛变得凝重起来,两人就这么走着,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你认为,朋友到底……”
天空骤然间暗了下来,把罗绎吓了一跳,他的提包从指节间滑落,重重的摔在走廊的大理石地面上。想要说话的司空也被罗绎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他。
“刚刚那是什么……”罗绎的手微微颤抖,他转身看向司空,面无表情。
“刚才?刚才是一只喜鹊从天上飞了过去。”司空阐提不解地回答道。“这难道不是很寻常的事情么?”
“不……”罗绎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他的眼神变得愈加可怖,仿佛刚经历过地狱般的灾难。他空洞的琥珀色眼瞳死死盯着司空,无神却又令人畏惧。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在梦里我看到了鸦群……”
“你在说……你的梦?”
“没错……我梦到了鸦群,还有田野,田野上悬着一个巨大的月亮,就像……微信里的地球那么大,你懂吧……”罗绎用手不断地朝司空比划着,伴随着肢体动作的是近乎语无伦次的描述。
“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还有三条小道,它们都差不多宽……”
司空低着头思忖了片刻,得出了属于他的结论。
“你梦到了世界名画?”司空阐提皱起了眉头,用怀疑的眼神望着面前的挚友。
司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在搜索栏里打了几个字,一幅油画呈现在手机屏幕里。他走上前去,把手机塞到了罗绎手里。
“麦田上的鸦群,文森特凡高自杀前两星期完成的作品,画面上的道路像是仰卧着的人体四肢,远方是升起的新月和鸦群,你描绘的和这幅画相似度很高,但我不认为你看过这幅作品。”司空冷静地为他解说着,眼神中却略过一丝疑惑。
罗绎听司空说过,他的父亲曾经是美术界的精英,他的这些知识可能是从他父亲那里知道的。据说曾经的司空家是个豪门望族,他在小时候也接受过精英教育,罗绎觉得这可能是他精通百艺的原因所在。
“但……我的的确确梦到了,那些东西,就像真的一样。”罗绎咽了一口唾沫,眼睛从司空的脸上挪了开来,向窗外望去。他眼中的世界因为那个梦境而变得恐怖,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虚无的幻境,只有那个带着血红色的麦田黄昏才是真正的现实。
“你是不是生完病之后没有休息过来?要不再请两天假吧,我认为你需要休息。” 罗绎前几天因为肠胃炎住进了医院,第一次住院的他一个人在医院待了三天。唯一能照顾自己的亲姐姐因为出差的缘故,让罗绎在医院感受到了生不如死的感觉。司空拎起了罗绎的手提包,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的梦也许是反梦,可能会有好事在你身边发生。”
“也许吧……”罗绎小声附和道,声音细得像只蚊子。他把手机还给了司空,然后自顾自地朝楼梯间的方向走去。
“呦!都放学这么久了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呢?”
一个高个子的短发女生边挥着手边像两人的方向走来,她也穿着同样的学生装,脸上带着无害的笑容。
“是若岚啊,好久不见。”为了表示礼貌,司空对着迎面走来的她摆了摆手。然而罗绎像是没看见她,继续朝前走着,直到和张若岚擦肩而过。
“那家伙怎么了,跟你吵架了么?”张若岚瞥了一眼正在下楼梯的罗绎,漫不经心地向司空问道。
“你想的太多了,他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再者说,你不是他的发小么,我认为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司空阐提笑着说。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但他从小就不愿意跟人说话啊,这你知道的。”张若岚摆出了一副伤脑筋的表情,用手扶住了额头。
“我认为他只是不喜欢和你说话,因为你太热情了……”
时间再一次凝固了,两人静静地站在走廊里,落日的粉色光辉慢慢地在光滑的地面上平移,罗绎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教学楼里清晰可闻,伴随着学校大门开阖的尖锐摩擦声,周围的空气终于重新静了下来。
“看来你没忘记前几天的事,听说那时候你对我的手下们甚是热情,他们还跟我说,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女高中生打进医院很没面子。”司空说道。“我不太清楚你的想法,一个对男性不感兴趣的人会对打男性情有独钟,这好像不太符合常理。”
“难道你想让我赔医疗费?”张若岚无奈地摊了摊手,脸上写着几个大大的不情愿。
“我的目的不在于此,我是想警告你,这个城市的所有街区从明天开始就已经不再安全了,如果你再想惹乱子的话可没人替你收尸。”
“别说得那么可怕好不好……我以后绕着他们走不就得了……”若岚尴尬的笑了笑,嘴角微微抽搐。
“我以后也会尽量管好他们的,我刚才的那句话真的是句善意的警告,如果你不小心的话,到时候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司空阐提放下了这句话,径直向前走去,被独自留在原地的张若岚耸了耸肩,也匆匆离开。
夜幕降了下来,终于,一切又重新被黑暗支配,这座城市又一次迎来了它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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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液晶电视屏幕辐射出来的光照亮了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罗绎盖着被子窝在沙发上,手里握着无线鼠标。
电视画面上,手持着武士刀的火刃剑圣正一刀一刀斩击着冰封王座前伫立的两座幽魂塔,敌方和友方的英雄都在死亡冷却中,只剩罗绎一人操纵着剑圣进攻敌方的要塞,但已经是胜利在望。
忽然,一只魁梧的暗矛巨魔从天灾的复活点突然重生,朝着毫无防备的罗绎逼近。
买活?罗绎的嘴角露出了微笑。敌方使用了最终的杀手锏,花费金币强制复活,但代价是更长的复活时间,他们如果想把罗绎逼退,这是唯一的选择。
丛林巨魔壮硕的身躯凌空跃起,向罗绎发起了冲锋,在它的长矛马上要接触到剑圣的瞬间,罗绎按动了装备栏上方的那个蓝红相间的面具。火刃剑圣挥舞着武士刀,向冲来的丛林巨魔砍去。
丛林巨魔的头顶瞬间出现了两个带着惊叹号的红字,接着,它变成了一堆白骨,从天灾方被感染的土地上陷了下去。
公共频道里紧接着打满了GG,罗绎操控者火刃剑圣几刀打爆了冰封王座,最后,在联网平台上打了一行字,随即关闭了主机。
三黄对点 相位疯脸 罗绎这么写道。
这场比赛仅用了十五分钟,这足够他的对手怀疑一晚上人生。
这仅仅是在他们不知道那个剑圣没用键盘的前提下。
罗绎也曾经有过像路明非(4)一样的想法——用键盘中的红点操作,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那简直不是人能有的操作,能写出那种操作的作家也应该自己去切身体验一下然后再把它写到纸上。
罗绎摸着黑拿起了摆在身前的矿泉水,朝着自己的嘴灌了进去,连续一整晚他都坐在连着主机的电视前打着游戏,还没喝过一口水。
作业什么的都见鬼去吧,罗绎心里如此想道。罗绎虽然知道作业的重要性,但他的手还是对鼠标和键盘更加亲切,毕竟写作业不能拯救世界,在游戏里你还能当回救世主——虽然你不能和那个和自己同样姓罗的人(5)一样,用咒语轰掉整整一个星系,但让那些队友对你心生敬佩还是简单得要命。罗绎丢下了手中的鼠标,靠在柔软的沙发上。只有这时候,他才觉得生活对自己充满了善意。
忽然,敲门声响起,这让罗绎十分疑惑不解。家里的常驻人口只有自己和姐姐,姐姐大概出差一周,不可能这么快赶回来。自己也没有多少熟人——至少在凌晨十二点来找自己的人不会出现。罗绎摸黑打开了客厅的电灯之后,拉开了自家的门。
门外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脸上带着笑意。
怕不是被我吵醒的楼下大爷。
罗绎揉了揉眼睛,说:“大爷,我马上就睡,您请回吧。”
“……”老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罗绎,正色道:“你是今天第二个要赶我走的,唉……你还算是好的,之前那个小丫头干脆就不给我开门!”
这大爷好像有失眠的毛病,还挺喜欢串门催人睡觉的……
“我马上就睡,您要是再能听见声音,就再上来催我好么。”罗绎赔笑道,“您快回去吧,都这么晚了……”
“我来是有正事要说,不是和你来瞎扯淡的。”老人一把推开了半掩着的门,把罗绎带得向后退了几步。他走了进来,找了最近的凳子坐下,摆出了一副客人的架势。
“那……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么。”
“我是来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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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表情中带着诡谲,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盯着罗绎的双眼。他仿佛感受到一股恶寒(6)从脊背蔓延到全身,将血液的温度降至冰点。
“老爷子……您说什么?”罗绎不解地问。
“我是来通知你,你已经成为玩家中的一员,准备加入游戏了。”老人笑道。
这如同小说一样的进展是怎么回事?罗绎不禁想了想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干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要不这种倒霉的事情怎么就摊到自己身上了呢?面前的老人看起来很正常,口齿清晰,不像是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如果他说的话是真的,那他接下来的话就极为关键了——所有游戏的规则都是它们的灵魂所在,所有规则中的机制都可以加以利用,从而成为玩家取胜的契机。
“不用惊讶,我给每个人的说明都是为他自己量身订制的,为了保证你们听懂,我做好了足够的准备。”老人说,“就比如你,在我接下来的说明中,一切都会用你能听懂的游戏术语来解释。”
“在游戏开始的时候,我会赋予你们每个人专属于你们的身份……”
“就像一般的桌游?”
“没错,每一个独立的身份都会拥有一个主动技能和被动技能,同时,我会赋予你们每个人若干个筹码……”
“筹码是…?”罗绎问道。
“就是你们所谓的‘加人’或者是街机游戏用的硬币。”老人回答道。
“复活手段……是这意思吧。”
“没错。”
“具体有多少?”罗绎继续追问。
“按照身份的强度的不同,有五个,三个,和一个的区别。”
“难道,您不打算告诉我那些身份都是什么吗?”
“很抱歉年轻人,这一点我没办法告诉你,因为游戏规定,你们一开始除了能辨别对方是否是玩家以外,并不能知道对方的身份——除非你们杀了对方,这样你们的身份就会互相暴露。”
“那我们如何赢得游戏呢?”
“每个身份都会有属于他们的任务,只要完成任务,并且活到游戏的最后一天,他就会离开游戏,并且带着游戏赋予他们的能力继续生活。作为奖励,游戏还会完成胜者的一个愿望。”老人的嘴角上扬,高兴的像个孩子。
“会有多名玩家胜出?”
“没错,但如果胜出的玩家属于另一名玩家完成任务需要击杀的目标,那么那个寻找不到目标的玩家将永远无法完成他的任务。顺便说一句,游戏的区域被限制在这个城市,如果想要离开游戏区域,你尽管试试,那样你会失去一次复活机会。”
“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个游戏,怎样才算是失败。”
“如果你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任务,或者消耗完了所有的复活机会,你将被游戏彻底抹杀,就是你现在你想的那样,什么都不剩。”老人把双手摊开,朝着罗绎做了个类似爆炸的手势。“当然,别人也会永远忘了你。”
沉吟了片刻,罗绎说道:“我可不可以拒绝参加。”
老人先是有些惊讶,然后又恢复了之前的笑容,罗绎才发现面前的老人不像是东方人,他的眼瞳像是被精心雕刻的蓝宝石,在花白的须发间闪着阴冷的光。
“答案是——不可能。”老人站起身来,把自己的名片递了上去。名片上印着老人的头像,电话号码栏位里写着阿拉伯数字14.
“游戏从明晚正式开始,历时14天,感谢您的参与。”老人向罗绎敬了个礼,您是我的最后一名客户,也是我所有客户中最好沟通的一个。作为回报,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有关于隐藏游戏机制的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我作为游戏的仲裁官,会随时解答你的问题。游戏的身份牌将由我在明早六点发放,请您在那时尽量保持头脑清醒。”
“我能再问一个问题么?”罗绎说道。
“请讲。”老人回答道。
“如果,作为仲裁官的您也参加了游戏,这会不会很不公平?毕竟您已经知道了游戏一切,而且是您发放身份,这样会严重影响游戏平衡。”
“我当然不会参加。”老人站起身来,从门口走了出去。
我只会在一旁观看你们的表演。
罗绎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握着着老人送过来的明信片。
“梵高最后的十四天。”罗绎喃喃道,眼中仿佛又看到了梦中的图景。
注释:
1.篝之雾枝:日本十八禁游戏《美少女万华镜》第一作中的女主角。
2.加拿大籍歌手艾薇儿演唱的歌曲被收录于她的第四张专辑《Goodbyelullaby》中中文译名是“伤心在所难免”
3.读档是一种计算机术语,主要出现于游戏中。我们在游戏的时候在某个地点可以将这一时间的所有游戏状态全部保存,这叫做存档,可以理解为读取存档的意思。
4.路明非;作家江南所著小说《龙族》中的男主角,以用红点打星际和向外国友人传播中国俚语闻名。
5.罗辑:刘慈欣科幻小说《三体II·黑暗森林》中的男主角,在人类被三体世界控制后,罗辑利用自己的研究成果使三体世界向人类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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