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这个建筑群，还不是一座死城的时候，当名为人的高等动物还没有放弃他们的这块土地的时候。
那时，他还是一个孩子。
那时，她还是一个不成熟的小大人。
这个还算繁荣的小镇，很僻静，在红雾的灾难发生之后，红雾，离这里还很远。
四处奔波的逃亡难民不断地向更高处的位置迁徙有些难民来到了这里。这里的位置很偏，极少有人能找到这边来的，所以到来的难民们都得到了很好的接待，有些人甚至在这里安家置业。
他是一个孤儿，流浪到这里，对于他而言，这座还算普通，甚至在之前的世界里算是贫穷的小镇，和家毫无差异。
地形完全熟悉，各家各户的人都知道名姓，见了面会经常打招呼。
他是一个小孩子，可是也得靠工作来养活自己，而这个小镇边缘的一个白色房子里，就是他工作的地点。
男人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构建出去那里的路，出了门在哪里拐弯，在哪里直行，那个地方有什么建筑，他都一清二楚，即使现在这个地方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黑色的死城。
他那时候是一个小勤杂工，在那栋全镇子最宽敞，最气派，但又最神秘的地方打扫。在白天和夜晚，都有许许多多看起来很高级的车辆从远处驶进来，对于年幼的他来说算是奇景。很多房间门上都写着闲人免进。打扫的地方仅限厕所和走廊，还有楼梯，很多穿着白大褂的人上上下下，都带着口罩，像是在医院里一般。
而她也不例外，每次见都穿着白大褂，虽然这和她有些消瘦的身材并不搭，穿起来松松垮垮的，显得有些不合身。
他俩是怎么认识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她姐姐的？
是什么时候她开始给他讲红雾之前世界里的故事的？
他快记不清了，时间已经将回忆冲刷走了，连一些简简单单的东西也无法剩下。
他现在长大了，也知道了很多东西，比如那里抱着一叠纸张走来走去的人穿着的白大褂，也叫做实验袍。
还有在白色房子的大门上边贴着的，他看不懂的字符，现在也勉强能看懂了，他那时不识字，不知道这个时常响着机器的声音，到处都是关闭着大门的宽敞建筑物，到底是来干嘛的。
在这里的人都搬走之后，他也曾去那边看过，从已经模糊的记忆和锈蚀得一塌糊涂的大门上，认出了这所建筑的名字。
Anti-red fog lab7013.（抗红雾实验所7013）
他工作的地方，正是研究这个弥散世界最危险气体的实验室，在这个偏远的小镇上，编号7013。
“蓝蓝的天空，真的非常非常漂亮。”
“有机会的话，一起去看吧。”
“约好了哟。”
多么美的约定呀，这么久以来，能去看看仅存在于想象中的蔚蓝天空，是他无法磨灭的愿望，在那场浩劫之后，在遇到小不点之前，这可能是孤身一人的他，能活下去最后的动力了。
明明是约好了的呀，可是。
你为什么不在了呢？姐姐。
为什么，不在。
他仿佛听见了警报声。
轰鸣着，轰鸣着，把整栋井然有序的建筑物填满。
“一级警报，一级警报，7013研究所的红雾大量泄露，所有靠近实验楼的人员全部撤离，撤离后通知普通民众，紧急撤离！紧急撤离！实验所的防护装置将在一分钟之内全部降下，镇级地区的防护隔离将在三个小时内完全落实，请所有人员及时撤出，及时撤出！”
一分钟，只有一分钟。
对于还在位于实验所深处整理实验器材的两人来说，不可能够的。上一秒他们还在讲着没有红雾的世界多么美，下一刻，红雾就要将他们吞噬。
“姐姐，发生什么了。”
“笨蛋，快走，快点，走侧门，红雾泄露了！”
“别傻愣着！跑！”
“啊，是，是！”
仓皇的人们在走廊上发了疯一般地逃窜起来，井然有序变成一片狼藉，平时安静温柔的人们突然间撕破脸皮，慌不择路，争先恐后地逃跑着，就像是在被吃人的猛兽追赶。无数文件和实验器材散落一地，乱七八糟。玻璃器皿和装着各种颜色液体的试管摔在地上，玻璃渣把干净整洁的地面变成针刑地狱。
在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侧门时，防护隔离门已经降下，好几个人正在气急败坏地敲打着，但根本无济于事。那几个人真的发了疯，用拳头和脚不知疲倦地敲打蹬踹，非常使劲，整扇门都在他们的敲打下颤抖。还是孩子的他害怕地躲在那个不成熟的姐姐身后，像是被虐待过的小狗。
红雾弥漫出来了，能够听到它缓缓蠕动的声音，它走的并不快，只是一点一点地充斥整个空间。
“姐姐，我怕。”
“不怕不怕，你最勇敢了，不是吗？”她说着，牵起这个缩在她背后的小孩子的手，“来，跟姐姐走。”
他颤抖着握住那只当时看来如此可靠，如此温暖的手，开始快步朝实验所的另一片地方走去。
所有的出入口都被隔离门堵上了，连空气都没有办法流出去，研究所也没有窗户，一方面是为了实验在隐秘安全的环境下进行，一方面也是怕危险的东西从这么大的缝隙里进入外面的世界。
但是，研究所总会有裂口，总会有缝隙，深红的野兽挣脱这个看似完美的囚笼，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但能拖延一会儿是一会儿，哪怕是牺牲数十上百研究员的生命，也要为更多人的撤离创造时间。
很不巧，他和她，就是这里面不幸的弃子。
“姐姐，我们去哪里？红雾，红雾来了！就在那边那个走廊，我看见一片红色的东西蔓延过来了！”
面对小孩子焦急惊恐的问话，一向温柔的她却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紧缩眉头，然后在一个个岔口毫不犹豫地飞快跑过。
奔跑。
慌乱。
追逐。
停止脚步。
已经经过多少道门了？以前写着闲人免进的房门被他们一道一道的撞开，他才发现，这栋建筑，竟然还有在地下修建的部分，而且和露出地表的那部分比起来，地下简直像是一个倒立的大厦！
闲人免进的后面，是一个通往地下的楼梯。
一扇一扇门得经过，里面的东西让从来没有进来过的他看的眼花缭乱，各种实验器材，各种仪器设备都是他从没见过的，有些巨大无比，玻璃容器足有两个人那么高，各种导管插在里面，容器里是一个极度扭曲的生物骨骼和绿色液体，看起来像是一头还算强壮的家猪。
各种动物标本泡在化学液体里面，用玻璃罐装着，装在一边的实验柜里边，柜子上着锁。甚至有被纵向切开，暴露出神经组织和血管的标本，用蓝色的液体泡着，没有被割掉的眼睛空洞地盯着每一个来访者。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药水味，时不时还能看到一些金属的机器箱子，大声的轰鸣着，红红绿绿的按钮在上面闪烁个不停。
一些仪器已经被碰倒了，显微镜在地面上摔散架，有一只被放在红雾充满的透明容器里的鱼还没有死，疯狂地挣扎着，撞击着石英制作的容器壁，它在红色的液体里扭曲这身体，银白色的鱼鳞开始脱落，露出了红白色的皮肤。
并不是所有工作人员都逃出去了，有一些被绊倒在地上，被尖锐的东西磕破了脑袋，昏迷在地上，身旁是一滩血迹，还有神志不清的人在往外跑，有一些则蜷缩着蹲在墙角，一遍又一遍的祈祷着神灵。
这简直是炼狱，不会有更多的人看过这幅可怕的景象，谁能想到，在干净祥和，人们有序地来来往往的建筑下面，藏着这么一个可怕的世界。
“姐姐。。。姐姐。。。”
“别怕，如果害怕的话就闭上眼睛，不要到处乱看，跟着我走就好。”
“前面真的会有出口吗？”
“有的，相信我，有的。”
“嗯，我相信你。”
现在回想起来，这番话是多么的可笑。在暗无天日，与世隔绝的地下，哪里可能有什么出口？运送货物使用的通道，肯定在防护系统的作用下，第一个关闭。
这个，她当然知道，她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更清楚这间实验所的研究内容。她前往的，当然不是聚集着一群手足无措的研究员的货运通道。她去的地方，是她偷听研究院长和技术人员交谈时得来的秘密。
奔跑着的两人最终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停下了脚步。在刚刚经过院长办公桌时，她拿走了赶着走紧急通道逃命院长落下的钥匙。
快啊，快啊！
她一把接一把地尝试着，手都在不停哆嗦，身后的空间里面开始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那不是实验用动物的，而是人。
他们到底经受了怎样的折磨，才会发出如此歇斯底里的吼叫声呢？无法细想，红雾恐怕已经蔓延过来了。
在钥匙圈快要被尝试完时，一把里面看起来最最普通的钥匙，拧开了这最不起眼的，房间的门。
门打开的瞬间，白色的冰冷雾气扑面而来，她出了压在胸口的小半口气，把跟在后面的男孩子拉了进去。
这房间的门上没有闲人免进，危险告知的标示，也没有镶嵌在顶部的门牌，简直就像一个用来放扫帚拖把的杂物间。
可是房间里面被白色的雾气环绕，温度冷的可怕，让人误以为进入了童话故事里的冰冷国度。
屋子不小，在最靠里的地方，用支架摆放着数十个试管，每个试管的下面都用不同的字符和数字宣示花花绿绿液体的名字。
而在一旁，摆放着一个实验台，实验台旁的柜子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解剖实验用的工具，剪子镊子刀子注射器，应有尽有。
而占了小半个屋子的大型实验台上，用托盘装着某种生物的组织，还没来得及清洗，红色的血污还留在托盘和没有放好的实验用具上。
“姐姐。。。”
“来，过来。”
“我。。。”
“把左边的肩膀露出来。”
说着，穿着白色实验袍的她迅速从柜子里取下了注射器，然后沿着摆放药品的支架挨个找起来。
最后，一瓶红色的试管，被她颤抖的手拿起来，打开，再将注射器的针头扎进液面，用活塞将里面的液体给抽了出来。
试管的下面写着：Red Fog Anitibody-incompleted 004(红雾抗体不完全品004）
能救命的东西，整个实验室只有这一瓶。
“姐姐，你要干什么。。。我怕。。。”
“别怕，只是打针，打完针就不怕红雾了。乖，肩膀。”
“可是，姐姐怎么办，姐姐也会打针吗？”
“会的，会的。”
闪烁着微光的锋利针头一点点的在低温中靠近，最后刺破他肩头的皮肤，红色的液体从青色的血管里，溶进了血液之中。
可怕的热量从针管扎进的地方蔓延开，神经仿佛瞬间崩断剧痛不期而至，仿佛有一块烙铁印在了他的肩头，灼热沿着血管朝身体的五脏六腑扩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已经疼痛到停止了呼吸。
男孩子浑身痉挛着倒下，白沫从他的口中一出来，同时，他感觉血管在不断不断膨胀，骨骼也是，肌肉隆起，像是身体内部被某种高压气体给填充完毕。
“姐姐。。。”
“嗯，姐姐在这里。”
“好疼，我是要死了吗？”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想一想蓝蓝的天空，想一想小溪和河流，想一想挂在没有云的天空一端的太阳。”
“好看，真好看。”
他失去了意识，仿佛眼前真的呈现出那一幅美到令人心碎的图景，很好看，但是不真实，像是用什么水彩给画出来的。
之后，红色的气体将一切淹没。
再次醒来的他已经不知过了多久了，他没有做梦，只是感觉一片黑暗，自己没有意识，但总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这座城市已经死了，永远的死了，不可能有什么东西能复活它。
醒来的他在这个建筑里呆了七天，红雾已经散去了，他靠着吃动物的尸体活着，通过挖凿一楼的墙壁，离开了这场浩劫的源头。
在这个宛如地狱的地方，弥漫着尸体腐臭的味道，没有来得及离开的研究员们都死了，皮肤已经溃烂的不成样子，红黑白，一片一片，令人作呕。
他没有找到姐姐，她好像失踪了，完完全全地从这间研究所蒸发，但是在一间被紧紧锁上的屋子里，透过玻璃屏，他看见了一具尸体，戴着和姐姐一样的发卡和手镯，困坐在地上，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另外在他醒来之时，地面上散落着皱褶着的纸张，有两份，被散落的药品污浊，字密密麻麻的，他读不懂，但他依稀记着，两张纸的最低下，在没有被污迹覆盖的地方，写着这样形状的字符符号：
女 十九岁 鉴定结果：红雾污染源三级过敏（严重）
男 九岁 鉴定结果：红雾污染源一级过敏（轻微）
。。。。。。
只不过至今，他也没能看见，没有云的，蓝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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