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勒阿弗尔港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灰黄色建筑物，堆砌在脚手架和厚木板的迷魂阵中，延伸到远处塞纳河的入海口处。入海口大概宽两千米，海水汹涌澎拜，一路奔向拉芒什海峡，但是现在只有少数几个航道准许同行，工人们在海港上日夜不停地劳作。
港口内的“博罗恩迪克”号开始缓缓地逆流而上，另外还有几艘挂着英国国旗的铁甲舰跟在它后面。梅伊娜躺在女仆专门为她布置的豪华房间里的床上，听着外面蒸汽机的捶打声——那声音就像是这个港口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而四周的海浪的沙沙声就好似它的呼吸。她手里拿着一本用来打发时间的厚厚的黑皮书，上面用封烫火漆印着的金色字样已经看不清。书页也卷了边，又容易掉页，看的出来已经经过了许多人的手：
‘……1340年，英格兰王国的爱德华国王宣布鉴于与腓力的血缘关系，自己才是正牌的法国国王。此后的数百年，只要是公开的礼仪场合，英国王室就会反复重申爱德华的这项声明。这也被视作英法领土纠纷的开端。
而事实上，因为错综复杂的血缘、继承，以及早期中央集权的缺失，英法的领土问题可以追溯到更早，甚至也许还能从卡佩王朝的早期中寻到一丝线索……’
“什么破书。”梅伊娜啐了一口，然后使劲一蹬，把脚上沉重的军靴给蹬了出去，然后把脚搁在了扶手椅上。她突然停下并不是因为这书有多烂，主要是想享受一下这个事实——她既不是在打仗也不是在议院里听令人昏昏欲睡的长篇大论，她是在读书呀，周围一片舒适。暖气罐里闷人的热气拨弄着她的脸。远处是海浪的喧哗声，而房间里而是万籁俱寂。她随手翻开刚刚合上的书，正好翻到了第三章的地图上，她就从这地图和旁边的文字继续读了下去。
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页做工精良的法国地图，上面英国人占据的地方用红色标注了出来。从上面可以看到，整个波尔多地区的几个省份，从昂古莱姆到卡奥尔一片都是红色，其他都是星星点点，诸如布洛涅-加莱一线，勒阿弗尔一点，以及已经过时（早被法国人收复）的莫比昂省、安茹省、曼恩省等。
“佛兰德斯地区？”
她顺着地图往下看注释：‘佛兰德斯地区是西欧和英国直接进行羊毛贸易的中心——英国人和欧洲大陆的商人们在这里进行羊毛以及羊毛制成的商品，诸如呢绒一类的交易，而从世界各地运来的毛皮也在这个地区的核心，加莱港登陆。而这些商人们都向不列颠的女皇交税……’
“原来如此。”梅伊娜恍然大悟，“难怪议会这么多年拼死也要保住这个鬼地方。”
‘……由于令人眼红的财富，法国的王侯们自然希望佛兰德斯地区落入他们的掌控之中。事实上，法国人很难对这一地区形成有效控制：除了向不列颠女皇交税以外，他们还有另外一个足以让他们死心塌地追随英国女皇的原因——原材料。
鉴于英国人牢牢掌控着海岸线，对于佛兰德斯的商人们而言，只要女皇下令禁止向佛兰德斯出口羊毛，也禁止向他们抛售羊毛制品，那么失去原材料的他们就如同被英国人赶上了绞刑架。所以，为了保持原料的来源，以及呢绒的输出，佛兰德斯地区一直执行着英国的反法政策，支持英国女皇为这一地区的最高统治者，而不是佛兰德斯伯爵。
事实上，鄙人斗胆向诸位读者抛出一个观点：真正令两国大打出手的，是对土地的继承权以及经济上的问题，这并非出自忠诚，责任，荣誉。
整个欧罗巴大陆的国家之间关系时有改变，但是总体上是始终处于交战的状态。但是现在，战争已经不再是数百年前那种必须置对方于死地的争斗，只有有限的目标：经济，土地，资源。但这并不意味着战争的行为，或者对待战争的态度，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残忍，变得更加具有骑士风度，更加具有荣誉精神；相反，战争的歇斯底里从未停止，各国对于军队的种种行为也爱莫能助。打劫，处决战俘，**，奴役，掠夺已经不足为奇，只要能够带回足够的利益，那么这一切都可以在议院里，在宫廷里称作功绩……’
梅伊娜停了一下，没有继续往下读，独自一人在安静舒适的房间里躺着读书，这种天堂般的感觉还未消失，夹杂着身体的倦意，松软的床垫，还有轻轻吹在脸上的暖气。她刚把书翻回到这一章的开头，就听见玛格丽特“咚”地一声把门踹开了。
“你就不能学会敲门吗？”她皱着眉头抱怨着，“吓我一跳。”
“如果是其他人我都会敲门的，除你以外。”玛格丽特漫不经心地回了她一句，马上蹲下身子开始在橱子里翻找可以吃的东西。
“我刚找到一本很好的书。”
“书？”玛格丽特一边说着，一边从只有她腰那么高的橱子里拖出一条长面包，“没人想读书。”
“你这是什么意思？”梅伊娜问。
“我说你，有空看那些文人的打油诗，不如帮我找找看还有没有多的黄油了。”
“没有黄油了，想吃的话去到厨房里问问老查灵顿吧，让他帮你搞一锅菜汤。”
“懒得去了。对了，”玛格丽特忽然回过头，盯着梅伊娜认真地说道，“你有想过回去以后怎么办嘛？”
梅伊娜毫不在乎地耸耸肩：“能怎么办，把责任都推给那些狗娘养的的雇佣军呗。反正一口咬定不是那些该死的契约狗，我们根本不会输。”
“哼，你可真豁达，我记得那天你可不是这样的，不过……行得通？”
“谁知道，反正老娘不在乎。议会里有的是我们的人。再说了……”
“话说回来，”玛格丽特若有所思，“撇开所谓的高地佣兵团，法国人为什么没有继续追击呢……”
“肯定是追不上了呗，”梅伊娜翻了个白眼，但是失败了，“或者他们觉得这是个圈套，根本不敢追击。”
“所以你就不觉得奇怪？再怎么说，放着唾手可得的战果采取最为保守的稳妥打法可不是他们一贯的作风，虽然这个奥弗涅公爵的作风是比较谨慎行事的，但再怎么说也稳妥过了头。”
梅伊娜忽然来了精神。她把书丢到一边，从床上坐了起来：“所以你是说，他们内部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导致这帮狗娘养的不得不停下来？”
“我可没这么说……”
“但不可否认你说的很有道理呀。虽然只需要一击，稍微压上来这么个一英里，我们就可以落个全军覆灭的下场，但这的确太不寻常了。”
玛格丽特有点哭笑不得：“十八师现在这个样子和全军覆没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起码你和我没有在他们的军营蹲号子。”
“……，你这么有才华也许应该去当个吟游诗人。”玛格丽特回敬了梅伊娜一个真正的白眼，全翻白的那种。
……
17点30
英国伦敦白金汉宫
高耸的尖塔无时无刻不显得庄严，即便是在浪漫的傍晚——一个夕阳西下，情侣互相依偎着的时刻。落日的余晖映照在尖塔顶端的钟上，仿佛给这座报时的钟镀了一层金，美丽又让人难以捉摸。最后一缕阳光倦怠地随意洒在草坪上，碎的到处都是。成堆的鸟儿挤在黑桑树的枝头上却默不作声：似乎也被庄重的气息所感染，不能绝望地无力歌唱了。
“……好了先生们，”布特伯爵议长清了清嗓子，“请安静，我相信诸位已经充分了解了我们现在在法国的局势。局势非常混乱，我们的间谍在一个礼拜前发来消息，说我们在勃艮第的盟友已经有倒戈的迹象，现在我们正在迅速失去对普罗旺斯埃克斯的控制。陛下？”
“嗯，我在听。”
丽丽白特·亚历山德拉·克劳伦女皇（丽丽白特一世）那张年轻漂亮的脸庞上的眼睛看上去却很疲倦，就像她有气无力的声音一样。
“……而我们之前向法国沿海地区派遣的先锋部队已经遭到了不可挽回的失败，我恐怕等我们的勃艮第盟友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只会倒向法国那边。”布特伯爵顿了顿。来自各地的议员和达官显贵们觉得他们从未见过首席财政大臣的表情如此严酷过。“我们不知道法国人会不会追击进而包围勒阿弗尔港，但是情况可能更加复杂：法国人已经派遣军队前往布鲁塞尔试图控制整个佛兰德斯地区，而我们的援军只比他们早到加莱一小会。”
丽丽白特一世总算是明白她的议会为什么会犹豫了。一群法国军团，装备五花八门，举着各自的番号，有封建主的，有地方卫队的，有雇佣军的，有正规军的。她那悲伤的蓝色眼眸似乎正直直地盯着布特伯爵：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法国人正借着这次胜利开始大举进攻。不过他们是单单为了佛兰德斯和波尔多还是想全面进攻，有待观察。”
即便没有受过军事训练，与会的议员们也能明白他们所面临的这个艰难的战略决策。除非派遣大量的主力部队进入加莱，不然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法国人的这一军事行动。不管佛兰德斯有多么支持他们，最终都将屈服于法国人的军队。假如他们真的在这个地区投入了更多的部队，那么其他沿海的据点都将陷于巨大风险中，法国军队可能攻击勒阿弗尔港、圣布里厄、莫尔莱中的任意一个，或者，往最糟的地方想，他们可能渡过英吉利海峡，威胁到本土的沿海地区。
“我们目前仅仅还有第九师在勒芒附近游荡，其他部队都已经撤回我们在法国的据点或者在回国的路上。而且，”他顿了顿，仿佛在掂量着什么，“恐怕我们除了部署在加莱的兵力，其他地区的兵力都处于绝对劣势。而且就目前这个状况，短期内向这些地区派遣援军是不现实的。”
哗！
整个议院一片哗然。尽管他们早就对战争的劣势做过悲观的准备，但如此糟糕的情况也让很多人一时间慌了神。虽然法国人的部队质量参差不齐，但那庞大的陆军数量是真真实实地压在每个议员的心头，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完全没有可能增援其他的内陆地区吗？”
有议员似乎不死心。
“先生，先生，”布特伯爵耐心地解释道，“法国人已经几乎封锁了整个沿海地区，无论我们在哪里登陆，都有可能面临人数众多的法国军队，就像梅伊娜伯爵率领的十八师那样。想要突破封锁线就需要更多的陆军，但是我们已经拿不出多于三个师的兵力了……除非，我们有办法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再武装起个几万人，否则决无可能打破这个僵局。”
“寄希望于其他国家的强力干涉也是痴心妄想，”似乎还嫌不够，赫特福德伯爵，宫廷长官理查德补充道，“他们只想着我们和法国拼个两败俱伤然后从中捞好处，唯一可能和我们联手的普鲁士也因为战事的反转，开始犹豫了。”
“干脆休战吧，放弃一点总比全部都没有好的多。”
“我赞同。”“反对。”
整个大厅再次陷入混乱的嘈杂，议员们离开座位，三五成群或者独自思考，不时的有人试图去说服其他人支持休战或者继续打下去。商人领袖们站在一起，讨论着休战到底能不能让他们赚到更多钱，军火商和其他为军队提供后勤的工厂老板们吵着要继续打，而纺织工会的绅士们则担心佛兰德斯落入法国人手中，于是他们理所当然的和同样支持休战的酒商、银行家们站在了一起。他们附近的封建主们也同样陷入了两难。封地在法国的大贵族们当然希望战事的结束，但是谁也不希望自己丢掉土地，于是都很默契地沉默着，看着那些封地在国内的贵族们满不在乎地谈论如何和法国人签条约或者该怎么继续接下来的战争。相对中立的大主教、一些高级军官、内务大臣和地区市长们则成了炽手可热的争相拉拢对象：几乎每个团体都有人去一次次接触、说服他们，试图让他们支持自己的决定。
PS：丽丽白特·亚历山德拉·克劳伦女皇，此人物名来自于幻想。
本章节构筑的政治概念、军事概念、战区均有参照英法百年战争和更早时期但不遵从。属半架空的背景。亦可理解为在中世纪的背景下进行近代战争、政治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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