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小镇的天空了，她透明澄澈一如许多年前。
我因父亲的一些事务曾来过这里，七八岁时来过一次，十五六岁时又来了几次，如今的风景依然与我记忆中的景色无二，陈旧泛黄的大巴站台，不远处稍稍倾斜的电线杆，不知名的花在风中微微摇曳，四下静寂无声。也许时间对这个小镇而言是停滞的，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国度里显得格格不入。
小镇的名字就叫小镇，与我曾经居住的S市有很大不同，但又不像一些偏远城镇般贫穷落后，只是一切都显得陈旧，给人泛黄的老相片般的观感。
也许还是有些同以往不一样的吧，我的手中躺着一罐啤酒，这是用三声清脆的“咯珰”声交换来的。
一台自动售货机，取代了我记忆中同样泛黄的柜台和柜台后那个两眼昏花的老头。售货机有着锃亮的外壳，透明的玻璃反射着天空的影子，后面的架子上摆放着我见过或是没见过的商品，侧面还贴着一张某女星演唱会的海报，不再年轻的女人穿着奇装异服正搔首弄姿。在我看来它在这泛黄的世界是那么的突兀，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像是个闯入地球的外星飞船。
“就像来自外星一样呢。”
女孩的声音道出了我的心声，我转过头，不知何时出现的她正对我微笑，我确信我从未见过她，只是给人一种微妙的熟悉感，像是已经相识了很久很久。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她慢慢走向售货机，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颇为不敬地拍了拍女星的脸，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她不该在这儿。”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依然无声的点了点头，把自己车旅劳顿的身体丢在一边的长椅上，如愿以偿的听到了长椅因负重而发出的“支呀”声。
女孩突然蹦跳着走过来，自来熟地夺走了我刚刚拉开拉环的易拉罐，扬起头将琥珀色的酒液倒入口中，然后用她似笑非笑的眼神观察着我，像只对一切都抱有好奇心的猫。
我同样第一次开始认真的打量她。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姣好的眉眼尚未脱去青涩，身上是略显拘谨的运动服式样的校服，梳得高高的马尾辫末梢轻轻摆动，给人一种高中时代的班花般的感觉。
“比那个女星好看吧？”女孩注意到我在打量她，咯咯地笑着，同时把空了一半的易拉罐递给我，“哝，给你留了一半。”
“还真是感谢了呢。”我也笑了起来，接过她递来的易拉罐，看了一眼拉孔的边缘，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唇的温度，“未成年人最好还是不要喝酒。”
“这算是来自成年人的说教吗？”她歪头看着我。
“只是来自成年人的建议。”我纠正道。
“那我猜你在未成年的时候肯定没少喝酒。 ”
“那倒是没错。”
我将易拉罐的罐身悬空，尽量使嘴唇不与边缘接触，仰头把罐中剩余不多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可是个好东西。”
“听起来像个老酒鬼。”
“我快二十七了，也算是半个大叔吧。”我笑笑。
“那叫你酒鬼大叔好了。”女孩比了一个鬼脸。
被压扁的易拉罐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却打在了不远处垃圾桶的桶壁上，再弹回到离我稍近的位置。我也不觉得尴尬，弯腰捡了起来走到垃圾桶边。
“咚”的一声后，这次终于投进了，我转过脸来，发现女孩正眯眼盯着我。
“怎么了？”
“没什么啦没什么。”女孩敷衍般答道，突然原地单脚转起了圈，另一只脚不时接地，为她提供不可思议的加速度，长长的单马尾也随着飞舞起来，“突然有点无聊了。”
一个奇特（而非奇怪）的女孩，我在心中为她追加了定义。
“经常呆在这吗？”我指了指脚下的站台。
“嗯，因为我很闲嘛。”
“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这里。”
“什么都没有，只是没什么人，很安静，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我中学时也喜欢一个人偷偷爬到学校的天台上，因为很少有人有天台的钥匙，所以绝大多数时间那里都只有我一个人。”我抬起头，望向女孩背后的天空，正午后的阳光总是令人惬意的，云朵也显得无精打采，慢悠悠地在天空中挪动，像只饱食后的慵懒的猫。
就像是这样的时间会永远继续下去。
即使我知道这不可能。
“在怀念过往吗？”
“嗯，那种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感觉 我至今也无法忘记，”我顿了顿，“真是棒极了。”
我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目光追逐着女孩飞扬的发梢。
“但是终究我还是得离开天台，有时是因为上课了，有时则是因为到了不得不回家的时间。而现在我永远离开了那个地方，钥匙也转交给了要好的学弟，现在那个世界已经不属于我了。”
“过去总是美好的。”女孩赞成道。是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吗，女孩有点心不在焉，看不出她有什么表情。
对话到这便终止了，我不知道该接上什么，女孩似乎也没有继续说点什么的兴趣，只是继续旋转着，飞扬的马尾几乎扫过我的鼻尖，带着淡淡的香橙味洗发水的清香，搔得我鼻子痒痒的，感觉鼻腔里正酝酿着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或许是因为所谓“成年人的自控”吧，我把这个喷嚏生生按回了肚子里，只是抬头看着她轻盈的身姿。
也许她有舞蹈方面的天赋吧，我心想。
“那与其在这消磨时间不如抓紧时间学习。”我终于开了口，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暑假就快结束了，开学不考试吗？”
“这可不是个令人愉快的话题。”女孩停止旋转，挑了挑眉，“你该走了吧。”
“的确我接下来还有些事。”女孩态度的突然转变没有影响我的心情，我抬起手看了看表。“也该走了。”
“嗯呐。”女孩抬着头没有看我，是提到学校的事让她生气了吗？我笑了笑。
“好好学习吧。”我朝她摆摆手作为道别，同时不忘故作正经地说教，“学习才会有出路啊，这可是大人的经验。”
背后传来女孩的轻笑声，像是被我的话逗笑了，又像是在嘲弄我。
我转过身去，打算就这么离开，忽然又听到些声响，有些在意地回过头，女孩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个小螺丝刀捣鼓着那台售货机。
“咯哒”的一声轻响，自动售货机的柜门开了，女孩从里面掏出一罐啤酒，然后重重的关上门。似乎发现了我在看她，女孩又笑了起来，对我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
我突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好，尴尬的挠了挠头。
“我也没你想的那么恶劣啦，”女孩拍了拍衣服坐在我先前坐的长椅上，“这台东西说起来可是我的哦。”
我心里有些疑惑，但仔细想想这些似乎与我都没什么关系，于是冲女孩笑了笑作为回应，转身离去。女孩没有再看我一眼，仰起头将啤酒灌进口中，金黄的酒液顺着她精致的下巴和脖颈流淌下，在她的校服上留下淡淡的湿印。
“酒可是个好东西。”女孩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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