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在这地底下又过去了多久……手机铃响。
兰琳和汪坤皓睁开了眼睛，只看到漆黑一片的矿道顶，矿石荧光依旧像入睡时恒久地照亮这空间。兰琳爬起来，推醒了连铃声都闹不醒的耳廓狐。一面为自己还能醒来庆幸，一面开始横穿赤橙空间。
至少四十度的气温，再加上满眼都是亮色。兰琳因为种系原因没法出汗，真是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折磨。汪坤皓虽然浑身被毛同样没汗腺，但这家伙脚上的肉球和一对雷达似的耳朵简直就是天生的散热器。也罢，耳廓狐本身就是沙漠物种……但兰琳没听说过有哪个鲨鱼能在四十多度的陆地上存活的。因为没法出汗，兰琳甚至连靠水来解热都做不到，一心想着赶紧走出这鬼地方。
自己已经被高温折磨得几乎要晕倒，但琳对这里心存感激——假如在这赤橙空间杀出个怪物，兰琳就只能当个大馅饺子。
但就像之前提到的那样，这里的怪物已经被全部清理干净。过了赤橙空间，又是矿道。这亚空间的对称结构让兰琳出奇地感到安心，出口也许就在正前方！
荧光矿石渐渐变得稀少，最后彻底消失了。荧光颗粒也没有取代矿石的位置。他们走入了一片彻底的黑暗。
在机制的黑暗中，他们的四周的空气已经起了波动，又停止了——他们已经走出了亚空间。兰琳打开手机照明功能的那一瞬间，捕捉到了这波动的残影……
“我们好像走出来了！”汪坤皓兴奋地叫了起来。
刚刚逃出高温魔掌的兰琳已经没有力气表达自己的情感了。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先看看这儿是哪儿吧。”
他们似乎在下水管道内，但又不像：这里根本没有任何臭味，顶多就是泥土腥气和霉味。在他们左侧是一根五棵大树粗细的奇怪管道。从外形上看怎么也不像用来运输石油天然气的东西，反倒有些像对撞机的管子——布满了精密元件和电线。管子上面印的奇怪文字让兰琳大致猜到了自己在哪儿……根据《亚进化》的游戏设定，亚人建设的“世之原初”装置需要在全世界范围内按照铭文相阵铺设管道。他们可能在其中的一个管道通道中，但不可能在主管道——主管道建设在地幔中，那里的温度就算是耳廓狐也受不了。
所以，他们可能在一个分管道通道里吧。说不定离地表节点只有几步路了呢。但若因此遭遇了大渊的人，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兰琳把枪持到胸前。汪坤皓也照做了。
他们很快就走到了管道向上分叉的地方。从这里往上走就是大渊节点。兰琳的第一反应是一口气杀上去。但转念一想，方舟园区里的事可能没有这么快地传到这里。假如能够和平地走出去不是更好吗？等身份被人戳穿了再掏枪也不迟……凭着这个想法，兰琳将枪收了起来，顺着楼梯螺旋往上走。尽管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汪也将枪收了起来。
但就这么从分管道通路中钻出来，应该会很让人生疑吧？
通向节点的门是锁着的，兰琳敲了敲门。
门直接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一头胖胖的棕熊。
棕熊看到兰琳和汪坤皓愣了一会儿，问道：“你们是？”
“我们刚刚从亚空间里出来，想从这里借道，可以吗？”兰琳道，感觉自己的这种说辞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棕熊相信了他的话，只是叹了下气：“最近出现世之原初的亚空间可真不少，进来吧。渴了吗？”
“没有，我们马上就离开。”
尽管兰琳这么说，但棕熊还是自顾自地走到厨房去了。
这座节点屹立在挪威的山间，正处于山顶的位置。在青翠之间，一座科幻风格的节点建筑拔地而起。这座节点的内部，除开一些根本让人搞不明白的相力设施外，这里就是一座世外别墅。
厨房里，棕熊用芬兰语和谁交谈着，听声音是一个小孩。琳和汪启动了同声翻译相式。
“……为什么不能嘛，明明有光影迷彩啊。”
“我说了多少次了，人类聚居的地方离得越远越好，你在学校里怎么学的。”
“大兴安岭战役嘛？三十年前的事情了耶，你还拿来提呀。”
“哎……最近兽人遇害的新闻少了吗？两位久等了。”胖熊一面说着，一面端咖啡出来。身后跟着一只小狼人，看上去似乎才到小学三四年级的年纪，一张小脸因为棕熊的决定而气鼓鼓的。
“他们谁是啊。”小狼指着汪坤皓问道。棕熊打了下狼崽指人的手指，说：“刚刚从亚空间里出来的哥哥们。”
“你们去哪里呀？”
“去赫尔辛基。”兰琳回答道。
“赫尔辛基，你们也舍不得人类社会啊。”棕熊摸着狼崽的头，若有感慨地说道。
“那为什么哥哥们可以去，我不能去？”小狼又嚷开了。
“因为你太小了，”棕熊回答道，“而且你知不知道，有些人类有吃狗肉的风俗？”
“我又不是狗，狗的尾巴是翘起来的。”
“哈士奇的尾巴就不是翘起来的，但还是狗。”
狼崽哦了一声，走开了……经棕熊这么一说，大概这孩子在余生中，都会认为人类是吃人的家伙吧……只是，难道他原来不是人类吗？
咖啡喝毕，问了棕熊这儿是何处，谢过之后，他们便出发了。似乎因为咖啡的效力，他们显得特别神清气爽。此时正是清晨，但兰琳和汪坤皓并不忌惮在光天化日下行动。现在的他们已经很接近赫尔辛基了，傍晚时分便能抵达。大渊对他们大概已经是爱追不追的态度了。
尽管已经是夏天，但欧洲北陆的天气依旧不饶人。这一回轮到耳廓狐受罪。汪坤皓浑身冰凉，缩着脖子。他们停下来吃过一顿简单的早饭，仅仅是为了让汪感觉暖和点，但没有用。最后汪不得不把大耳朵折起来，用胶布贴牢，这才感觉好一点。只是撕胶布的时候会很疼。
现在已经很接近人类的聚居区，他们张开了对人类的光影迷彩。这样一来，旧人只会看到他们的人类模样，而不是亚人。
渐渐的，他们周围的景物开始出现变化。
大片大片的落叶盖地，树木断肢被狠狠摔在地上，或是摔进灌木丛里。木头居所的屋顶被掀翻，大地又湿又乱，一片狼藉。
他们走进一片晴天，又稍纵即逝。天空中层层叠叠的破絮云，白的、灰的、黑的，很快就把天空塞满。这里似乎刚刚经历过大风和暴雨。说不定是龙卷风。但要说欧洲北陆能发生龙卷风，兰琳觉得也太超自然了。当然，倘若是因灵暴引起的就另当别论。
天空渐渐落起了雨滴，先是很小的，稀疏的，但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他们不得不把伞撑着行走。这样一来行进的速度就慢了不少。直到余晖把黑铅乌云染成奇异的黑橙色，他们都没有看到赫尔辛基的影子。
他们来到一个小镇子里。镇里的人已经全部撤离了，大概就是因为那大风天气吧……一家超市的门被卷到地上，户口大开，他们走了进去，打开地图，看看已经走到了哪儿。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们距离赫尔辛基已经很近了。从地图上目测，他们只需要再走三个多小时就可以抵达了。
目测完毕，但兰琳要歇一会儿——这么长时间的走动实在让他吃不消。汪坤皓完全没有感觉——种系优势。汪于是站起身，在超市里转来转去，走到一堵玻璃幕墙前，向窗外眺望。可以看到一条大河汹涌地流过。对岸是一座山丘，一座广场修在上面。
汪坤皓看着面前这雨景，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但这懒腰没有伸完。一声炮响，伴随着橙色的火光，一发炮弹从河对岸射破玻璃幕墙，将汪坤皓身边一排排货架尽数击穿，从另一端飞了出去，爆炸。没等兰琳问发生了什么事。子弹和钢铁货架的撞击声瞬间充斥了兰琳的听觉。
汪坤皓趴在地上，没有受多重的伤，一点一点地爬向兰琳。子弹如雨一样从他头顶飞过，时不时就有什么东西溅到他头上……
“琳！”汪坤皓奋力盖过子弹的声音，吼道，“没事吧？！”
没有得到答应……
汪坤皓慌了，努力地爬过去。就在这时，又一枚炮弹从河对岸打来……
假如这是枚云爆弹，他们必死无疑。
墙壁被炮弹撞破。一枚铁芯从中冲出，裹挟着骇人动量从汪的头顶飞过，又将一面墙打出一眼不大不小的洞口。
汪坤皓爬得更快了，生怕对方的炮口向下一歪，将他拦腰打断。汪坤皓爬到了出口，这才看到了躲在对面银行捧着光圭球的兰琳。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看大典，有病吗？！汪坤皓冒雨冲了过去。
“你在干嘛？！”
兰琳把手指贴到嘴唇上，然后又在画着什么。这才从光圭球中抽出神来。
“你在干嘛？”汪坤皓又问了一遍。但兰琳没有听：
“这些家伙不是真的想杀我们。”
“不想杀我们还想干嘛，炮弹子弹全上了！”
“假如他们打的第一发不是次口径破甲弹，而是云爆弹呢？”
“所以你想？”
“杀过去。”兰琳说道，“如果走别的路就意味着又要走上三四天，好好想想这三天发生的事情吧，对岸出现军队表明红莲还没有放过我们，如果走别的路风险更大。”
“你有把握吗？”
“有。”
“所以你想怎么打？”
“你记忆力怎么样？”
“你想直接用相式杀过去吗？！”
“对了一半……”
兰琳领着汪坤皓在小镇的三个区域集中设置了遥控相式。最后在一户人家的楼上集中设置了一堆那样的东西。
亚人，极高的相力相性，先不说对面会不会使用相式。但就兰琳和汪坤皓而言，相性就帮他们极大地提高了胜算。那个在梦里发动的幽蓝色等离子球，因为事先兰琳有将它的图案抄写在笔记本上，现在对他们来说等离子球已经可以使用了！
是啊，那个刚到方舟园区所做的梦。他梦到自己在同样的地形，同样的天气下，遭遇了几乎同样的敌人。他自己也知道，那个梦的原形不过是他玩《亚进化》模拟器的情景……但他远没有想到，自己会有朝一日亲自站在战场上，检验自己的信念。
尽管那残破得几乎已经不能称作是信念了……
天色越来越晦暗，路灯没有按时打开。暴雨越下越大，层层雨幕冲刷，大河两岸的视野几乎被切断。主干道一路狂奔着冲向大河，化作大桥，延伸向雨幕不可视之处。
敌人数量未知，种类未知，配备有重火力，而且不清楚是否使用了隐形迷彩。他也不再是那个天使龙，借助桥面掩护杀过去的战术根本行不通。并且在现实中使用相式的难度要比游戏中高出很多。
但是这一回，不止他一个人；这一回，他们已经不是那个对亚人世界一无所知的笨蛋；这一回，他已经获得了真正的兽人之身，而不仅仅是AR或者幻想。
尽管兰琳在兽迷信念这块，已经和活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但此时此刻，在面对大渊重火力面前，他却隐隐约约觉得：对自己这副躯体没有自觉的人，是不可能挫败他的。
是不可能挫败他们的！
遥控相式已经全部构筑完毕。兰琳又在那超市中架起一个额外的相式……如果贸然对大渊进行大规模相式轰击，可能会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
只是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大渊不在第一炮时就取他们的性命。
兰琳和汪坤皓跑到和超市隔了足足两条街的地方，调整激发角度，启动相式。
一道耀眼的金光闪过，一颗幽蓝色的球体打向空中。一道优雅的弧线跨过大河，落到对岸。
轰然一声。金红色焰光穿破雨幕。霎时间，河对岸炮声四起，超市被彻底掀翻，残块伴随着火焰冲向高空。声浪甚至震碎了他们周围的玻璃。
仅此而已吗？就只是炮火报复？
隔着雨幕，对岸，金光闪动，炮声回荡在被阴云压得低低的天空下。十余枚榴弹从天穹徐徐降下，同时落地，临河大街瞬间在一片火光中被掀翻。爆炸声充斥着这仿佛永远不会发生战火的小镇。
但这轰击并没有停止。又是一道道金光，炮声震天，众多榴弹同时落地，这一回的轰炸地带离河稍远一点。假如大渊一路这么炸下去，就根本是地毯式轰炸。
兰琳不打算让他们这么继续炸下去。
金光再次在河对岸跃动……根据以往在游戏中的经验，兰琳矫正每个相式的激发方向，然后……启动！
小镇仿佛发生了爆炸，强烈耀光甚至将乌云照得通亮。幽蓝色的等离子球群向那消逝的炮火飞去 。雷声动天，火焰像波涛一样翻卷。单从气势上看，这爆炸和火焰几乎要削平整个山丘。
对面的炮火静默了一会，但幸存的立刻向等离子球发射点报以铺天盖地的炮火。榴弹飞过他们的头顶，下落，爆炸产生的震荡甚至让兰琳感觉大地都要被炸沉了。但兰琳没有理由去怕压根没可能落到他头顶的炮火。看准对岸金光闪动的位置，校准下一个相式阵列。
启动相式！
辉耀闪过，又一排幽蓝色的光球腾空而起，抛向大河对岸。山脚陷入一片火海。但等离子球的攻击似乎并没有兰琳料想的那样有效。榴弹的炮火报复飞过头顶，威力不减。但在接下来的徐进弹幕攻击中，兰琳看出了他们的轰炸已经出现了疲软……
老实说，大渊的重火力军队尽让被两个亚人菜鸟打成这样，还是蛮令人惊讶的。
但兰琳想这闹剧也该结束了。他不打算就这么在对岸和大渊对轰——一旦对面开始进行无规则轰炸，那就差不多到他们的死期。兰琳对自己的实力没有把握，但是他必须要去冲击敌阵——假如他们想在这场战斗获胜的话。
兰琳解下背包，对汪坤皓说道：“我要冲过去，假如我死了，这包里的东西就归你了，至于是继续战斗还是……”
“等下！”汪坤皓打断了兰琳，“什么意思，你要冲过去？你就这么……这么心平气和地给我说你要冲过去？这完全是自杀！”
“你还不明白吗？假如换一条路走和我现在冲过去所冒的风险根本没区别！”
“但你会死的啊！”
“谁知道会不会死？”兰琳一笑，自己都感觉自己笑得很僵硬，“听着，我从河堤下去，靠着桥面的视野盲区到河对岸，在我行动的时候你用相式给做掩护，我只要到了对岸，就进入了那些火炮的射界盲区。就轮到那些家伙哭天抢地了。我是条鲨鱼，对吗？鲨鱼。现在有条河横在面前，我也得干点符合我种系的事情，对吧？”
汪坤皓僵住了，痴痴地盯着琳一会儿，说道：“那你保证活着回来？”
“我保证。”
“真够乱来的。”
“反正我对生死没概念不是？”
在小镇里，金光在一片深黑的天幕下闪动着，幽蓝色光球一枚接一枚抛出，抛向对岸，轰鸣和赤焰，搅动着翻卷的雷云。兰琳冲到河堤旁，躲着对岸的视野小心翼翼地下去。面对着充满湍流和漩涡的河水，兰琳跳了下去。
霎时间，一股巨大的推力冲击在他的侧身。腮已经在一开一合，但气管没有闭住，呛了一口水。兰琳不得不将出水呼吸的欲望强忍住。河水在气管滞留的感觉让兰琳有如刀割。
他睁开眼，向上看着，桥面的阴影在爆炸火光的照耀下时隐时现。密集的雨幕让兰琳看不到对岸的情况，而对岸更因为雨幕而看不到兰琳的接近。
一种近乎本能驱动着他摇动着自己的尾巴，推动着自己前进。
恍惚之间，他感觉自己在无尽的冥河中航行，又感觉自己在那漆黑的隧道中爬行，只是没有捧着那一枚火种而已。
他知道，倘若说他所拥有的一切就是自己的信念，那连自大都谈不上，顶多是幼稚。他的这点作为，这点能力，这点行动力，也配拥有信念吗？
在“隧道中爬行”的日子里，拥有信念是为了自救，不至于自己被周遭的黑暗同化而成为黑暗的一部分。但现在呢？他早已走出了阴影，还想要自私地捧着这信念到什么时候？
更何况还是一个支离破碎——就算没有被击碎也是一盘散沙的信念。
信念一种形体的信念算什么信念？
但正是因为琳的信念这样单纯，他才可以大胆地宣称自己的信念就刻在这副身体中吧？假如信念已经属于生理，那么已经无所谓自大不自大，幼稚不幼稚了吧！
浮现相式，八位式启动。
兰琳身边蒸出八轮蓝光闪动的等离子球。调整弹道，激发相式。将能看到桥面以下的位置全部炸了一遍。登陆。这时，小镇方向，一排等离子球正在赶来。
刹那间，山丘仿佛化成了巨大的火焰……
这就是兽人的打法。在相式的掩护下发起冲锋。如果这种打法连大渊都没有察觉到，那么这些兽人是不足以和作为兽人的兽迷做对的。
兰琳不遗余力地抛掷着等离子球，轰炸着任何一个可能射来子弹的地方。被击中的战车和士兵消失在绿雾中，大渊撤退了。绿莹雾气包围了整个山头，而后散开。不再有炮火和枪响，昏暮暴雨下的芬兰小镇再度回归死一样的平静。
他们成功了。
兰琳从未觉得在暴雨下是这样的惬意……他不用担心照亮的问题，是啊，以后都不用了，就像鲨鱼和水的亲和一样，兽迷和兽人一样亲和。说不定摆在他那亚文化面前的，并不是一条死路。
他笑了。身后，汪坤皓正拿着背包从大河对岸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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