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庄严古奥的声音在艾泽拉耳旁响起，如洞彻天地的钟声。白色巨神从金属王座上起身，接近三米的身躯屹立在他的面前，带着睥睨天下的威势。
下一刻，幻觉消失，苍白巨神依旧安静地坐在金属座椅上，被打开的胸部装甲和背后连满了电缆，腿部和腰部的装甲板也被拆卸了一部分，露出下面的电线和蒸汽管道。旁侧的工作台上摆放着一些残破的金属零件和绘图工具，还有几张图纸。
“怎么，不进来见见你的老朋友？”卢西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进了房间，对正在发呆的艾泽拉挥手。
艾泽拉慢慢走到苍白之夜的面前，手指轻轻触碰它腿部的装甲板，不可置信地望着这具陪伴他杀出古斯伯德的甲胄。他本以为，这具甲胄已经永远沉没在古斯伯德流水汹涌的护城河中了。
“你们……把她救回来了？”艾泽拉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费了不少功夫才抢在你们人类之前完成打捞。不过捡回来的时候已经破得不成样子。我们足足花了两个月才把它修复成现在这样。”卢西亚也同样打量着苍白之夜，眼神中流露出迷醉的色彩，“真是鬼斧神工啊……”
过了一会，卢西亚才重新开口：“你真的应该感到庆幸。你的运气真的很好。我们把这具机动甲胄打捞回来检查的时候发现你最后挨的那一枪贯穿了燃料仓。”
的确是不幸中的万幸。红石蒸汽消耗完毕虽然险些害死艾泽拉，但也从某种意义上救了他。若不是燃料仓里的红石蒸汽已经消耗殆尽，在被击穿的那一刻白夜就会在红石蒸汽引发的爆炸中化成一团绚烂的烟火
红石蒸汽引发的爆炸……这种死法恐怕会被烧得连骨灰都不剩。
“尼诺·贝奥武甫……”艾泽拉轻声念着一个名字。尽管没有亲眼见到，但他敢肯定，能在那种距离上使用枪械击中自己的，只有这个人。
“光是修复就消耗掉了钢铁穹顶储备的一半高阶合金，能造出这种东西，人类的智慧的确值得敬畏啊。”卢西亚叹息，鉴宝师鉴赏稀世珍宝般摩挲着机动甲胄冰凉光滑的装甲表面。
人类完成工业革命，除了体现在军事方面，还大大提升了生产力。有了从采矿、冶炼到锻造的完整生产流水线，人类才有能力制造机动甲胄、重装车这种金属消耗量巨大的装备。
拥有设计图纸以后，罗德姆兹制造机动甲胄消耗的无非就是一些高阶合金，相对于控制大量金属资源的罗迪姆兹并不算什么，但对于还未进入工业时代的南方，钢铁穹顶想冶炼高阶合金都相当困难。
“不说这些，不想再次穿上你的甲胄吗？”卢西亚摇了摇头，微笑地看着呆呆站在苍白之夜面前的艾泽拉。
艾泽拉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看到苍白之夜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之前他并不知道苍白之夜被卢西亚打捞回来，还一直在思考自己对于卢西亚有什么价值，原来对方根本就不是想从自己这里得知制造机动甲胄的方式，而是需要一名试驾骑士。
“我检查过这具机动甲胄。它的骨架系统……应该和我在罗迪姆兹调查时见到的那些普通试制机不一样，对吧？而你，也不是普通的试驾骑士。”卢西亚登上苍白之夜面前的金属架，扳开苍白之夜的胸甲，露出里面的骑士仓。
骨架系统，也被认为是机动甲胄的主要部位。从造型上看，它几乎就是一具放大号的人类骨骼，可以让骑士穿戴在身上，再加载能源、传动、装甲等设备。但苍白之夜的骨架系统却相当独特。和普通骨架最显著的区别就在于，它的脊柱位置多出了两列细密的硬金电极。
“没猜错的话，你是用神经接驳的方式控制它的。”卢西亚幽幽地说。
一般的甲胄骑士都是以电控作为操纵这种庞然大物的方式，这种方式很简单，对骑士本身没有太高要求，但也同样是由于电控，机动甲胄对于骑士而言就是单纯的装甲，一件强大的武器，在动作方面会相对粗放笨拙。
但神经接驳不同。那些头发丝细的硬金电极直接插入骑士的脊椎，从脊髓中读取神经信号，直接令甲胄成为骑士身体的一部分。这样的机动甲胄，不论在灵活性还是战斗力上都远超普通甲胄，而作为代价，神经接驳赋予骑士强大力量的同时也会给予可怕的神经负担。在一开始测试时，甚至出现过试驾骑士当场死亡的案例。
只有那些神经承受能力特别强大的的骑士才能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后完成与甲胄的神经接驳，获得惊人的力量。
“没错。”艾泽拉很干脆地承认，抬起双眼直视卢西亚圆片眼镜后紫色的双眸，“神经接驳甲胄比普通甲胄更强，但是由于精神负荷的问题，即便是能够穿戴这种甲胄的骑士也无法坚持很久。”
卢西亚皱眉：“艾泽拉……”
“古斯伯德的那一夜，我连续驾驶机动甲胄超过三个小时，神经接驳带来的负荷已经破坏了我的神经系统。我恐怕没办法再回到甲胄里去了。”艾泽拉说，“抱歉，卢西亚导师。您能够将我和苏娜从古斯伯德救出来，我很感激，但是这方面我的确是办法提供帮助。”
艾泽拉没有说实话。
按照普通骑士的标准，三个小时足以废掉他们的神经系统，把他们变成白痴或者植物人，但是艾泽拉不是普通骑士。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凭手里的剑劈开那一夜古斯伯德近乎无边的暴风雨。
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回到甲胄里去。当再见到苍白之夜时，他的感情与其说是见到老朋友时的欣慰，倒不如说是恐惧，仿佛这具巨神般的甲胄就是封印过去的潘多拉魔盒，他怎么可能愿意让那些过去重新抓住自己？
尽管卢西亚将自己带到了人类无法触及的格拉维娜联邦，但艾泽拉知道，圣米尔特并不欢迎自己。可即便是这样，他也觉得无所谓。至少，这里还算是一个阳光的世界，能够让他和妹妹安静地生活。这也就是艾泽拉现在唯一的，微不足道的愿望。
卢西亚深深地看了艾泽拉一眼，目光亮的有些刺目，艾泽拉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接着就听到卢西亚无奈地叹息：“好吧，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强行要求你，况且苍白之夜的维修也没有彻底完成。不过能重新见到她，你也挺开心的吧？”
“没错，很开心。”艾泽拉低下了头，卢西亚没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老师！场地和设备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可以开始了吗？”机械门外传来脚步声，紫黑色头发的三年级生佩特拉满脸兴奋地跑进来，靴子敲击在金属地面上发出响声。
“告诉上面那帮家伙，别准备了，都收起来吧。”卢西亚苦笑一声，摆摆手，“我们的骑士现在没办法穿戴甲胄。”
“欸？”
……
赶走佩特拉后，卢西亚走到电闸处切断了房间内的主电源，一瞬间整个舱室就暗了下来，只剩下地面和墙壁上几盏信号灯散发着不同颜色的光晕。暗淡的光线下，苍白之夜也不复那种力量与艺术相结合的美感，反而显得狰狞可怖。
“走吧。”卢西亚拍了拍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艾泽拉。
“嗯。”
沿着环廊向上行走，卢西亚从怀里摸出一块椭圆形的铜色铭牌抛给艾泽拉：“使用和机动甲胄外壳一样的铍青铜锻造，钢铁穹顶的进入凭证，以后你也有和普通机械师相同的权限，可以随意进出，并且自由调动一部分材料和器械。”
艾泽拉稳稳接住，将铭牌握在手里把玩：“为什么给我这个？我只是个学生而已。”
“一份小礼物。从小在罗迪姆兹那种环境长大，你应该也会对机械感兴趣吧？如果平时有空的话，来这里随便玩玩也挺不错的。”卢西亚回答。
“随便玩玩……”艾泽拉咀嚼着这几个字，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这种研究机械学的地方也能随便玩玩吗？”
“别在意，钢铁穹顶才刚刚建立不久，各方面都还很不完善。说实话，这里有些机械师在机械学上的知识恐怕还不如你。别把这里当成太严肃的地方。”
“这样吗？谢谢。”艾泽拉笑了笑，将铭牌握紧在手里。
“没什么可谢的，”卢西亚摆摆手，“也算是一份补偿，毕竟你的学生补贴还没有解决。”
“没关系。这样也挺好的。”艾泽拉说。
卢西亚摇头：“学生补贴是每个学生的基本福利，这方面我们一定会做到公平，只是上面的老顽固对人类偏见太大，席艾拉去跟他们吵了几架才勉强定下来了一个解决方案。”
艾泽拉挑了挑眉。卢西亚的意思是问题解决了？
“你应该知道，圣米尔特学院的新生在入学一周后会又一次定级考试吧？”卢西亚没有直接说出结果，而是忽然扯到了另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
不提还好，一说到定级考试艾泽拉就不免有点头疼。他在学生手册里看到过这门考试，似乎是对理论知识、战术构思、战斗技巧和实战能力几乎全方位的考察。而考察最后的评级会直接影响学生之后三年在圣米尔特的学习。
理论知识艾泽拉自信没问题，在罗迪姆兹，他在训练和参与实验之余也只有和苏娜玩闹以及看书两种打发时间的方式，除了人类，对于大部分异族也有相当的了解。可作为人类，他在实战这方面的能力就实在是不堪入目。实际上，从前艾泽拉也和苏娜切磋过，结果在接近战的情况下不到三回合就被放倒。
尽管后来又练了不少格斗技，但是艾泽拉依然没有在不穿甲胄的情况下打赢妹妹的信心。
“卢西亚导师，不会是……”艾泽拉扯了扯嘴角。
“嗯，他们的意思是，只要你能够在定级考试中取得上级的评定就会给你普通学生应有的待遇，这是席艾拉和他们最后吵出来的结果。”卢西亚这么说着，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以人类的各方面综合能力来看，这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艾泽拉沉默了一会，忽然笑了：“没关系。卢西亚导师，考试那边我会尽力，就算通过不了我也不至于饿死。”
“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卢西亚想要劝说艾泽拉，“这次的考试没有对武器的限制，而按照规定，机动甲胄也应该被划分在‘武器’一类里。”
也就是说，只要艾泽拉愿意，他就可以穿着机动甲胄去参加需要战斗的考试内容。以苍白之夜在古斯伯德的表现，学院里没有任何一个学生可以战胜身为甲胄骑士的艾泽拉。
“卢西亚导师，我的确是不想回到甲胄里去了。”艾泽拉略带歉意地摇头，接着对卢西亚挥了挥手，“我先带苏娜回去，她等了这么久，应该也等急了。”
卢西亚没说话，也挥了挥手，转身走向环廊的另一端。
……
“你的妹妹在这里。”佩特拉带着艾泽拉来到休息室，同时有点遗憾地对他抱怨，“你怎么就不去试试甲胄呢？我都期待整整两个月了。”
“抱歉，身体问题。”艾泽拉一边摸了摸苏娜的脑袋，拉着她站起来，一边回应佩特拉的抱怨，“如果很喜欢甲胄的话，学长为什么不去亲自试试？”
“啊啊，算啦算啦。”佩特拉揉揉头发，“老师说过，那套甲胄的神经接驳系统是专门为人类设计的。在设计出适合神族的神经接驳系统前，我这个神族的去穿和找死没区别。你们可以回去了，从升降梯沿原路返回就好，另外，以后有空多来钢铁穹顶玩吧，我听说你们人类设计了很多有意思的机械，下次跟我讲讲。”
说到最后时，佩特拉紫色的瞳孔简直亮得接近发光。
“一定。”艾泽拉点头，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与之前机械课上的那些学生相比，他对这位三年级学长的感觉并不差：对人类没有恶感，而且还和艾泽拉有半个相同的爱好。
“啊，对了，”指了指艾泽拉手里握着的铭牌，佩特拉点头致意，“卢西亚老师把这个给了你，那么你以后也算是咱们钢铁穹顶的自己人了。有麻烦随时找我。”
……
升降梯里，苏娜似乎很高兴地样子。
“哥哥，刚才那个大哥哥对我很好哦，他带我到处玩，还给我糖吃……欸，哥哥你的脸色怎么有点不太好？”
注意到哥哥突然难看起来的表情，散发出莫名可怕的气息，苏娜有点害怕地往后缩了缩，不过升降梯的轿厢就这么一点空间，也没位置让她躲太远。
“苏娜啊……”艾泽拉似乎竭力控制自己不让语气太森然，不过听起来还是有点不太自然，尽管知道不是针对自己，但那股疑似杀意的情绪还是让苏娜抖了抖。
“记住，下次那个大哥哥送你东西千万不要拿，如果他要单独带你出去也千万别答应。”艾泽拉的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叮嘱。
“啊……啊，是，哥哥！苏，苏娜一定做到！”
……
钢铁穹顶第三层，机动甲胄修复室。
这里的门再一次被打开，而甲胄的周围也不再那么空旷，而是放满了各种各样的器械，还有几个神族的机械师握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忙碌着，为苍白之夜完成最后的修缮工作。
人类与异族在机械领域的差距再次表现出来。如果放在罗迪姆兹，大部分的粗活都可以用流水线上的机械代替，除非是精密工作，否则哪里需要机械师亲手拿着工具作业？
卢西亚和不知什么时候跑来的席艾拉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沉默地望着苍白的巨人渐渐恢复应有的姿态。
“艾泽拉拒绝了。他说他的神经系统没办法承受神经接驳带来的冲击，但实际上入学时我给他做过体检。他的神经系统其实一点问题也没有。”卢西亚低声说。
“也就是说，他是自己不愿意吗？”席艾拉奇怪地问。
“嗯。”
短暂的沉默。
“欸，卢西亚，你说为什么小哥就这么倔呢？简直像个死小孩一样。”席艾拉想用胳膊肘捅卢西亚，但发现以自己的身高只能捅到卢西亚的腰时，又遗憾地放弃了。
“他就是个死小孩啊。”卢西亚叹气，“明知道这样会更好，偏偏死犟着不肯放手。”
“啊啊，现在怎么办啊？他不肯穿甲胄，别说他自己通过不了分级考试，咱的研究也没办法继续啊！这样搞下去猴年马月能造出适合咱们的甲胄啊！哪个愚蠢的家伙规定了分级考试啊！”席艾拉垂头丧气。
“我记得以前的分级考试就算是战斗能力差一点，单靠理论知识也能够混到上级，但自从你前两年把战斗考核设为主要得分项以后，理论知识才变得可有可无。”卢西亚扯了扯嘴角，提醒席艾拉其实是作茧自缚。
“呜……”席艾拉的头垂得更低了。
“实在不行我让艾泽拉在钢铁穹顶挂一个编外研究员，补贴也能够维持他的生活。”卢西亚捏捏下巴，提出一个解决方案。
“分级考试的事情暂且不提了，甲胄怎么办？这才是我们的重点任务啊。最多十年，战争一定会爆发。如果没有相同的力量去对抗，那时候就算圣米尔特培养出了再多的‘守望者’，让学生们用血肉之躯抗衡钢铁也不现实。”
卢西亚微微眯起双眼：“其实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艾泽拉的想法，体验过一次死亡的人，往往会更加珍视所拥有的一切。现在的艾泽拉，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紧抱着自己仅有的那可怜的一点点温暖，没有欲望也不敢有，只怕失去已有的东西。除非他变得一无所有，否则我们永远也再见不到古斯伯德那一夜的他。”
“喂，卢西亚，你不会想……”席艾拉露出有点惧怕的表情。她很了解卢西亚，很清楚这个男人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温和。实际上，他也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家伙。
“别摆出那种表情装得自己有多单纯，你能坐在这个位置上也不是靠你父亲啊。”卢西亚轻笑，笑起来时圆片眼镜后细长的眸子令他看起来像是一只狐狸，“放心，我也没有打算对艾泽拉做太过分的事情。实际上，我觉得并不需要我们做什么。苍白之夜这种级别的甲胄，对于人类也相当珍贵。洛顿王国那边，他们在护城河里找不到苍白之夜，你觉得他们会往哪里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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