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前夕,我与羽帆一同在饭馆享用着午餐。
“对額,五们库旅行吧。”
正吸溜吸溜吃着最后几根面条的羽帆突然抬起头,瞪大眼睛说到。汤汁四下飞溅,在她的水手服上印出几个小小的斑点。满嘴面条让她有些咬字不清,可唯独关键词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不要。”
“嗯?为什么啊?”
我用手肘推开凑过来的她,打算打开钱包结账。可羽帆却不依不饶,仍旧向我这边靠过来。这对她来说也许是个无意识的举动,但一个搞不好我的身上就会蹭上油渍。我一边继续用手肘把羽帆拦住,一边从口袋中掏出纸巾。
“我才不要和衣领上沾着油渍的女生一起旅行。”
听到我的回答,羽帆微微皱起眉头,原本高吊着的眼角瞬间塌了下来。
“因为我们都是女生吗?”
“重点是油渍啦油渍。”
放下筷子,我抽出纸巾,一把按在她的嘴上。
“呜!”
隔着纸巾,她不停打颤的嘴唇触感变得十分僵硬,丝毫没有柔软的感觉。我不顾周围的视线擦个不停。而另一名当事人则红着脸,挣扎着想要推开我,结果却差点从圆凳上摔了下去。
看起来似乎是被自己吓到了的样子。勉强维持好平衡后,羽帆便保持着僵硬地姿势坐在圆凳上,任由我摆弄着她脸蛋。
不知在旁人看来,这幅景象像不像母亲在帮不听话的孩子擦嘴?抛开我是母亲这点不谈,羽帆倒是很像小孩。明明已经升上高中,她的外表却与初中相比没有发生多少变化。不但个头已经比我矮了一头,面容也仍旧充满稚气,就连尖锐的嗓音都丝毫没有改变。
要说羽帆唯一不像小孩的地方,就是那与同龄人相比要有料不少的胸口了吧。她不会把别的地方的成长值全部用在胸上了吧?与她相比,我倒是正好相反。不过我坚信,只要过个几年,我们欠缺的部分一定还会有所成长。嗯,一定。
说到底,还未成年的我们两人都应该被归类进小孩这个分类才对。不过人在过生日的瞬间会发生什么本质上的变化吗?我想并没有这回事。
即使我比羽帆大了整整一岁,这一年时间也无法成为可以判断我比她更加成熟的依据。是否变得不再是是孩子,内在的变化比起外表更为重要。纵使我的个头与羽帆渐渐拉开差距,可与她之间的距离却在日渐缩短。到底是她在前进还是我在开倒车?这个问题偶尔会令我困扰。
确认她的嘴巴已经擦净,我把纸巾丢进脚下的纸篓里。能突然说出旅行这种话,确实很有羽帆的风格。
“话说回来,怎么突然就想起旅行了?”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啊。”
羽帆歪了歪头。她总是这样心血来潮,而老是待在她身边的我,也理所当然地每次都被波及。
“你说旅行,是想要去哪里?”
“嗯?我想想……想和你一起去看海、吧?”
“这么浪漫啊?”
“不错吧!”
我随口附和到。羽帆开心地笑了起来,洁白的犬齿吸引了我的视线。要不要下次试试帮她刷牙?我突然这么想到。看来和她待在一起久了,我也染上了心血来潮的毛病。
不过想法归想法,实际要进行实践的话,还需要有所准备才行。
“我们怎么去?这附近又没有海。”
“呃——坐火车?”
“可我们又没钱。”
“呃——”
我们居住的地方是一座远离大海的内陆城镇,想要看海的话,至少也要搭乘火车才行。先不提家人放不放心,光是交通费对我们来说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且就算想打工,我想也没有人愿意雇佣还未成年的我们。
“要不去山里怎么样?”
我举起手招呼店员买单,一边向陷入消沉中的羽帆提议。
“坐几个小时公交就能到,晚上可以住在农家乐。虽然看不成海,但也有可以钓鱼的湖泊。”
“……”
“不喜欢山?嗯,不过山确实不怎么浪漫,这么近也算不上旅行就是了。”
本以为羽帆听到我的提议会很开心,可她却出乎意料没什么反映,只是僵坐在圆凳上直勾勾地盯着我。
见她没什么反映,我出声询问道。
“怎么了?”
“啊……我还以为你讨厌我了。”
这是羽帆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别瞎想了,没那回事。”
“嗯。”
我也像往常一样回应到,她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我的回答是不是太轻浮了?就算这样回答,羽帆每次也只是点一点头。过不了几天,我们之间又会再次重复同样的对话。而且说到底,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她比较合适。
与羽帆认识到现在的三年间,我们之间确实培育出了切实的好感。但我不清楚这种好感的真正面目到底是什么。将我们连接起来的除此之外,还有名为过去的东西。我们更像是两把钥匙一样,即使并非出自本意,也只能被牢固的钥匙环牢牢串在一起。
而我唯一的自觉,就只有自己并不讨厌她这一点了。
晚饭后,我向祖父交代了暑假出游的计划。正在看电视的祖父转过头,眯起眼睛盯着我。
“和那个丫头一起出去?”
“嗯,和羽帆。”
“嗯……”
听到我的回答,祖父低吟了一声便没有再说什么。他板着脸,再度将视线转回电视。祖父已经年过七旬,自从很久以前祖母去世后,他一直都是这种不拘言笑的样子。也许是祖母走的时候,把他的笑容一同带走了也说不定。
“那我先回房间了。”
“等等。”
我站起身打算回房间,却被祖父拦了下来。
“钱,够花吗?”
“嗯,我平时有在攒零花钱。”
“那就好。别光顾着玩,暑假作业也要好好做。”
祖父不停地转着手里的两颗核桃,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他看起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的样子,我维持要从沙发上起来的姿势,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们两个——嗯……”
顿了一下,他闭起眼睛。
“罢了。在外面玩的时候记得注意安全,别去太危险的地方。”
“嗯,我知道了。”
叮嘱了几句,祖父便不再搭理我。我也只好点点头,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躺在床上,我把取得了家人同意的短信发送给羽帆。没过两分钟,我就收到了她同样内容的回复。
约定好时间后,我把手机丢到一边。祖父在担心什么,我的心里大概也有数。记得才得知我与羽帆交好的时候,他瞪大眼睛、总是捏在手里的核桃也掉在地上。恐怕那个时候祖父是真的生气了吧。
你们想怎么样?
那时,祖父用沙哑的嗓音向我丢出了这个问题。站在知情者的立场上的话,我想任谁都会提出这样的疑问吧。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让祖父满意,更何况我连自己的想法都搞不明白,至于羽帆是怎么想的,我就更不清楚了。
也许只要问一下就能弄明白,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把这个问题抛到台面上。
闭上眼睛,我蜷缩起身子,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空调还在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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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羽帆相遇,是在我才升上初中时发生的事。
午休时分,我正低着头收拾书桌。一抬头,羽帆就已经站在了一旁。
“你好啊。”
就像是见到了认识多年的好友一样自然,她笑着向我打起招呼。个头好小,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我叫羽帆,是隔壁班的。”
她报上自己的姓名,同时观察着我的反映。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找上自己,所以只好点了点头。
“我们之前没见过吧?”
听到我提问,羽帆眨了眨眼。她抽出前排的椅子坐下,接着报上了另一个名字。
“这样说的话,不知道你猜不猜得到?”
“啊——”
就像是了按动开关一样,记忆立刻随着她的声音被从脑中拉扯出来。
我试着把羽帆的名字和那个名字排列在一起,接着立刻找到了共通点。我再次上下打量起羽帆,这次也许是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确实能从她的面容里看到一些记忆中的影子。记得之前也听说过,原来羽帆就是那个女孩吗?
我试探性地说出自己的猜测。
“bingo!”
羽帆笑着拍起手,可爱的眼睛不停眨动着。高吊的眼角再次勾起回忆,这样看来,羽帆果然和那个人很像。
“那你找我是为了?”
“嗯……你等下,我想想啊。”
“现在才想啊?”
“抱歉啦,其实我都没想到能和你说上话。本来我只是打算暗中观察的,会过来找你也是……嗯,心血来潮?”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从羽帆那堆满笑容的脸上根本看不出道歉的样子。暗中观察是怎么回事啊?她笑嘻嘻地挤着眼睛,停顿了一下后轻声说道。
“大概是为了确认……吗?”
“别问我啦。”
“嗯,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你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老实说我吓了一跳,我原本以为你是那种更可怕的人。”
羽帆把两只手交叠着平放在桌上,食指不停地轻敲着手背。我挠了挠头,也许对她来说,我确实应该是个这样的人才对。
“有多可怕?”
“嗯……个子很高,像水果刀那么可怕?”
“……”
水果刀吗……我咬起嘴唇,也难怪她会对我有这种印象。不过说实话,羽帆也同我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至少,她能坐在我面前有说有笑这一点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想。
“嗯,先不说这个了。机会难得,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
见我已经收拾好书桌,羽帆站起身打算离开教室。所谓的机会难得又是怎么回事?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不过,我也没有正常到哪去就是了。
“等一下。”
我出声叫住快要走到门口的羽帆。像是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打了个踉跄,绑成马尾的长发也在背后大幅度地晃动起来。
她回过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怎么了吗?”
“椅子。”
看到我指着桌旁的椅子,她立刻瞪大眼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抱歉抱歉!”
羽帆小跑着回来把刚才拉出来的椅子收好,接着便把手背在身后,微微倾斜地站在原地。她瞪大眼睛,像是在观察着我的反映。由于弄不明白她的真意,我只好站起身。
走到教室门口,我回头看去,羽帆仍旧一幅不知所措的样子站在那里。
虽然就这样把羽帆扔在这里也没什么问题,不过这么做对我也没什么好处。而且老实说,我对她也并非毫无兴趣。
话说回来,我有多久没和祖父之外的人一起吃饭了来着?考虑着无关紧要的问题,我向她招了招手。
“我饿了,要吃饭的话就快点走吧。”
“诶?啊!”
羽帆楞了一下,接着立刻向我跑来。途中她又打了一个踉跄,没问题吧这家伙?
她追上我,与我并肩向校外走去。
“我还以为你讨厌我了呢。”
那时候,她第一次向我丢出了这个问题。自己是怎样回答她的?虽然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不过八成和现在的差不了多少吧。
自从那之后,羽帆经常会在午休的时候跑来找我。我们总是一起吃饭,偶尔也会在假期一同上街闲逛。对没有什么朋友的我来说,羽帆是仅有的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对象。
但我怎么都没法把羽帆当成普通的朋友来看待,我想这一点对她来说也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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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的当天早晨,在约定的地点,我见到了衣着不同以往的羽帆。也许是为了像我展示自己的服装,才刚一碰面,她便站在原地转了一圈。
平衡感不好的她做出这种动作,八成会摔在地上。看到她的举动,我立刻伸手。正如我预想的一样,羽帆两脚一绊,要不是被我及时拉住,她现在肯定已经趴倒在地上了吧。
“知道自己站不稳就别做这种危险的举动啊。”
“没关系,反正你会拉住我对不对?谢谢啦。”
“那可说不定啊。”
勉强站稳身子,羽帆嬉笑着像我道了谢。习惯依赖他人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有些时候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已。
羽帆站直身子,笑着转移起话题。
“不说这个了。这身衣服是我昨天出去才买的。怎么样?帅不帅?“”
与平日偏可爱的装束不同,羽帆戴着一顶遮阳帽,总是高高扎着的马尾也放了下来,在洁白的脖颈后面扎成一束。黑色的休闲T恤套在她娇小的身躯上有些稍显宽大,挂满口袋的深褐色中裤则搭配着同样颜色的登山鞋。她白瓷色的脚裸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在深色的衬托下紧紧抓住了我的视线。
“怎么了?”
“啊,没什么。”
见我没有反应,羽帆歪了歪头。我赶忙把目光从羽帆的脚裸上挪开,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小动作,仍旧露出期待的表情看着我。
“到底怎么样啊?”
“嗯,挺不错的。不过总觉得像是小孩在穿大人的衣服。”
突然转换风格确实让人眼前一亮,唯一我觉得不合适的地方,就只有羽帆高高隆起的胸前印着的“SUPER”字样了。这算是挑衅吗?不过我觉得羽帆不是会故意这样做的人,也就并没多说什么。
“哪有!”
听到我的回答,羽帆立刻鼓起脸颊,这个举动令她看起来更加像一个小孩。
“好啦好啦,我有一半在撒谎其实。”
“反正你肯定会说前半句是谎话吧!”
“竟然被你猜中了?”
被她抢先一步这点多少让我有些吃惊。与她相比,我这身平常就在穿的便服是不是太不走心了?不过也罢,就当做是对她那胸口印着的“SUPER”的回敬好了。
“开玩笑的,我其实没说谎。”
“啊,那就好——诶?”
随口应付着羽帆,我从背包里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遮阳伞。黑色的伞面虽然不怎么好看,大小却刚好能够遮住两人。
“别愣着了,走吧。”
“等下!喂!”
我撑起早就准备好的遮阳伞迈开步伐,羽帆也慌忙追上来钻进了伞下,鼓起脸颊向我抗议着。
“没撒谎是什么意思啊!”
就连逗起来反映也像小孩一样。我斜撑着伞,忍不住轻笑道。
“就是字面意思喽。”
由于并不是休息日的关系,没有多少人会乘坐这条旅游线路。登上大巴车后,我和羽帆在车厢中间的位置并排坐了下来。整座车厢空荡荡的,司机也因此开得非常快。不一会儿,原本闹个不停的羽帆渐渐变得安静下来。
“晕车了?”
“嗯。”
恐怕是没有力气多说什么了吧,羽帆皱着眉头枕在我的肩上。她的发丝划过脖子,令我感觉有些发痒。羽帆有晕车的毛病。并非是因为身体虚弱,这个症状同她的平衡感一样,是她天生就有的毛病。
早知道就带些晕车药了。不过记得羽帆曾经说过,晕车药对她起不了什么效果。车内的空调开得很足,我调整风口,让羽帆不会被冷风吹到。
“要不要躺下来?”
听到我的提议,羽帆有些费力地抬起头,用失去活力的眼神看着我。我头一次发现,她的睫毛好长。即使相处了三年,时日至今自己竟然还能在她身上有新的发现这点令我有些惊讶。
也许事实上,我对她的了解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深。
见羽帆没有动作,我只好扶着肩膀把她轻轻放倒。羽帆也没有抵抗,枕着我的大腿躺了下来。
“实在不舒服的话我们先下车休息一会儿。”
“……”
没有回答我,羽帆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她抱住我的手臂,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从紧贴在一起的手臂上传来的热度,在空调开过头的车厢里令我感觉非常舒服。
在大巴车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我与羽帆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时值正午,一下车,火辣辣的阳光立刻混着热浪向我们扑来。
“好些了吗?”
“嗯。”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羽帆的脸色仍旧十分苍白。顾不上整理的发丝黏在额头上,让她看起来十分虚弱。
我扶着羽帆撑起阳伞。这是一座坐落在山脚下的村庄。环顾四周,除了整齐排列着的二层洋房外,平整的路面和高架在路旁的路灯也为这里增添了许多现代感。而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不远处被森林覆盖的山脉。这种现代感与大自然兼顾的环境,难怪会成为住在城市里的人会选择的度假地点。
我们随便挑了一家农家乐入住。这里的老板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看到羽帆虚弱的样子,他们赶忙招呼我们住进客房。
也许是靠近山区的关系,即使没有开空调,房间内也并不怎么热。补充了些水分,羽帆苍白的脸庞总算是恢复了一些血色。她躺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只露出了两只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坐在床边的我。
“对不起……”
“好好休息吧。”
既然早就知道羽帆会晕车,我就应该考虑别的交通手段才对。放弃汽车的话,剩下的选项就只有两轮的交通工具了。可我又不会骑车,让娇小的羽帆踏着自行车载我也不现实。如果是摩托车的话……
试着想象了一下羽帆骑着摩托载我在道路上飞驰的景象,扑面而来的违和感立刻令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噗——”
“怎、怎么了?”
像是被我的笑声吓了一跳,羽帆的身子蜷地更紧了。说到底她根本不可能有驾照吧?我拍了拍在床上缩成一团的她,被子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没事,好好休息。”
“嗯……”
虽然一脸疑惑,可毕竟还是累了。羽帆闭上眼睛,不一会便展开身子,发出规律的呼吸声。也难怪,就算没有晕车,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对一般人来说也不是什么轻松事情。
“……讨厌我……吗”
也许是在说梦话,羽帆的声音隔着被子,听起来非常模糊。
“……那你呢?”
我喃喃自语着,帮羽帆拨开黏在额头上的发丝。
见羽帆已经熟睡,我也在另一张床上躺下。山脚下的气温比起市内要低不少,我本打算稍微休息一会儿,结果一不小心也在凉爽的舒适感中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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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睡醒,羽帆已经完全恢复了精神。稍微吃了些东西,她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我出了门。
走在街上,刺眼的阳光令我眯起眼睛。时间走到了下午四点,太阳却没有一丝想要沉下去的迹象。空旷的街上,除了坐在门口揽客的店家外便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影。
离开村子后,我们走上公路。道路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两旁也全是农田和一些充满时代感的建筑。同我挤在一把伞下,羽帆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步子迈得飞快。我也只好一边注意着不会绊到她,一边加快自己的步伐。
“这是要去哪?”
“嘿嘿,等下就知道了。”
就算问羽帆,她也只是嘿嘿地笑着,没有回答我。明明几个小时前还是一副站不稳的样子,她这旺盛的精力到底是从哪来的?
顶着炎炎烈日步行了十来分钟,就在我快要热到脱力的时候,羽帆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
“啊!有了有了!”
她抬起手,指向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顺着那个方向看去,约莫几百米的地方是一片被木质篱笆围起来的水塘,入口旁还有一座小小的棚子。
沿着小路走进搭棚,阴凉处正躺着一名年事已高的大爷。似乎是没有注意到我们,大爷仍旧闭着眼睛躺在躺椅上,不停摇着手里的竹扇。一款老式收音机摆在地上,正大声播放着完全听不懂的戏曲。
环视搭棚,最显眼的就是大爷身边摆着的白色泡沫箱了。除此之外,棚子的一角还散落着一些简陋的竹制鱼竿和折叠椅。在左侧的墙上挂着一小块陈旧的黑板,上面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租用渔具的价格。
看来,这里是一座供游客钓鱼的鱼塘。不过大概是由于天气炎热的关系,不远处的水塘边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影。
就在我四处张望的时候,羽帆已经把大爷叫了起来。沟通了几句,她便取出零钱递给大爷。收过钱,大爷从躺椅上站起身。他慢慢悠悠地从泡沫箱中取出两瓶矿泉水,交给羽帆后便又躺了回去。
这么悠闲真的没问题吗?我忍不住这么想。
单手提着矿泉水,羽帆走到房间角落挑了两根鱼竿。她把鱼竿扛在肩上,向跟在后面的我说道。
“你把椅子拿一下吧,别忘了顺便拿点鱼饵。”
“鱼饵?”
不会是蚯蚓之类的虫子吧?如果只是在地上爬的倒无所谓,但我对蠕动的和会飞的虫子完全没辙。
“放心,不是虫子啦。就在椅子旁边有个袋子,你装上一杯就好。”
按照羽帆的指示,我在成堆的椅子旁发现了一个沾满尘土的麻袋。袋子里装满了褐色的颗粒物,旁边还叠着一摞纸杯。我试着用手捏起一颗,颗粒的触感摸起来也十分坚硬,上面还缠着一圈皮筋,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活物。
用纸杯装好鱼饵,我跟着羽帆走到水塘边。整个水塘差不多有篮球场大小,水面的颜色很深,看起来并不怎么清澈。挑了一块杂草比较少的地方,我们撑开椅子坐了下来。羽帆拿起鱼竿,轻车熟路地挂上鱼饵。
“来,给你。”
把装好鱼饵的鱼竿递给我,羽帆又拿起另一根鱼竿装起鱼饵。我以前从未钓过鱼,就连鱼竿的实物也是第一次看到。接下来该怎么办?只要把鱼钩丢进水里就行了吗?我学着电视里看到过的样子把鱼钩甩出去,却差点勾到自己的衣服。
与我相反,羽帆的动作倒是干净利落。她抓起一把鱼饵撒进水里,然后捏着鱼钩扯动鱼线,让鱼竿弯曲成弓形的样子,瞄准远处后松开了手。鱼钩立刻被弹飞出去,稳稳地落在远处的水中。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羽帆,不禁佩服起来。老实说,她熟练的动作远超我的想象,十分帅气。察觉到我的目光,羽帆转过头来。
“嗯?怎么了?”
“没什么。”
“嗯嗯?”
“真的没什么。”
我随口蒙混着,模仿着羽帆把鱼钩弹了出去。如果实话实说的话,恐怕羽帆就要得意很久了吧。
接下来只要等着就好了吗?我盯着浮在水面的浮漂,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一旦坐下来,似乎也不会觉得热得无法忍受。混杂着鱼塘独特气味的微风时不时从水面划过,为岸边带来丝丝凉意。
就这么坐了十来分钟,浮漂仍旧毫无动静。早就听说钓鱼需要的是耐心,可就这样坐在岸边也完全体会不到钓鱼的乐趣,我向羽帆抱怨起来。
“完全钓不到,还要等多久啊?”
“是呢……虽然钓鱼要做的就是等待,不过这个鱼饵确实和以前一样不好用。你把鱼竿拉起来看看。”
“和以前一样?你以前来过这吗?”
一边问着,我把鱼钩拉了起来。鱼饵仍旧老老实实地挂在鱼钩上,只是被水泡得有些变色。
“嗯,小时候我爸经常带我来钓鱼。”
羽帆弓着背坐在椅子上,从膝盖旁的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小方盒。羽帆的父亲……吗?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不过羽帆倒是没有在意。她从膝盖附近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方盒,从里面捏起某种不停蠕动着的东西。
那是一条还活着的蚯蚓。看到羽帆手里捏着的虫子,我一下子紧张起来。
“很早以前我爸就给我说过,这里的鱼饵不如活蚯蚓好用。因为蚯蚓在水里会扭动,更容易吸引鱼咬钩——啊,你怕蚯蚓吗?”
“……”
要是让羽帆知道我怕蚯蚓的事,她肯定会嘿嘿地笑着蚯蚓凑过来。我正犹豫该怎么回答,羽凡却并没有像我想像中那样。她从我这里拿过鱼竿,把蚯蚓挂在鱼钩上,接着嬉笑着把鱼竿递了回来。
“嘿嘿,这样就好了。”
虽然笑声同往常一样,但我总觉得现在的羽帆和平时迷迷糊糊的样子有些不同。她一边把鱼钩甩出去,一边向我问道。
“我的脸上有东西吗?感觉你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盯着我看。”
“总觉得你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好像变得不太像小孩子了?”
我试着跟她开起玩笑。但出乎意料的,羽帆没有向往常一样还嘴。她暧昧地笑着捡起地上的小石子丢入水中。
“和平时不一样啊……那你会讨厌这样的我吗?”
羽帆的问题就像小石子一样,在我的心底激起阵阵波纹。犹豫了一下,我抛出像往常一样的回答。
“……怎么会呢。”
“真的?”
“嗯,真的。”
“……抱歉,谢谢你啦。”
羽帆轻笑着低下头,她压低帽檐,把表情藏了起来。这个时候应该和她说些什么吧?可看着羽帆的侧影,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从羽帆身上浮现出的陌生感,我想八成——不,一定与这座和“过去”有所关联的鱼塘有关系。对三年间刻意避开的事物,我自然不会觉得熟悉。
把鱼钩甩进水里,我坐在椅子上发起了呆。
我没有对羽帆说谎。即使她有所改变,我也没有讨厌她的权力。相反,如果羽帆对我的看法发生什么变化,届时我大概会全盘接受吧。
“咦!”
脖子上突然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令我忍不住叫出了声。我赶忙扭过头,发现一旁的羽帆正拿着矿泉水瓶露出一脸坏笑。
“哈哈哈!我早想试着这么干了!”
这家伙!我拿起另一瓶还没拧开的矿泉水,才发现瓶中漂浮着一大块冰块。泡沫箱的保温效果原来这么好啊?感叹着,我用力拧开瓶盖。
看到我的动作,羽帆有些慌了神。
“等下!你想干什么?”
“天这么热,我来帮你降降温吧。”
“你、你别过来啊!”
虽然不是真的想把水倒在羽帆身上,可看到她的反映,我就忍不住就想要捉弄她。
“放弃吧,出来混总有一天要还的。”
“哇啊!”
羽帆把鱼竿丢在一旁,从椅子上站起来拔腿就跑,我也拿着瓶子从后面追了上去。
“小心别绊倒滚进水里了!”
“你才是别一边这么说一边追过来啊!”
把别的事情抛在脑后,我追着那娇小的背影奔跑着。想要追上羽帆不是难事,可我怕一旦结束了这样的追逐,她又会变成我不熟悉的那个她。
瓶子里的水飞溅出来,洒在手臂上,冰冷的感觉令我打起哆嗦。
总是听说乡下的夜晚格外宁静,可实际体验后会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夜深后,各种虫鸣和一些奇怪的鸟叫声混在一起,并不比城市的夜晚要安静多少。
“呀!”
发出小小的悲鸣,羽帆从床上滚了下去。并非修辞手法,她掀开被子打了个滚,接着屁股着地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怎么了?”
不会是床上有虫子吧?一想到这里,朦胧的睡意立刻被鸡皮疙瘩赶走。羽帆散乱着头发,映着手机的光亮连滚带爬向我扑来,这情景说实话真的有些吓人。
我伸出胳膊打算挡住想要扑过来的羽帆,没想到却被她一把抱住。小臂上传来十分明显的柔软触感着实令我火大。
羽帆皱着眉头,露出看起来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不停晃着我的手臂。
“别晃,到底是怎么了啊?”
“床上床上床上床上!”
“床上?”
由于没有开灯的关系,屋里黑漆漆的。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亮,我根本看不清她说的到底是什么。拖着被羽帆抱住的胳膊,我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后仔细看去,白色的枕头上似乎有一小块黑色的影子。
一看到那黑影,羽帆立刻躲到我身后。可她仍旧没松开我的胳膊,搞得我的关节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声响。
“嘶——疼疼疼,胳膊要断了!”
“壁壁壁壁虎!”
“总之先放开我啦!”
挣扎着,我终于摆脱了羽帆的束缚。走到她的床边我才看清楚,一只绿色的小壁虎正趴在她的枕头上一动不动。还好不是蛾子之类的东西,我暗自舒了口气。
羽帆两手扒在我的肩上,躲在我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
“就是它!突然掉到枕头上,我还以为是蛾子呢!结果一摸是个长脚的家伙!”
“不,蛾子比壁虎恶心多了吧……”
说着,我把壁虎捉在手里。
“咦咦咦!”
看到我把壁虎捏在手里,羽帆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她飞快地从我背后逃走,躲在了房间的角落里。
“你都不怕被咬吗!”
“不,壁虎不咬人啊。”
这只小小的壁虎也没怎么挣扎,瞪着两颗黑溜溜的眼珠乖乖趴在我的手里。仔细看看的话感觉还挺可爱的,真搞不懂羽帆为什么会怕这个。
“不过你都不怕虫子,干嘛怕壁虎啊。”
“虫子哪有壁虎可怕啊!”
羽帆躲在角落抗议到。打开纱窗,我顺着缝隙把壁虎放走。探着头确认了壁虎已经不在我手上,羽帆的表情才放松下来。
拽着羽帆把手洗净,我躺回到床上。羽帆站在我的床边,她两只手握在一起,露出一幅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
“呃——”
我这么一问,羽帆的脸立刻变得像红苹果一样。她的眼神来回飘动,一会儿盯着天花板,一会又盯着地板。
墨迹了一会儿,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羽帆轻声向我问道。
“……能让我睡在你旁边吗?”
“啊?”
“还是有点担心会不会还有壁虎……”
她的发言吓了我一跳。想睡在旁边?是说要躺在我的旁边吗?我先是一阵惊慌,接着又猛然察觉。
我为什么会动摇?
“呃,我是无所谓啦……”
强行把动摇隐藏起来,我回答到。既然都是女生就没什么问题了吧?还是说因为是羽帆,所以有问题?
羽帆关上灯,黑暗立刻覆盖了整个房间。我的床板一阵晃动,被子也被掀开了一角。单人床并不怎么宽敞,我缩着身子,尽可能让自己不碰到羽帆。可即使如此,我仍旧能感受到她那比想象中更加温暖的体温。
平躺在床的一边,一股柑橘味道的酸甜气息将我包围。这是我带来的洗发水的香味,明明两个人都有在用,为什么我只能嗅到她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虫鸣渐盛。月亮走到另一个方向,令原本昏暗的房间变得稍微亮堂了一些。
我躺在羽帆身边,丝毫提不起睡意。羽帆应该睡着了吧?这么想着,我转过头,却和她的视线不偏不倚地撞在一起。看到我转过头,她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的脸颊莫名有些发热,自己不会脸红了吧?我想要看向天花板,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从她的脸上将视线挪开。
我一边祈祷着她没有发现,一边故作镇静。
“你笑什么啊?”
“嘿嘿,没什么啊。”
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羽帆仍旧嘻嘻地笑着。她侧躺着,同我枕在一个枕头上,樱色的薄唇散发着诱人的光泽。窗外一轮圆月高挂在一角,静静地照亮了羽帆的轮廓。她从被子里露出的双肩映着月光,一道道颜色发深的斑块显得格外扎眼。
我不禁向着斑块伸出手,羽帆没有抗拒。手指划过她的肩膀,触感却令我有些诧异。光滑的皮肤上,凹凸不平的疤痕就像附在她皮肤上的别的什么生物一样。
“是我爸弄得啦。”
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羽帆的父亲,本以为白天已经避开了的词语再次被摆在面前,就像拔掉了塞子的水池一样,思绪倾泻而下,却一下子拥堵在一起。我张开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迟疑,羽帆轻声说道。
“别在意。”
羽帆把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柔软的触感让我稍稍放下了心。她闭上眼睛挪动着,把额头贴在我的额前。
“别在意。”
像是在给我说,又好像是在给自己说话一样,她重复着刚才的话语。甘甜的气息吹拂而过,令脸颊有些微微发痒。
要是再盯着她那修长的睫毛看的话,我大概会变得更加奇怪了吧。感受着额头传来的温度,我闭上眼睛。
熟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你讨厌我吗?”
“怎么会呢。”
就算是厌恶自己,我大概也不会讨厌羽帆吧。
意识慢慢变得钝黑暗与寂静覆盖了整个世界,朦胧中,我听到了不同以往的问题。
“那,你喜欢我吗?”
——————————————————————————————————
一大早起来,我就被羽帆拉着走上了山路。也许是没睡好的关系,阵阵钝痛不停敲打着我的后脑,思考也因此变得迟钝。
村庄附近的这条山脉与那种堆满石头的山不同,从上到下都布满了绿色植被。这里的山势十分平缓,远远看去,与其说是山,倒不是说是一个很高的斜坡。山路两旁杂草丛生,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木洒在地上,在石阶上映出斑斑点点的图案。
明明体力不怎么样,可羽帆仍走在前面,动作非常轻快。说不定,羽帆过去经常会和父亲一起爬山。一想到这里,本就有些喘不过气的胸口就觉得更加苦闷。我想把这个事情抛在脑后,但头痛却有增无减。
早晨清醒时,羽帆已经睡回了自己的床上。醒来后,她稍微有有些迷糊的样子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你喜欢我吗?
昨晚听见的话语缠绕在耳边,久久不能退去。羽帆真的这么说了吗?还是说只是我的梦?说到底,这个喜欢究竟是什么意思?明明我们都是女生……
我喜欢羽帆吗?我在心中试问自己,却发现这个问题根本无法得出结论。就像是把零作为被除数一样,根本无法成立。
如果她当着我的面问,我该怎么回答才好?
走了半个多小时,在山腰的一小片平地,我们停下了脚步。这里没有树木的遮挡,视野十分开阔。拜晴朗的天气所赐,从这能看到远处连接着城市的蜿蜒公路。大概是做过处理的关系,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看不到什么杂草。
拽着我在离山崖不远的石凳上坐下,羽帆兴致勃勃的向远处张望着。
“好久没有来这里了,好怀念啊。”
“是吗?”
随口回答着,我踢开脚边的小石子,椭圆形的石子咕噜噜地旋转着消失在山崖边。如果烦恼能像石子一样能轻轻一踢就能赶走,那该有多好?
“你没事吧?”
“嗯?”
“一直皱着眉头,有哪里不舒服吗?”
羽帆拽了拽我的袖子,担心地看着我。一想起昨晚听到的话,我便无法直视她的脸庞。
扭开头,我小声回答道。
“没事,没睡好而已。”
“真的吗?啊,不会是感冒了吧?”
还没反应过来,羽帆便把手覆在了我的额头上,冰冰凉凉的触感十分舒适。
“好热!你发烧了啊!”
发烧?我自己试着摸了下额头,除了一片冰凉以外感觉不到什么异样。
“没有吧……大概?”
“走啦,我们回去吧。”
“等——呜哦!”
羽帆站起身,想要把我拉起来。被她用力一拉,我竟然差点从石凳上摔下来。咦?她的力气有这么大吗?
“啊!对不——哇!”
羽帆似乎也没想到能拉动我。她慌忙松开手,结果脚下一绊,向后重重摔在了地上。
“呜呜……”
“羽帆!”
我赶忙站起身。羽帆呻吟着,捂着后脑勺坐了起来。
“好疼……”
“你还好吧?摔到头了吗?”
“呜……好疼,不过应该没事,别担心啦。”
揉着脑袋,羽帆笑着说道。虽然人大概并没有脆弱到会摔一下就出问题,但我还是会忍不住担心。不过她的样子看起来没什么大碍,这才让我放下心来。
“先起来吧。”
我拽住羽凡的手想拉她起来,却发现胳膊使不上力气。奇怪,明明平常只要轻轻一拉就能把她拉起来的。
“你不会一下子吃胖了吧?”
“才没有!”
跟羽凡开着玩笑,我加大力道,可没想到这一拉却让自己膝盖一软。
“呀!”
羽帆小小的尖叫声从耳边传来。咦?怎么回事?视野大幅度倾斜,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趴在了羽帆柔软的身体上。
“抱歉,我——”
“……”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猛然间发现羽帆娇小可爱的脸庞就近在咫尺。她圆瞪着眼睛,一语不发地盯着我。微张的樱唇呼出甘甜的气息,一点一点夺走我的思考。
你喜欢我吗?
昨日的话语,不知为何再次浮现在心头。
“没事吧?”
羽帆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一直撑着地面的肘部也传来阵阵尖锐的痛感。
“啊——抱歉!”
我慌忙撑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的心脏正跳得飞快。
为什么我会想起那句话?我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头疼似乎已经被什么东西稀释,只剩下沉闷感残留在心中。
站直身子后,眩晕感立刻向我袭来,高亢的感觉却没有随之退去。把羽帆拉起来后,我和羽帆又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只是和刚才不同,我们分别坐在了石凳的两端。伸出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中像是裂开了一条巨大的裂缝一样,让我无法接近坐在另一边的羽帆。
羽帆眺望着远处,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湿润的感觉从皮肤上滑过,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肘正缓缓地向外渗着血。伤口沾满灰尘,鲜红的血珠缓缓地向外渗出,在小臂上画出一条暗红色的轨迹。
我讨厌血的颜色。
闭上眼睛,红色的线条立刻缠绕在一起,不停在脑袋里打转,结成一团。就算想要整理思绪,脑袋也无法像平时一样运转。
自己到底在搞什么?我放弃思考,任由自己被红色淹没。
“要躺下吗?”
睁开眼睛,羽帆已经坐在了我身旁。她歪着头,一如既往的笑容令我头晕目眩。
“来嘛,别客气。”
用轻快的语气说着,羽帆扶着我的肩膀让我枕在她的大腿上。耳朵贴在柔软的大腿上,冰凉的感觉让我舒了口气。说起来,现在的情形和来的时候似乎正好相反。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有所改变了的到底是我,还是羽帆?
“感觉怎么样呀?”
羽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藏起伤口顺着声音的看去,视线却被某种稍显碍眼的东西遮挡。
“……很壮观。”
“呃、壮观?”
“嗯。”
如果不是没什么力气,我大概会举起手朝着眼前的脂肪团敲过去吧。羽帆伸出手,轻轻地覆在我的额头上。
“胳膊流血了啊……对不起啊,都怪我说要出来玩……”
“别在意,这不是你的错。”
“你讨厌我吗?”
蓦地,羽帆丢出这个问题。喉咙有些发痒,我没有回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只要像平常一样否认,我们之间就可以维持像往常一样的关系了吧。
本该如此才对。
“那你喜欢我吗?”
“呃?”
……喜欢?
意料之外的问题让我陷入混乱,羽帆的声音同昨晚模糊的记忆重合起来。问题正好相反的话,只要将答案翻转就好了。可我无法轻易的下定结论,我与羽帆之间不管怎么想,都无法用喜欢这个词连接起来才对。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羽帆却没有停下话匣。她露出有些害羞的笑容,用指头挠了挠脸颊。
“我觉得我挺喜欢你的。”
“等——呃?”
羽帆说、喜欢我?我拼命驱动着自己的大脑,思考却无法好好进行。
而羽帆接下来的话,让我更加不知所措。
“所以,我讨厌我自己。”
“讨厌……自己?”
羽帆到底在说什么?明明听得懂她说的话,我却怎么都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嗯。我啊,是个不正常的家伙。”
羽帆挪动手掌,轻抚着我的额头。她高吊的眼角一眨一眨,注视着远方。
“我爸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多少应该清楚吧?毕竟当时事情闹得那么大。”
“……”
羽帆的父亲——那个男人的样子,至今仍旧清晰地停留在我的记忆中。
“按照后来听到的说法,我爸似乎是精神上出了问题的样子。仔细想想的话,应该是自从我妈丢下他跑掉后才慢慢变成那样的吧。不过他也没有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不管是打我也好,把我关在屋子里好几天也好。就算是这样,我爸有时候就像变回原来的老爸一样,还是会对我很好。而且怎么说呢?嗯……毕竟是自己的老爸——只要这样想的话,我似乎也不是没法接受他做的事情。这怎么想都不正常吧?再后来,他就那样死了。”
羽帆的话刺激着我的神经,想要忘掉的场景慢慢浮现在眼前。倒在地下的双亲,血的臭味,手中的水果刀,还有跪在父母尸体旁边挥动着刀子的,那个不认识的男人——
羽帆的父亲,是被我杀掉的。
那个发疯的男人闯进了我家。并非有什么仇怨,也不是为了钱财。之所以是我家,也仅仅是一个偶然罢了。
在我推开房门的时候,父母就已经倒在地上了。不认识的男人跪在父母旁边,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什么东西。回过神来,自己手上不知何时握着的水果刀已经沾满了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尖叫声堵在喉咙里,怎么都无法宣泄出来。
那时的记忆非常模糊,而唯独记得清楚的,就只有那个男人脸与恶心的气味而已。他捂着被割破的脖颈,血不停地从指缝间溢出来,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的滚圆,高吊的眼角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裂开一样。我花了很久才弄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事情。
我咬着嘴唇,讨厌的味道在口腔里扩散开来。
“得知他的死讯,我原以为自己会很伤心——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毕竟是自己的老爸嘛。可我也觉得对我爸来说这算是一种报应吧。而且不用再被他虐待,我也觉得蛮开心的。到底哪边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我想了很久。”
顿了一下,羽帆低下头。她高吊的眼角一眨一眨,发丝从耳边垂下,微微地晃动着。
“可越是想,我就越弄不明白。等回过神来,我才发现两边也许都是自己真正的想法,这很不正常吧?这样下去搞不好哪天我就会变成我爸那样了,我不要。”
这就是……羽帆的想法吗?
“我觉得你的话肯定会讨厌我、憎恨我吧,反过来一定也一样,这样的关系对我们来说才算得上正常。我不想变得不正常,去找你也是为了确定这一点让自己安心。这样看来,我好像还是蛮自私的?嘿嘿。”
“……”
羽帆干笑着,乌黑的眼仁注视着我。我想起了初次见面时与羽帆的对话。原来她一直寻求的,是这样的答复吗?
“可见到你我才发现,自己好像不讨厌你,而你好像也不讨厌我的样子。如果能被你讨厌就好了,这样才正常。我总是这么想,所以才老是缠着你。可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也很开心,一个人的时候,我也总是会想起你。等察觉到的时候,自己的想法又变得截然相反。哈——”
羽帆的眼圈红红的,她叹着气,闭上双眸。
“我想被你讨厌,又想和你在一起。结果,我又得出了这种矛盾的结论。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到底……我该怎么办才好?”
冰凉的泪珠顺着羽帆的下巴滑下,滴在我的脸颊上。我本想帮羽帆擦去眼泪,可伸出的手臂却停在了半空。
也许正如羽帆说的一样,对我们来说,互相憎恶才是正常的关系吧。
那么,只要讨厌羽帆就好了吗?我咽下口水,喉咙传来一阵刺痛。
我应该讨厌羽帆吗?
“……我不知道。”
我放下举起的手,用手背盖住眼睛。搞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令我感到头晕目眩。
我一直觉得羽帆应该恨我才对。对羽帆来说,我是杀掉她父亲的凶手。反过来,我恨羽帆的父亲。可羽帆呢?我该怎么面对她?讨厌她?恨她?又或者把她仅仅当成一个同学?一个普通的朋友?又或者别的什么的?
羽帆大概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吧,可我没法回应羽帆的期待。我喜欢和羽帆待在一起的感觉,所以呢?杀了她的父亲的我,有资格和她待在一起吗?
我不清楚。
冰凉的感觉不停打在脸颊上,顺着脉搏在身体中扩散开来。羽帆在哭,可我什么都做不到——
“抱歉,我……大概没办法讨厌你。”
搞不懂的事堆积如山,可唯独这件事我很清楚。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讨厌却不一样。就算翻遍所有角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去讨厌羽帆。
“我一直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去看待你,我没有资格讨厌你,也没有资格喜欢你。”
我知道这种说法很狡猾,就像把被问到的问题再丢回去一样。即使这样,我也只能继续说着。我有预感,如果停下的话,这里大概就是我和羽帆的终点了吧。我必须要回应羽帆,必须要说些什么。可越是思考,想法就越发混乱。
“我想呆在你身边。”
等意识到的时候,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啊啊,结果,我还是说了这种任性的话吗?
脑袋昏昏沉沉,漆黑的视野也渐渐蒙上一层白色。意识走到尽头,堆积在脑子里的想法就像略过天边的飞鸟一样,一下子加速,接着不见了踪影。
不知道羽帆,还在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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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纯白色的天花板。
这是哪?
“你醒啦?”
熟悉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我刚转过头,坐在椅子上的羽帆就猛地站起身凑过来。结果她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人扑在了我的身上。
“呜呃……”
“啊!对不起!”
被羽帆这么一砸,我发出了连自己都吓到了的奇怪声音。嘴里很干,头也有些痛。我环顾四周,几个小小的吊瓶挂在旁边的输液架上,小小的房间里,挤着几张空着的病床。
“……医院?”
我怎么会在这?羽帆从我的肚子上爬起来,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那天等我发现的时候,你就已经晕过去了。怎么叫你都叫不醒,我都差点要被吓死啦。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坐急救车呢。”
“诶?”
救护车?我和羽帆应该在山上才对啊?我试着回忆了一下,却立刻想起了那天和羽帆的对话。
我偷瞄向羽帆,她倒是像平常一样,看不出什么异状。
“结果你就这么睡了大半天。听医生说你只是感冒加上体力消耗过大,没什么事真是太好了。不过不好好休息的话,有可能会发展成肺炎哦?”
“啊、嗯……”
结果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吗?我暗自松了口气,却猛然惊觉。自己这样,不就是在逃避吗?
好狡猾,我讨厌这样
我蜷起身子,用被子蒙住头。
“所以还是要好好休息——诶?有哪里不舒服吗!等下,我这就帮你叫护士!”
“不是啦!”
我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一把拽住慌慌张张打算起身的羽帆。她瞪大眼睛,与平常无异的表情令我越发厌恶起自己。
“总觉得,我也变得讨厌自己了……”
“……这样啊。”
听到我的低语,羽帆没有多说什么。右手有些隐隐作痛。要是羽帆能狠狠数落我一顿的话,我肯定会觉得轻松不少吧。可说到底,这种想法也不过是我的一种自我满足而已。
安静的房间中,只剩下墙头的钟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注视着羽帆,我这才发现她一侧的脸颊微微肿起来。
“你的脸?”
“啊?这个啊”
羽帆轻抚着脸颊,微笑着说道。
“是被你爷爷打的。”
“呃、我爷?”
祖父生气的样子一下子浮现在脑中。如果是他的话,的确有可能这么做……
“嗯,你爷爷见到我的时候就打了我一巴掌。后来我坚持要留着陪你,结果又被他狠狠打了一巴掌。他老人家好可怕啊……”
“抱歉……”
“比起这个,他还让我给你带个话。”
“话?”
“‘说了注意安全,怎么还闹出这样的事?这顿先攒着,等好了再收拾你。’这样。”
祖父从来不会开玩笑。也就是说——
“呃……”
自己多久没被祖父打过了?一想到这里,总觉得脑袋变得更痛了。羽帆看着我,突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要不我们私奔吧?”
“啊?”
“哈哈!不是很浪漫——”
羽帆开心地笑着,我却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心思。羽帆一往如常的笑声狠狠地敲击着我的内心,令我坐立难安。
“别这样!”
干哑的声音脱口而出,就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羽帆也被我的声音吓到,她娇小的身躯微微一颤。
像这样乱发脾气又能怎么样?自我厌恶把我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抱歉……”
“没事。”
我小声道歉。羽帆摇了摇头,她收起笑容舔了舔嘴唇,鲜红的舌尖一掠而过,在白色的病房中显得分外惹眼。
“别在意我说的那些话啦——虽然这么说,不过我想应该不可能吧?嗯……光是说出来就已经舒服多了的感觉?嗯……好像也没有。”
羽帆不停眨着眼睛。这是在安慰我吗?明明不应该是这样才对。我扭开头,眼睛有些发酸。
羽帆继续说着,声音非常平静。
“我讨厌现在的自己,说实话我现在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如今的我也同她一样吧,我仍旧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面对她。如果能像故事一样,只要发生什么,变化就会像连锁反应一样展开的话该有多好。
“既然这样——”
羽帆握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
“直到我们得出结论为止,就待在一起怎么样?”
待在一起、吗?这句话就像是散发着香气的蜜糖一样,诱惑着我。可这样这的好吗?我向后仰去,脑袋撞在柔软的枕头上。
这对我们来说,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又或者,连选择都算不上?
“哎……总觉得就像是逃避现实一样。”
“话是这么说啦,不过你不是也说想和我呆在一起吗?”
“……”
回想起来,自己好像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我回握住羽帆,她的手冰凉而柔软,令我稍稍安心。突然,羽帆发出一声小小的尖叫。
“啊!你打针的手好像鼓起来了!”
“诶?”
“等、等下,我这就去叫护士!”
没等我反应过来,羽帆就抽开了被我握着的手。她慌慌张张地跑了起来,结果差点把自己绊倒。
“小心点啊!别在医院跑!”
我冲着她的背影喊到。也不知是不是没有听到,羽帆没有回应我。转眼间,她的身影便消失在病房门口。刚才与她握在一起的右手微微肿起,胀痛不停刺激着我的神经。
即使再怎么逃避,各种问题总有一天会再次被摆在我们的面前吧。
届时,我还能够像这次一样继续逃吗?
而羽帆会像现在这样,突然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吗?
我又会像刚才一样,放开原本握着的那双手吗?
亦或者——
也许是由于发烧的关系,身体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我握住肿起的手,祈祷着我们能在那天到来之前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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