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归途的火车上,我开始回忆起过去的事。
回忆对我来说绝非什么美好的事,不如说是煎熬,甚至是酷刑。
但我还是试着去回忆了。
回忆,并且回想。
那年暑假,那个炎热而漫长的夏天的事。
那个漆黑的雨夜,我们遗留在惊雷声中的噩梦。
旅途并不算漫长,再加上沉浸于回忆,我很快就遇到了熟悉的“眼前一黑”。
那是连通小镇与外界的一段长隧道,大约半分钟的黑暗过后,世界复归光明。窗外不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田地,换成了连绵的山峦与谷地。
我的家乡就在这片谷地之间,那是座……非常非常普通的小镇。没有什么出奇之处,特产是很常见的茶叶、大米之类。最著名的景点大概也就是山谷间的几处湖泊。
过去旧时代,镇上确实有流传一些离奇的传闻,比如岁星祸地、妖山噬人之类,但在之后的破四旧运动里,都被斥为封建迷信的遗毒。
我很快看到了那座山。
它即使在峰峦叠嶂的山谷地区也很显眼——因为其他的山都开垦出了梯田,山腰上能看到茶农的小屋,和一垄接一垄的茶田。而它则孤零零地偏距一隅,整座山栽满高大的香樟,它的面貌也被繁茂的树冠层层遮盖着,几乎看不到一丝真容。只在山腰的某处看到一小片裸露在外的碎岩。
我收回视线,把头抵在前面桌位的椅背,咬紧颤抖的牙关。因为我发现——自己并不需要用看的,也能回忆起它每一处细节。
记忆就是这样运作的,不是吗?
你以为你已经将之遗忘,你满以为你能够选择想要丢弃的回忆。实际上它只不过是被扫进了尘封的记忆抽屉,它蛰伏在阴暗的深处,看起来和死去无异。可只要你稍不小心地触碰一下,灰尘就会被震落,它就会用可怕的响动,狂笑着、狞笑着,残忍地提醒你——我还在这里哟,而你曾经在那里。
是啊,我曾经在那座山里,南宫也曾经在那座山里。
我们……在那个晚上。
在那座山里。
我们杀了一个人。
一一一一一一
下火车后,我坐小巴士回到姨妈家的小楼。休息半小时后,和她一起直奔南宫家。
南宫和我一样,也是由父母以外的亲人抚养的,我的情况先不谈,南宫他则是……母亲自杀。
我一直隐约觉得,这个微妙的相似点或许是促使我和他成为朋友的某种契机——当然,这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我单方面地觉得孑立的孤儿会倾向于互相帮持,南宫很可能根本没那么想过。因为——这小子的外公家根本超有钱的!
我们走进那座依然大得吓人的青瓦古宅,穿过铺遍条石的大院走进里屋,看到了两个被悲痛包围的老人。
我把和南宫见面的事向他的外公与外祖母大致说了一遍,从他们的眼神中我能读出失望,他们肯定是以为我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吧。
我也向他们询问了南宫失踪前的行踪,两位老人虽说情绪低落,但还是把悲恸与失望敛进眼底,一五一十地向我讲述。
南宫在大约一个半月前回到小镇,第二天,他就找到镇政府,以一个旁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价格买下了那座山的产权。
他的行动很快,似乎是已经计划了许久。第三天,他就逼着林政局的人卸下立了十几年的防护网,背着包一个人进了山。
那之后的头两个星期,他偶尔还会回两次家。但大约一个月前,他就彻底销声匿迹,仿佛从这个世界蒸发了——当然,直到前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他进山,果然是去……”
“还能去哪?当然是去那栋废楼哦,那个苕儿(方言,意傻瓜)哟,他是被那栋废楼勾走了魂呐!”
南宫的外婆捶着胸口泣道,一旁的老人也摇着头叹气。
“灾星、灾星啊……这是太岁爷给我们这块地降的祸呀!”
面对很快就转到神鬼之说的两老,我实在找不出安慰之辞,连忙逃了出来。
所谓灾星。
那是过去——我和南宫还没出生时流传的异闻。
相传这里曾经降下岁星,有贪婪的乡民前去挖传说中的“太岁”,放出了祸乱的妖物,妖物食人畜、颠倒日月,差点将这一带灭村。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认为这显然是诞于迷信的无稽之谈。
——但莲蓬鬼话或许也并非纯粹的胡扯,也许它们确实有着某种程度的事实为依托。
那是我之后的看法。
至于废楼。
我当然知道南宫外婆口中的废楼。
我甚至知道他去废楼是为了做什么。
南宫……南宫,你依旧在做着不切实际的梦吗?
我摇着头,坐在石板台阶上。
你从来没有从那一天走出来过,对吧?
我摸出一支烟,点燃后抽了两口,在姨妈的逼视下掐灭掉。在门廊上来回走了两圈后,转身走回里屋。
我向两位老人提出看一下南宫的房间,告诉他们说不定可以回想起什么线索。两老的眼中立即透出几抹希冀,连连点头答应,将我带到了二楼。
南宫的房间没有门——原因稍后再谈,至于房间内部布置简单,没有老宅其他房间里的那些古董红木家具,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老电视柜,一面很大的,一看就知道是木工匠精心打制的金丝楠木书柜。里面还摆着我们小时候曾经玩过的游戏机、卡带,和一些漫画,我不禁莞尔一笑。
但在旁边的格子里,就摆着画风完全不同的一堆专业书籍。从蒙尘的程度来看,这些书显然是他失踪前不久刚摆上去的。我粗略扫一眼,几乎全是与神秘学、人类学、物理学相关的书籍,其中有一本相对论,甚至还有一本解密陨石的科普书。
我有点哭笑不得,这家伙该不会是还在对快十年前的那个疑问耿耿于怀吧。
这堆书的末尾,还躺着一本词典大小、红色封皮的小本子。
它被藏在柜格的最深处,似乎有点不想被人发现的意思。我摸出来看了看,这果然不是书,而是一个32开的日记本。
这种塑胶皮的老式日记本怕是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停产了,封面上天安门图案的烫金也刻着时代的深深烙印。它的四角都严重地磨损了,天安门也掉了快一半的漆,它的年龄恐怕比我还要大上不少吧。我打开日记本,随意翻到某张泛黄卷曲的内页,看了看上面墨迹模糊的文字。
6月21日 晴 没有进展
我看到我和他在附近的林子里出现了,啊……原来已经到这个时候了?我还依稀记得,那时候的我和他也是像那样,无忧无虑、一无所知地挥霍着童年。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我皱着眉看向最下面。
主人的署名叫索斯帕莱斯。
不知道是化名还是真名,但记述者好像连真的连基本的中文行文逻辑都没有,完全像是精神病人的呓语。
我阖上本子,正准备扔到一边,但心中闪过某种奇怪的念头,鬼使神差地重新打开日记本,再翻了几页。
7月1日 晴 α抗原在样本身上的试验成功了
诺诺在今天和他们两人接触了,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我有什么权利去阻止她呢?她脸上的笑容……我有多久没看到过她的笑了?
没关系的,事情不会像上一次那样发展的。
研发的进展很顺利,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我肯定能改变这一切。
我再次阖上日记本,差点因为手的颤抖而拿不稳它。
诺诺……诺诺。
这个名字撬开了我珍藏在抽屉中的,为数不多的几段美好回忆,而我同时也知道这个日记本的主人是谁了。
如果说诺诺这两个字代表的是美梦,那他所带来的,就是最深沉、最幽黯的噩梦。那些癫狂错乱、光怪陆离的异景,即使在6年后,在那个人的肉体已经被我们消灭6年之久的现在,仍会不时地潜入我的梦境,如触须般扼住我的喉咙,似乎誓要把我拖入那个无光无底的恐怖深渊。
这本日记,属于被我们杀死的那个人。
我坐在南宫的床上,感受着鼓点一般、越来越紧密的心跳。
你从哪得到的这本日记,南宫?
你现在到底在哪?
你到底……想做些什么?
呆坐良久后,我把日记本藏进衣服里,下楼和姨妈向南宫的外公外婆告辞。
“这么多年……还以为已经平息了,没想到这次……竟然轮到南宫家那伢子,”
回家的路上,姨妈叹息着说道。
我没有答话。这些年来,镇上确实偶有失踪事件发生。老人们自然将之归为此前所说的妖邪作祟。
回到家后,我在她开的小卖部里拿了些面包、水、电池,上楼从自己房间里翻出高中时的书包,把干粮、手电筒、防身刀、日记本一股脑扔进去。背着书包出门时,姨妈一副早料到的神情堵在门口。
“警察都搜了两星期了,你去还有什么用?再说他不是跑到你学校去了吗,怎么可能还在山里?”
我笑着拍拍她的肩,顺便把她推到一边。
“姨妈,我去看看就回来。”
姨妈没有再阻拦,只是靠在栏杆摇头叹气。
“小峰,你呀……你也被那座山吸走魂了。”
我稍微停下,转头看向远处的群峦。
“姨妈,如果真有魂这种东西,我和南宫的魂确实被它吸走了。”
它们永远地停留在了6年前的那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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