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从未想到过这种可能性。
最初的怀疑,当然是南宫学猫叫的那一刻。
他沉浸在时空穿越的激动中,误以为我们已经改变了过去,但——实际上当然不是,我们根本没有改变过去,反而是保证了过去按原有的轨迹继续。
不久之后,在隧道口的那个小插曲,也加深了这个疑虑。
之后的各种蛛丝马迹,在这场漫长旅途中出现的不祥征兆、不安的预感,它们最终都指向某个残酷的结论,糅合成一个模糊的猜想。
在来的路上,我在心中思索,如果那个猜测真的成立——那么,我和南宫在这个时代找到诺诺,将她带出研究所,这件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我盼望着这个猜想被打破,我盼望再次见到梦中的那抹银色。
然而——它被无情地证明了。
一一一一一一
南宫跑进T019房间。
那是个狭小、冰冷、阴暗的金属牢笼,只有最低限度的生活设施:一张小床和一个锈蚀不堪的金属马桶,床上叠着几件脏兮兮的病服。
“她不在……诺诺不在!”
南宫混乱地对我喊道。
“我知道,南宫……我看到了。”
“为什么她不在这里?小峰!她应该在这里的吧?诺诺为什么不在这里?!”
“……”
我几乎有些怜悯地看着他。
茫然失措,只能像录音带般不停重复那几句话的南宫。
南宫。
被那份赎罪般的执着推动着,也蒙蔽着的南宫。
“南宫,你差不多也应该察觉到了吧……南宫?”
他突然安静了下来,死盯着那张小床。
我过了几秒才明白过来,他是在看那几件病服叠作的枕头,准确来说——枕头上的小小凹陷。
那说明——不久前还有人睡在这张床、靠在这个小枕头上。
南宫飒地走出铁屋,弯下腰,在屋子附近的地面寻找着什么——我此时同样也醒悟过来,连忙低下头帮着细看。
没用多久,就找到了那样东西。
鞋印。
已经很浅,但依旧能模糊辨认出的皮鞋鞋印,旁边还有两道更浅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线状碾痕。
和我们在通道入口处所见的一样。
眼前的鞋印与碾痕属于谁——已经毋庸置疑了。就在不久前,我们才刚和他擦身而过,那时候的他……没错,那时候的他,不是拖着一个微微颤动的巨大旅行箱吗?
索斯帕莱斯。
“那里面……难道是……”
这个问题根本无需回答。
我和南宫对视着,靠坐在冷硬的金属墙壁旁。
“……为什么他要带走诺诺,小峰?他想干什么?为什么他会挑这个时候带走诺诺?”
南宫在我耳旁几乎有些聒噪地问着,我根本无心搭理他。
我在思考某个刚刚蹦出来的,让我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不久之后,似乎连南宫也隐约感觉到了。
“小峰,难道……难道他……”
“——没闲暇想这些了!”
我打断南宫的话,跳起身。
“我们还有时间的……还能从他手中抢回诺诺,对吧!”我用力拍着他发懵的脸,“不管他现在在哪,打算做什么,他拖着那样的箱子,是不过能跑得比我们快的!我们还有机会,南宫,我们还有机会!”
“……没错。”
南宫也站起身,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我们朝来时的方向快速折返。
——本来是准备这样的。
“南宫哥哥!”
那个绵软的、略带点沙哑感的声线让我们如遭雷击地顿住。
我们扭动着如生锈门轴的脖子,一点点地转头。
那个声音,那道永远无法忘怀的声线——当然不是从空荡无人的T019房间传来。
是T009。
我们最初发现的T系列实验体。
她曾靠在铁窗旁,把那张和诺诺一模一样的脸贴在铁栏上,用那双和诺诺毫无二致的绯瞳注视着我们,而现在,她在用诺诺的柔软声线,轻声唤着我们的名字。
“南宫哥哥……小峰哥哥……”
她轻唤着,脸上露出掩藏不住的企盼。而且那份期盼,连同她背后舞动的虚影,正变得越来越强烈。
因为南宫在朝她走去。
如同被那个声音勾走魂魄的南宫,眼中溢出无限的光彩,朝着T009房间走去。
“……南宫!”
我大喊着猛力拽住他,但他用更大的力道甩开了我。
“她知道我们的名字!小峰,你难道没听见吗?她为何会知道我们的名字?”
“……我们之前的交谈被她听到了而已!你在想什么?你丢了魂了吗?!诺诺叫我们时,是从来不带哥哥什么的吧!”
南宫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
“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转头,神色复杂地看着牢笼中的女孩。
后者还在锲而不舍地轻唤着。
“诺诺,对呀,我是诺诺啊。南宫哥哥,求求你放我出去吧,这里好挤,好难受,我的身体……快受不了了。”
她把两只手渴望地伸出铁栏,露出真切的苦痛与期冀。
用诺诺的容貌,诺诺的声音。
我咬紧牙,用力摇头,强忍心中的绞痛,第二次拉住试图往那边走的南宫。
“不,不要去……南宫。”
“我知道她不是诺诺,小峰。”
南宫转过头,用明澈的目光盯着我。
“你没听到她的话吗?她很痛苦,她不应该被囚禁在这种地方,我只是想去帮帮她而已。”
“南宫……南宫!”我用力绞紧他的衣袖,“你看看这个地方……看看那边的食人怪物!你想想那个军人说的话,想想他们为什么会被囚禁在这里……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只要想着救出诺诺就行了!”
南宫盯着我,用那种过于明澈的目光,紧盯了许久。
他最终——摇摇头。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离开。”
他掰开我的手。
“我想要救她,我想要——打开那扇门。”
我看着他眼中某种……比之怜悯或同情,更为复杂的情绪,终于……慢慢搞清了些什么。
南宫,以及门。
啊……他那受到诅咒的命运与人生。
诅咒,我隐约感觉到了诅咒的再次来临。
强烈的不祥预感笼罩着我,我竭力朝他大喊:“南宫,不要去,不要那样做!你搞错了……你一定搞错了!这不是6年前的那扇门!!”
南宫猛地停顿住,然后慢慢转回头。
“……没错,这不是。”
“…………咦?”
“——所以这次,我绝对不会退缩了。”
“南宫……!!”
他再也不理会我的喊声,快步走到门前,转动操纵轮,用力将门拉开,走进房间,然后——
倒退而出,坐倒在门口。
“……南宫?!”
他手脚并用地往后挪动着身体,五官都因惊悚而挤成一团,唯有双眼极度睁大,带着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望向室内。
他看着的那个东西,让他坐倒的那个魅影,从门内的黑暗阴影中慢慢探出她的峥嵘全貌。
不是走出。
而是如同浮空一般,幽然“飘”出她的上半身。
那是正常的人类身体,还穿着我们已经十分熟悉的病号服。如果只看这半截身体,她与我们记忆中的那个女孩,根本如出一辙。
癫狂的异变……从她慢慢挤出门外的下半身开始。
臃肿。
极度臃肿、鼓胀,甚至层层褶叠的肉块,以及从肉褶中戳出来的,缤乱狂舞着的细长附肢,取代了本应出现的腹部与双腿,取代了她……正常的下半身。
那些蠕颤的肉块与舞动的异肢,化作一条噩梦般的扭曲毒虫,不断从窄小的门口挤出来,甚至发出让人汗毛倒立的湿润滋溜声。在坐倒的南宫面前越积越多,越盘越高,如同一条浓稠的……永远也挤不干净的血肉之脓。那让我们几乎要发狂的无尽溢出,在不知多久后终于短暂地停止,此时她的……它的上半身,已经被堆叠着的异形虫腹,送到了我们头顶数米之高的地方。
——“这里好挤。”
这句话……它确实没有说谎。
就在此时,名为恐怖的花苞开始绽放它最后一片肉瓣——怪物最后的一小段肢体,开始挣扎着往外蠕动。
亦或者说……一团?
因为那就是一团黑亮的泥状物,一堆恶臭的、蠕动着、流淌着的梦魇。
一团不定形的原生质肉团与肿泡。
如果说前面的肢体还能让我想到蛇、蜈蚣或蠕虫,眼前的东西,则根本已经与熟知的生物无关,只能让我想到“未分化”的原始生命。
然而我的想法错了,因为从那些不定形的黑亮烂肉中,开始翻涌出眼球、虫肢、触手、葵状口器、龟裂的肉膜,层层堆褶的腔肠、**、生殖器、狂舞的手足、兽蹄,甚至是……人的脸。
啊……那些被烂肉和筋膜所绞成,愚痴、畸形、无声嘶嚎着的扭曲人脸。
这些污秽不堪、混乱至极的肢体与器官,不断地在其表面浮现与消解。翻滚着、狂舞着、颤动着、蠕爬着,将坐倒的南宫,以及僵立的我,一起拖入那个漆黑无光的洞穴深处。
没错——没错。
隧道中的骸骨。
怪物将上半身缓缓降下,凑到已经动弹不得的南宫面前,用依旧与诺诺无异的清澈明眸盯着他。
它小声说了些什么,用那种沙哑柔软的声线,我并没有听清。
但——那句话的效果,却如一颗炸弹无声地爆炸。
在南宫脸上掀起剧烈的冲击波澜,将他的神情彻底击溃。
只剩下被炸出的深坑、黑洞般的虚无。
随后怪物缓缓向上抬高身体,将蠕动的虫腹对向他。
先是一道血线在臃肿的肉块中慢慢隐现,向上下蔓延。
随即,一道鲜血淋漓的肉壑沿着血线极限地绽开,露出下方翻滚的血肉花蕾和千万排腥绿利齿。
“南宫——!!”
我失声大叫着,意图跑过去,但双腿早已被惊恐抽走了力量,在第一步就趔趄着软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道不洁至极的肉壑缓缓压向呆坐的南宫。
解救我们的是一串枪声。
砰、砰砰!
三连点**准地命中了怪物腹部,将血壑与附近的腹部扯得稀烂,血肉纷飞。
怪物撞在墙上,发出混杂不看的嚎叫——从正常的上半身发出令人不忍的痛苦尖叫、从噩梦般的尾端肉团里发出刺破耳膜的非人嘶嚎。
我回头向上看,是那名军人。
那个叫老陈的守卫。
他从架空走廊的平台一跃而下,端着步枪瞄准痛苦挣扎的怪物,小步接近,并向我作了个离开的手势。
没有时间去道谢或道歉,我拖着发软的双腿,跑到瘫倒在地的南宫旁,拉起他没命地往出口逃跑。
跑了大概一百米后,我忍不住回头向后看。
我刚好看到军人手中的步枪开火,将那个怪物的头——将那颗与诺诺一模一样的头打得粉碎的画面。
这个瞬间,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已经属于胜利了吧。
军人也是如此。
他松懈了,稍微放低了枪口。
但最初的反击并非来源于被爆头的怪物,而是从他身后扑上去的微小黑影。
那个只剩半截的男孩。
军人被咬中了喉咙,抽搐着倒地,他所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大概是——
无头怪物压下来的遮天巨影。
他的身躯被失去大半头部的怪物用腹部肉壑咬住,用舞动的细肢插入后背,撕开淋漓的血肉。脊髓反射让他的身体与四肢抖颤着,如同孩童手中的玩偶。
不久后,那个无头的“孩童”,将玩偶撕成了碎片。
它拖着巨大的身躯,嘶嚎着、逡巡着,游向其他房屋,将房门一扇接一扇地扯开、撞开。
更多的——更畸异的怪物从门中挤出来。
其间有几个身体正常的实验体,尖叫着跑出来,马上就成为怪兽群的捕猎对象,被撕成血肉齑粉。
噩梦正式在这里降临了。
我转回头,再也不敢再看身后的地狱,拉着南宫没命地逃离、逃离。
之后的记忆,变得浑浊而断续。
我好像听见了持续作响的警报。
我确实有看见闪烁的红灯。
我看见零星的几个守卫跑过我们,冲向身后的兽群。
我看见他们投在通道墙壁上的无畏身影被畸异怪影迅速淹没,被撕作漫天碎屑。
我看见了黑猫。
冰冷、阴幽地注视着我们的黑猫。
它跳过我们,飞奔向兽群,身体散作一片浮现巨兽虚影的黑雾,将其中的一只畸变怪物包住,整个吞没。
但怪物实在是太多了,黑雾很快就被冲散、撕开,化作虚弱的絮状碎片,再也无法对它们造成威胁。
我们穿过弥漫着雾气与非人惨叫的地下通道,手脚并用地爬到地上。发现地上的那些家伙——那些失智的研究员也在嗷叫着逃往大门的方向。
这些足以被称作怪物的畸变人类,竟然也被更大的邪妄所震慑,流露出了最深层的恐惧本能。
我拉着南宫,丢魂落魄地跑出研究所,沿着熟悉的山路连滚带爬地往下逃离。一路上满是闪耀的强光,以及强光后漆黑的枪口,但那些端着枪军人根本无心理睬我们二人,全都在向研究所的方向进发。
我们听到螺旋桨的声音,从树冠缝隙间看到直升机掠过的黑影。
不久后,山上开始亮起火光,然后是连绵的枪械声,爆炸声、惨叫声。被火光照亮的夜空似乎在弥起越来越大的黑雾,但或许也只是我的错觉——也许只是爆炸产生的浓烟。
那些响动与光亮逐渐朝着某个方向移动——无需去细听,也不用再看,我们都已经知道它们将移向何处,以及……这场战斗将会在哪里结束。
我拉着南宫,跑到一座人去楼空的岗哨脚下,再也无法迈动哪怕一步,靠着岗哨的木桩,失力坐倒。
——1989年的那场“骚动”。
那原本是长辈们口中的谈资。
原本是离我们远得不能再远的,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我几乎笑出声。
我想捂着头放声大笑,然后用尽全力嘶嚎、大哭。
我转头看向南宫,看着他脸上空洞的虚无。
“是我们,哈哈哈……南宫,原来是我们造成的。”
南宫摇摇头,把那份空洞的视线投向我。
“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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