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我的理解的话，才刚刚开始人生，满怀希望和抱负的年轻人英年早逝才会比较容易留下遗憾吧？一路过来似乎也正如我想的一般，有执念有色彩的亡者几乎都是年轻人，而老年人的灵则是清一色了无牵挂的感觉，没有颜色，上车后便寻着座位坐下，再无动作。
因此，当这个颇有活力的老人出现在车上时，还是让我颇为好奇的。
老人年纪很大了，佝偻着背，满面的皱纹几乎挤没了五官，嘴始终微张呵呵笑着，露出几颗稀稀落落的牙齿，看起来慈眉善目的。
“诶慢点儿走慢点儿走，老爷子是叫冯伯苓嘛？”
即便是脾气火爆的马面小姐在年长者面前，原来也会恭恭敬敬的啊，真是让人意外。
下一秒熟悉的耳光声响起，顺势还补了一脚狠踹，老人就这么朝后飞了出去。
我收回之前的结论。
“妈的居然摸老娘屁股！？你个老不修的色老头好大的胆子！”
“嘿嘿嘿嘿嘿诶哟好痛嘿嘿嘿嘿嘿……”
老人五指一张一合，表情一脸陶醉，似乎还在回忆刚刚的手感。
“小姐姐好漂亮啊~好像我老婆啊，我们约会好不好？”
马面小姐手里的名单册向后扬起，做出一个投球的准备姿势。
“丽~丽~”
名单册有些无力的从手中滑脱，马面小姐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刚刚……叫我什么？”
“丽丽~丽丽~”
老人眼角也有泪水滑落了，马面小姐捡回名单册，一遍遍念着老人的名字，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事到如今出现在我面前……罢了……”
马面小姐捂着嘴跑去了其他车厢，老人想追上去却不小心摔倒在地。
“你没事吧？”
牛头小姐扶起了他，老人的瞳孔又是一阵收缩，颤抖着问道：“你是……丽娜？”
“我不是。”
我是第一次听到牛头小姐如此冷淡的声音。
“好……好……不是……都不是……”
老人笑了起来，泪水却喷涌而出。
“都是因为我对不起你们啊……”
在过去，婚姻之事是很少有人能够自己做主的。
门户越大的人家，越是被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牢牢束缚着，感情？喜欢与否？，只要无法打上门当户对的标签，一切都如尘埃般无力。
早期冯伯苓并不在意这些事，作为冯家大少爷的自己，人生早就已经被安排的妥妥当当，自己只要听话就好，当两年纨绔子弟吃喝玩乐，年纪大一些由家里安排上与某家小姐的亲事，然后等父亲年老之后继承家业。
一切都是那样井井有条，自己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去管，什么都不用去想，这样的人生多轻松啊。
“多无聊啊？”
胡丽丽撅着嘴，似乎对冯伯苓的态度相当不满。
“无聊也没办法啊，谁叫我生来就是冯家大少爷呢？”
“在你是冯家大少爷之前首先你是冯伯苓！”
“哎呀，姐你亲点儿，揪着我了。”
情绪激动间，胡丽丽给妹妹扎辫子的手上也加重了力道，引得妹妹胡丽娜一阵抱怨。
“什么跟什么啊，冯伯苓不就是冯家大少爷吗。”
“听不懂拉倒，略略略。”
胡丽丽朝着冯伯苓吐了吐舌头，忽而又有些伤心的问:
“那咱们俩之间的事你也就听家里人的了吗？”
冯伯苓不作声，却听得胡丽丽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
“你要是这么为难就回去吧，我们不要再见了。”
“我会想办法的。”
语毕，冯伯苓把胡丽丽紧紧搂在了怀里，胡丽娜见这时候自己也不好当电灯泡，啧啧的砸着嘴出门了。
二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胡丽丽给冯伯苓头上留下一个碗大的包。
起先是听伙伴们说村口老胡家的二女儿像妖怪一样比男人还要高大，抱着猎奇的心理去看个究竟，但自己的脑袋刚刚探上墙头，一块板砖就狠狠的飞了过来。
“让你们看！看屁看！谁敢欺负我妹妹我打死谁……呀真砸着了！”
半梦半醒间，冯伯苓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香气，那是女孩子本身特有的体香混着胭脂水粉的味道，虽说并不是什么名贵的脂粉，但对冯伯苓来说，那是自己闻过最好闻的味道。
“啊醒了醒了~”
睁眼后看到的是坐在自己身边一脸歉意的胡丽丽，还有小动物一样怯生生的躲在姐姐身后仍能露出肩膀的胡丽娜。
“看什么呢！虽……虽然打伤你是我不对，但警告你不准欺负我妹妹！不然我还得打你！。”
看见胡丽丽抄起的石头，冯伯苓赶忙道着歉。
“别别别……我不欺负她我就看看……”
“不准看！”
“好好好我不看我不看你把石头放下……”
“……你还看！！！”
石头还是扔了过来，砸在耳边吓得冯伯苓一哆嗦。
“你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啊！我又不是故意看她的！”
“我不管！谁让你们一个个的都拿我妹妹当怪物看！”
“体型的确是比常人要大了点。”
“看吧！你果然也……”
“但什么叫怪物啊明明是这么可爱的女孩子。”
“看我不揍……咦？”
胡丽丽愣在了原地，冯伯苓招招手示意妹妹过来。
“别害怕啊，过来吧。”
在身上摸索了一阵后，冯伯苓掏出一颗牛奶糖塞进妹妹手心。
“这是亲戚从洋人那儿给我买回来的糖，可好吃了。”
“似乎是跟你那些朋友不太一样……不对你别想骗我！丽娜，别吃他给的东西。”
“姐姐，这个糖好甜好好吃啊~”
妹妹早已把糖含进了嘴里，咕噜噜的舔着。
“说起朋友……跟我一起来的其他人呢？”
见妹妹那么开心，胡丽丽也只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他们见你倒在地上哭的哭喊得喊，一个比一个跑的快，你这交的都是些什么狐朋狗友啊……”
冯伯苓呵呵笑了笑，心理已经把那些往日称兄道弟的家伙祖宗八辈儿问候了个遍。
“行了……你应该也没什么事了，天色也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然而冯伯苓却迟迟不见动弹，扭扭捏捏的态度让胡丽丽有些生气。
“有事情就说啊！”
“……我想跟你……交个朋友……”
“哈？”胡丽丽挑高了眉毛。
“我为什么要跟你这种人做朋友啊？你们这种富家子弟啊，最让人讨厌……”
“嗯你是叫丽娜对吧，奶糖好吃吗？”
“好吃！谢谢哥哥~”
妹妹跟冯伯苓一唱一和的态度让胡丽丽气的直跺脚。
“区区一颗糖有多贵我还你便是了！你别拿这来收买我！”
“没有没有，你也说了嘛只是一颗糖啊，没有的事，不过……诶哟……被砸的地方又开始疼了诶哟诶哟……”
“别装！不好使！”
胡丽丽扭过脸嘟着嘴，但听冯伯苓哀嚎不断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
“你别骗我啊……真的假的啊我看只是肿了一点儿啊，怎么办啊……”
“诶哟……我估计这得……你跟我当朋友才能治得好了……”
胡丽丽在冯伯苓胸口狠锤一下，脸上却是挂了笑。
“怕了你了……不是不可以，不过你怎么有这种想法的？”
冯伯苓挠了挠脸颊，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看你长得特别好看……而且……还很好闻……”
胡丽丽的脸噗的一声红了个透，随即喊着臭流氓把冯伯苓赶了出去，闭上门后虎牙紧咬着下嘴唇，却只是为了遮掩害羞的笑容。
之后，冯伯苓经常去找胡丽丽姐妹俩玩，二者嘴上未说，却暗自互有了情愫。
但该来的，终归还是会来，冯伯苓已长大成人到了适婚的年级，冯伯苓思索再三，觉得与其担心着家里哪天突然塞个某某大小姐过来，不如早早向父母坦白还有周旋的余地。
“想都别想！哪里来的野路子出身居然想嫁进冯家？你自早早打消这念头的好，你若真想成亲，有大把的好姑娘给你选，何苦让家里蒙羞？”
“蒙羞？冯家的名誉原来不堪到娶个平民女子就会蒙羞的程度吗？”
“混账！”
“迂腐！”
“你……”
冯父被气的几乎犯了中风，用掌心啪啪的拍着额头。
“你这几日哪里都别去，老实给我待在家里。”
“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给那胡家的女子送份大礼罢了。”
吩咐下人们不准冯伯苓外出后，冯父冷笑着扬长而去，冯伯苓想追上去，却被下人们拦住，就此软禁了起来。
“伯苓哥！”
隔天，冯伯苓房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打开窗户发现胡丽娜满身泥土的站在那里。
“你怎么搞成这样子，快先进屋子里来。”
“我不进去了，我想着我个子高翻墙进来会容易些，不小心摔下来了，没事的，伯苓哥你今天没过来出大事了！”
胡丽娜急的好似快哭出来了一般。
“别急，别急，慢慢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铁匠家的儿子带了好大一笔钱来向我姐提亲，我爹已经答应了，三天后就要举行婚礼！”
消息来的突然，如晴天霹雳般让冯伯苓愣了神，他瞬间明白了父亲口中的大礼是什么意思，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继续追问着。
“丽丽呢？丽丽怎么样了？”
“我姐肯定不同意啊！然后就被我爹打了一顿关起来了，直到婚礼的时候才会放出来，我姐让我带话给你，如果你是冯伯苓，就让你后天晚上来我们经常去玩的湖边找她，到时候我会帮你们逃走的，如果你是冯家大少爷，那之后就再无瓜葛！”
看着声音已经颤抖，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的胡丽娜，冯伯苓的决心下的很快。
毕竟一方仅仅是自己从未有过留恋的家业，一方则是自己心爱已久的女人。
“告诉她，这世间没有冯家大少爷，只有冯伯苓，后天晚上，冯伯苓会来接她，会带着她远走高飞。”
然而，两天后，冯伯苓却并没有如约出现。
夜风吹过，胡丽丽搓了搓冻僵的胳膊，转身对妹妹笑了笑。
“丽娜你已经帮我逃出来了，就回家去吧？”
胡丽娜摇了摇头。
“伯苓哥还没来……”
“别担心，他一定会来的，你也知道他的为人，并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对么？而且我们出来这么久了，一会儿爹他们该寻过来了，你若是回去还能帮我想办法骗骗他，帮我掩饰掩饰。”
“可是……”
“别可是了，姐姐疼你那么多年，要听姐姐的话呀？”
见妹妹咬牙点了点头，胡丽丽伸出双手想抱抱她，却发现自己踮起脚尖也才勉强勾到妹妹的肩膀。
“弯下腰。”
胡丽娜听话的俯下了身子，任由姐姐把自己搂在怀里抚摸着。
“对不起……”
“诶？”
“姐姐知道，其实你也喜欢伯苓的……”
“……”
胡丽娜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埋在姐姐的肩膀上，不住的颤抖着。
“这次就先让姐姐自私一次吧，姐姐要跟伯苓哥哥走了，以后有机会我们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嗯……”
胡丽娜早已泣不成声。
“好了~乖啊，回去吧。”
胡丽娜点了点头，站起后仍又依依不舍的抱了抱姐姐，这才离开了。
今夜的天气并不好，云遮雾绕之下，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明明也才刚刚入秋，嘴里哈出的白气却也肉眼可见了。
胡丽丽坐在湖边，一会儿搓搓胳膊一会儿揉揉脚踝，痴痴地等着，或许下一秒冯伯苓就来了。
耳边传来了自己名字的呼喊声，是父亲带着人寻过来了吧？
胡丽丽站起来凝视着湖面，听着越渐清楚的喊声，平静的笑了。
“我失了约，那天夜里我和丽娜的谈话被下人听到后报告给我的父亲了，整整一天，我被捆在家里动弹不得，我好恨自己的无力，我想着哪怕爬我也要爬去的，但是没多远就又会被家里人给捉回去，就这样一直反复，直到第二天，我听到了丽丽投湖的消息……”
“投湖……自杀的人不是……”
牛头小姐看出了我的疑惑，向我解释了起来。
“姐姐投湖后，在那里待了二十年，比较幸运的遇到了地藏王巡游，知道我姐的苦楚后解了她的束缚，这才来到列车上做起了管理，这也是为什么她之前看到那个女孩会气成那个样子的原因了，毕竟她亲身经历过那不断循环的痛苦……”
再看冯伯苓讲着话的空档，身上的色彩已经要淡的看不见了。
“那之后，我终生未娶，赎罪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是我的心里早已容不下别人了。”
“赎什么罪！明明也不是你的错，你都说了是你家人的原因才没来不是吗！”
马面小姐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虽然脸上已经不再挂着泪水，但通红的双眼依然出卖了她，看到马面小姐回来，牛头小姐拽了拽我的衣服，我也明白了意思，跟她去了别的车厢，不留在此做电灯泡了。
“真~好~啊~”
牛头小姐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趴在了椅背上。
“真羡慕姐姐能有个喜欢她那么久的人。”
“你明明也那么漂亮。”
牛头小姐摇了摇头。
“我个子太大啦~在那个年代，有谁会喜欢一个怪物一样的女孩呢？”
“你个子高又不是你的错，若要说的话，不是没有喜欢你的人，只是没有配得上你的人罢了。”
我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至少我是觉得你很可爱，挺喜欢你的……”
牛头小姐侧过头来微笑着，饶有兴趣的盯着我，看的我脸有些发烫。
“谢谢。”
她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个易拉罐打开来小口抿着，这次却不是可乐而是一罐啤酒。
“……现在说出来你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了，但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干脆就留在这里陪着我算了？”
我没有立刻回答，脑中细细的浏览着我仍牵挂的一切事物，牛头小姐却立刻就打断了我。
“开玩笑逗逗你啦，别那么认真的考虑啊？”
“虽然有点贪心，但我什么时候对世间没留恋了来找你还来得及吗？”
牛头小姐的表情相当复杂，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突然想起了什么，生气的骂了我一句。
“你怎么来啊？自杀吗？！你别以为是个自杀者都能碰到地藏王吗！我问你你买彩票会中头奖吗！”
“绝对不会中。”至少在运气方面我是很有自信的。
“那不就结了？”
牛头小姐朝我翻了个白眼，又端起了手里的易拉罐。
看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我一把把啤酒从她手里抽走。
“你还是更适合喝可乐啦。”
“……耍什么帅啦。”
牛头小姐看着空空的手心，笑了出来。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天就要亮了，而行驶在深夜的这趟列车，也即将到达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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