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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埃德蒙-宴会

当我们失去一切的时候

  

身处溢满迷幻熏香和水雾的更衣室,埃德蒙几乎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他随着黑皮肤的大人们进了城,来到了堪称奇迹的总领堡垒之中。这座犹如画册中空中花园一般的宅邸在内斯堡城堡中心,由漆黑密密麻麻的箭楼保护着。穆邦达家族统领内斯堡城邦近千年,他们的府邸也存在了如此之久,其中白墙红瓦的精美建筑和城民简陋的黄砖房对比强烈,完全看不出来出自同一个地区。

他,影手,坦戈莉·潮障和罗梅阿·跃击四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出门迎接的小贵族们簇拥着他们走进堡垒,随后他们被一群半裸的女佣伺候着,在行走之中就卸下了身上的所有装备。葡萄酒,水果,火腿和乳酪组成的开胃菜拼盘由另一群恭敬的男仆端着任由取用,然而他们却一直不知道在安排之中接下来是要去哪里。

“沐浴,尊贵的客人们,来到内斯堡怎能不享受一下香料浴呢?”一个夸夸拉瓦答道。

所谓香料浴,其中所用的可不仅仅是香料。书上的记载称,内斯堡人将曼陀罗根、苦艾和鼠尾草碾碎,混合在乳香和没药精油之中制成了这种致幻香料,余料也被他们在香炉中点燃用作熏香。

当他步入这个大浴场时,他差点被这怪异而浓郁的香味熏得背过气去,然而很快地,不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喜悦”。在那氤氲的雾气中等待他的不仅有一个偌大的热水池,还有他的三个女同胞。

他怎么也想不到城邦人会让他们共用浴室,而罗梅阿的反应更让他吃惊:这女孩很快就抛去了惊讶和羞赧,近乎露骨地挑逗起了浴池另一端的他。不顾影手的招呼,他趁着自己理智尚存的时候冲回了更衣室。

赶走闻声走进来的仆人,长舒口气,刚刚猛然冲上头的冲动总算被他压了下来。下体的尴尬仍然还在,他不愿就这样穿上城邦人那裆部紧绷裤腿宽阔的下装。现在最好的选择是在这里坐一会,冷静一下。

香薰的作用还远没过去: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如同极光却百倍绚烂的光,大如山的衣筐,小如蝼蚁的板凳;幻觉仍在,身体轻飘的感觉让他几乎随雾飘去,但意识离体的瞬间他又如同坠落一般回到自己的躯壳。

“——蠢……”哪里传来的人声在耳中回荡,滴水掉落的声音都如同针扎一般刺痛他的脑子。

“——不允许——!”是幻觉?还是真实?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已歪倒在长凳上,那声音来自他身后。

漆着磷光的红色,那道门就像桅杆一样高,他仰头想要看清它,却几乎仰倒在地上。

那是更衣室的另一个入口,大概通向不同的浴室。

“——我警告你——罗——”隆隆的人声就是出自那门里。

“——然呢?文森·穆邦——”另一个声音冷静沉稳,语气中满是嘲讽的意味。

文森?埃德一个激灵清醒了些许,那门内的声音似乎提到了现任总领的名字。

“够了,家族的名声已经被你败光了!”中气十足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再来一次,我就把你的脑袋挂在城门上!”

“呵,文森,请便吧。”那个冷静沙哑的声音已经走到了门后,埃德蒙顾不得给自己遮上毛巾,忙倒回在了长凳上。

“帕罗——混蛋——!”

门开了,他听到人赤脚走路的声音。脚步的主人在他身侧停下,也不知是在做什么,但他不敢动,连眼珠都不敢转。

半晌的沉默之后,那人哼笑了一声,高声用内斯堡当地的语言将仆人召进了更衣室。

“喂,醒醒。”那叫帕罗的男人拍拍埃德蒙的脸。

有了正当的理由,他终于可以睁开眼睛,装作刚从昏睡中清醒一般,缓缓从长凳上爬起。

“你们,给我们的客人擦身更衣。”男人披着大号的浴巾背对着埃德蒙,他用通用语吩咐着仆人。

“不像话,让客人睡在这里面。”他继续说道,抽了两下鼻子。“又是香料浴。”

仆人们深深低下头呢喃般地解释着什么,然而男人似乎并不在听,只管夺过对方手中高高举起的衣物兀自穿戴起来。

“谢谢,这位……大人。”埃德蒙对站在更衣室另一头的男人微微欠身道谢,仆人围在他身旁为他系腰带、绑裤腿、搭肩布,让他无法用更大的动作展示自己的礼节。对面的人速度更快,仅是这几句话的功夫,一套华服就已经穿戴完毕。

对方身份埃德蒙猜的已经八九不离十,然而会在这样的时候撞上对方和总领文森·穆邦达的冲突实在意外。

“……是帕罗,不是大人。不用谢,一会宴会见。”帕罗头也没回,整了整裤腿便推门而出。

“来人!——”浴室里的总领高喊着,“给我加香料!”

埃德蒙被换上了城邦人准备的衣服——裤腿松垮如灯笼一般的长裤,一条仅仅搭在左肩遮住左胸,下系在腰间的布,还有一件短短的紫色金边小坎肩。他们在他身上喷上熏香相同味道的香水,裸着上身的女仆们将他架起,而男仆们则在前领路。

推开一道道乌木门,埃德蒙都快数不过来时才被仆人们放在一道刻满了红色花纹的门前,门中歌舞升平的气氛弥漫。

门边的仆人,一个皮肤黝黑却有着灰色瞳仁的青年,见他到来便扯着嗓子唱了起来:“欢迎来自伽纳森家族的勇士,

烈焰火神之子,埃德蒙·猛火!”

打开的门中,那些先前欢迎他们的小贵族们早已到席;一些穿着更加华丽的贵人们,也聚在长条形露天宴会厅的两侧;视野所及范围中,还有很多人立在天井四周的柱廊之下。人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埃德蒙,以鼓掌的方式欢迎他的到来。

他们作为游民,大多数时候都是被城邦人看做莽夫、小偷、强盗和妓女,即使是城邦中的流浪汉都似乎对他们有优越感,所以这样被邀请参加宴会是相比以往完全相反的处境。

他踏进了宴会之中。

热烈的气氛令人眩晕。几乎每一个人都要和他搭话,他们拥过来,互相介绍着身份和头衔,简单寒暄之后便切换到了他们的炫耀。黑皮肤的、棕皮肤的人招呼着,让他坐在长桌旁边,听他们讲述城邦和村庄浮夸的历史。埃德蒙知道,“客人”对他们只是展示自己的工具。他若抛去这个标签,这些人绝不会正眼看他一眼。

这里很少有长得脑满肠肥的权贵,似乎苗条在这里是一种风尚,然而这不影响在场的人毫不节制地暴饮暴食。一盘盘颜色令人眼花缭乱的水果摆上桌子,被风卷残云一般地取用,而后撤下;每张长桌正中摆着一盏精致的喷泉,带着香料芬芳的乳白酒液从里面涌出,打着旋灌入在其下的酒池里。享用它们的宾客从没停过,就好像他们的胃袋是无底洞一般。

埃德蒙最初并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做到如此无度的,直到他听完“虔诚者”陶拉鲁的事迹,向人群致歉离席为止。那双臂瘦得像鱼竿一般的黑皮肤男人几乎没停过,

他嘴里满塞着食物,用含糊的语言讲述他和所信奉的造物主“迪乌斯”之间的故事。而当他离席时,埃德蒙可以清楚地看到袍子下那骨瘦如柴的身体上,胃部如同塞了一个枕头一样鼓了起来。那男人走到大厅侧面出口,从那里小桌上摆放的数十盏小酒碗中随意拿了一只一饮而尽,然后转身从旁边的木门离开了大厅。几分钟后容光焕发的虔诚者回到了人群之中,那鼓起的肚子早已不见。

猜猜大概就知道,那些小盏之中液体是催吐剂。这就是内斯堡城邦物产丰饶的写照?也许对于在场身着光鲜的人来说是的。他丝毫不相信这样的铺张是民风所致,统治这里千年的穆邦达家族难辞其咎。

到了傍晚时分,太阳终于消失在了高原的地平线上,留下一道橙色的光晕以及半壁深蓝的天空。那几个令人熟悉的黑色面孔分开人群,领着不知道何时到场,已经喝得微醺的三名同胞来到他面前。在他身边高谈阔论讲述古德自治镇丰饶农产的扎哈耶大人气得吹高了胡子,挥舞着如同鸡爪一般的手,想要驱赶突然出现的八个不速之客。

“扎哈耶大人,不急,大家都知道鄙人的城邦依赖着您那里出产的葡萄和橄榄,但我可否借您一点时间,对大家说两句话呢?”从夸夸拉瓦们身后走出的人亲切地握住了扎哈耶大人的手,让那位包着金流苏头巾的老人平静下来。

仅仅看衣饰的华丽程度就已能确定来人的身份:一身雍容的红色袍子配以金边金线勾勒的刺绣,墨蓝色的腰带上也以金穗装饰;衬里的敞衫是如同水一般细腻的面料制成,边角上皆缀上了镂空的花边;他的华冠即便在太阳昏暗的余晕之下也闪着金属的质感,那是史前文明留下的不锈金属。

“罗娜·影手·伽纳森。”熟知礼节的影手先作了一个真心礼单膝跪在地上。

“坦戈莉·潮障·伽纳森。”

埃德蒙以同样的礼节敬向对方:“埃德蒙·猛火·伽纳森。”

“罗,罗梅阿·跃击·伽纳森。”最后是年龄最小的罗梅阿,满面红光的她小心地掖住自己胸前的布片后才行礼,手忙脚乱。城邦人提供的衣物款式完全遮不住她们的胸部,影手和坦戈莉想必也是早有心理准备,抑或是被酒精冲昏了头脑,显得毫不在乎。

“鄙人文森·穆邦达,是蔽城的总领。见到各位是我的无上荣幸,客人们。”文森操着一口有派巴城邦口音的通用语,肤色虽然深却和城民的不尽相同;他脸上则刻着欧罗巴大陆人才有的棱角,高耸的额头如同一座塔楼,缀在其下的眼睛是浅浅的蓝色;他的胡须蓄得很密,修剪有型,几乎遮住了脸侧瘦削的线条。

“各位!”

看到自己已经吸引到了周围的注意力,总领大人清了清嗓子开口了:“承蒙各位的厚爱和来自伽纳森家族的客人的光临,我们今天欢聚在这里,在造物主,其名乃是迪乌斯,的见证之下……”这样的套话埃德蒙感觉听得耳朵里都要长茧子,他却不得不赞叹了下文森·穆邦达的口才,冗长的陈词之中没有重复的句式和修饰,然而对方却逐一表达了对每一位在场者的赞许,只是,对伽纳森家族在这里的任务和伤亡他只字没提。

这是一个天生的演说家。他无法判断对方为人的优劣,然而作为南海大陆最南端丰饶土地的领导者的资质是可以从周围人望着他的眼神中看出的。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就在夸夸拉瓦们所构筑的人墙的背后,宴会厅后侧装饰有雕塑喷泉的大理石台上,一个青年眯着眼睛盯着为人爱戴的总领大人。麦色的皮肤,几乎相同的高耸额头,光洁的脸上虽然看不出和总领的共同点,然而那高而宽如刀刻一般的鼻梁却是完全和文森·穆邦达一模一样的。

从穿着上看,这就是埃德蒙在更衣室中遇到的人。那身紫色华服装饰华丽程度毫不亚于总领,只是在边角和刺绣上能看到保养不当的痕迹,灰尘和磨损清晰可见。华服的主人沉着脸,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如同死鱼一般,他的脸瘦如刀削,斗篷和阔袖衫遮不住其下健硕的体格。这个男人周身散发的气氛和别人完全不同,他不属于这个宴会。

同来的三名女子凑到了他身边,罗梅阿一脸绯红双手抱着肩,将自己的胸口遮了个严严实实。

“嘿,孩子,别太紧张。”影手的笑容有点僵,殊不知其实她看起来比另两位更紧张。这二十九岁的女人来过内斯堡城邦的次数比他出过的任务还多,这样的场合应该早已司空见惯,埃德蒙认为对方一定是在担心着小队。

他安慰影手道:“我不担心,居恩是个负责的男人,伊拉也很棒。”他先前把打听到的信息告诉了伊拉,那女孩不傻,她一定会小心行事。

教头惊讶地张着嘴,不过讶异并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很久。那每个队员都熟悉的,如同母亲看孩子时的笑容又回到她脸上。“但愿吧。”她喃喃地说。

只是为了证实,他对着之前看到的青年努努嘴,问教头道:“那,是谁?”

影手瞟了一眼,凑在他耳边说:“那是帕罗,总领的弟弟。”

果然。据他所知,帕罗比文森小十六岁,是上任总领的小儿子。在文森没有子嗣的当下,下一任总领的唯一候选人,在人群之中的时候埃德蒙就听到了很多有关他的议论。

虽说帕罗据传是一个身先士卒的将领,一个骁勇的战士,但他其他方面的名声远没有兄长那么好——听说他曾经砸烂了某大人欢迎他的宴会,也曾将下城区的女子带入总领府,还当面顶撞过咎此训斥他的兄长——更有甚者,在嘈杂之中,说他比起女色更偏爱男子。

“……那就让我们在造物主和丰收神的见证下,开始宴会!”那冗长的陈词总算结束,仆人如潮一般涌入宴会厅,穿梭在柱廊之下,将长桌之上的果盘撤下。

蜜烧的家禽,香料浸渍的牛肉,数不胜数的精美菜肴被仆人们摆上桌子,空气中即刻便弥漫着令人垂涎的香气。

“您就是埃德蒙·猛火吗?”与周围宾客客套完毕的总领来到了埃德蒙面前对他行了一礼,“听夸夸拉瓦大人们所说,您对家父的故事略知一二,想要听鄙人亲口讲述?”

之前的客套话他差点忘记,愣了一下才回想起来,对总领回礼道:“是的,‘战神化身’,无人匹敌的威廉·穆邦达的传奇,请让我洗耳恭听!”

文森·穆邦达挂着满面的笑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他们前行,“那就请客人们到餐桌边来,边用晚餐边听鄙人讲述吧。粗茶淡饭,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自己已经听过的故事再听一遍,还要随时附和,埃德蒙虽无聊却也不能放下礼节,然而他的注意力却放在了不知何时来到长桌稍远处坐着的帕罗。那青年虽然在和周围的人们交谈着,吃着,似乎注意力却不在对话,而是在……

“于是家父的故事,接下来的各位也知道了,我长大了,而他又有了阿娜希和帕罗两个孩子,度过了很幸福的晚年。”总领大人总结了这个故事,他看起来很满意面前四人的反应,起身拍了拍肚子,“那么我要失陪一下了,如果有兴趣继续听鄙人讲述就请留坐,不然这里还有很多大人想要结识各位。”说着他就朝着宴会厅后部放着小酒盏的矮桌走去。

几乎是一瞬间,他的三个同胞们就被候在一旁的人们拉走,徒留他一人。

“埃德蒙·猛火。久闻大名,原来在浴室里碰到的就是你。”伴随着沙哑的嗓音,青年人毫不顾忌地坐在了总领的座位上。

“帕罗·穆邦达大人,之前在浴室中多有失礼。”埃德蒙离座行了一礼。他深深低下头去,为了表示自己的恭敬,也为了掩饰自己的惊讶。

“我说过一次了,不是大人。是帕罗,给我抬起头来。”手里还握着空了的木雕酒杯,帕罗·穆邦达伸手用力拉起埃德蒙,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你是家族里管事的人?”单刀直入的帕罗用长桌下的桶填满了酒杯,带着浓到发腻香料气息的酒味扑面而来。

“不,但是若您…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尽可以对我说。”注意到对方听到“您”时突然皱起的眉毛,他彻底放弃了敬语。回头望去,影手,坦戈莉和罗梅阿所坐的位置周围都围着层层人群,他就是此时伽纳森家族的唯一代表。

“哼,当然是一个委托。”帕罗喝了一口酒,“我有些个人请求,需要你的帮助,猛火。”

“请讲。”见对方特意强调了他的名字,埃德蒙感到了一丝压力。他端起酒杯想抿一口润润嗓子,顺便遮住自己的表情,然而那杯子空了。他们这样的游民被身处高位的人记住名字,若不是有好事的话就是要大难当头了。

“跟我来,离开这里。”帕罗站起来,眼睛扫了扫周围。

周围已弥漫起了青烟,这时从宴会厅另一端飘来的气味里又多了一丝熏香的味道。埃德蒙听到了同胞们的尖叫和笑声,但他不愿意转头望去那个方向。这是一个长夜的开始,宴会气氛正走向热闹的顶峰。他看到帕罗皱着眉揉了揉鼻子,很明显,那男人正迫不及待地要离开。

“我不喜欢这个味道,它让我喉咙不舒服。”

暗示已经足够多了,只是在接受对方的请求前他必须先确认——

“在我离开这里之前,我必须要了解委托的内容。”

“呵,狡猾的家伙。”帕罗的脸上挂起了嘲讽的微笑,盯着他摇了摇头。他从仆人那里要来了一杯发泡葡萄酒,凑在埃德蒙的耳边,将酒杯塞给了后者:“风险和利益,你懂?现在,我的兄长要我死。”

“长夜漫漫,还有很多事都可以聊聊。”帕罗朗声说着,侧开身子让出了离开大厅的道路。

当然,有很多事情可以聊。埃德蒙知道这是一次充满风险的谈话和委托,他也许最后可以从对方那里获得些什么。于是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跟着帕罗从宴会厅后侧的门离开了这个奢靡的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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