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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伍德兰-送别晚会

当我们失去一切的时候

  

伍德兰回到了舱房,在出发之前他得换下训练中汗湿的衣服,还得拿上项链。

舱内的景象就像他中午离开时的一样,家具都没有动过,长明油灯上的小火苗如同静止一般地燃烧着,屋中沉重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臭和药香混合的味道。

他肯定屋里双层床下铺里的人还睡着。为了不吵醒对方,他踮脚、不发出任何声音地走进室内,无声地从双层床自己的床边拽下一件衬衣闻了闻——唔,能穿,有些许味道,但比身上这件干净多了。

“伍德……”睡在下床的人醒了,颤抖而带着倦怠的声音从他嘴里飘出。

“啊,父亲。”他忙坐到床边,帮助那看脸皱成了一团破布一般的中年男人半撑起了身子。

“谢。”他的父亲,安德雷·战风·伽纳森,已经全然没有伍德兰小时候所见识过的风采:虚弱的男人右臂从手肘之下被截掉,而左前臂在上周的暴风之中摔断,现在才勉强能动。他在叛乱中受伤之后的这四年里深受消化不良之苦,原本结实的躯体已经只剩一把骨头。起床对于战风越来越困难,他几乎一整天都在沉睡,若不是伍德兰回到舱房也许恐怕他还会再睡下去。

“可以了,我可以自己走到桌子边。”战风轻轻甩开了伍德兰扶着他腋下的手,“几点了?你去找埃德吧。”

“快晚上八点了。”少年很不是滋味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那男人艰难地用左手手肘撑着身体将腿挪出床框,再像第一次下水的孩子一般小心地将脚放到地上。

“哦,这样啊……看什么看,我饿了,快去。”父亲的催促让他立即行动起来,转身打开舱门走了出去。

他和父亲的舱房旁边就是通往邻层甲板的阶梯,埃德的单人舱就在其下,然而这时候对方肯定不在这里——走廊右手边的尽头,那扇开着的水密门内,埃德的身影在开放式食堂的炉灶前,背对着他。

大麦豌豆粥的香味在走廊里都闻得到,这个味道实在太有诱惑了,因为他早已吃腻了乏味的稻米面糊。小心地走进食堂时,这里其他人都在吃着平日的菜:着像石头一般硬的面包,拌着白奶酪的豇豆泥。远远地就能看到他们望着埃德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羡慕。

对方正被注目着,这是个好机会。他小心地踮着脚走到调理食物的埃德身后,却不料对方一个转身擒住了他的喉咙。

“哈,伍德,你输了。”埃德撤下了自己的左手,黝黑的脸上一口白牙炫耀着他的得意,“粥早就煮上了,我一直在等你。”

偷袭游戏他们玩了好几年,伍德兰数过,大概有自己有五百多次得手,八百多次被对方提前发现。他从没气馁过,连续十几次成功的时候也是有过的。

“煮好了。”埃德切断了热板以节约宝贵的电力,将粥倒进放在一旁的木碗中,“把它带给战风吧。”自从伍德兰的父亲安德雷患上消化不良开始,埃德就一直在用自己的粮食配给为安德雷做各种容易消化的饭食,就像是对待自己的父亲一样。

“我…我可以尝一口吗?”但是这时候伍德兰的注意力完全被食物的香味吸引了,视野之中尽是那白黄相间点缀着绿色豆子的粥。

埃德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背,“快送去!锅里还剩一点,现在送过去还能在我把它吃完之前分一半。”

“好!”他接过木碗,不顾传来的温度向着自家舱房飞奔而去。

送粥归来,埃德已经在一个桌子边等他了,两个比刚刚用的小得多的碗摆在上面,勉强盛着一半的内容,而碗边的大盘子里堆着一大坨绿色的糜状物——他们经常吃的——豇豆泥。看到粥只有这么一点伍德兰难掩自己的失望,不过有总比没有好,他向埃德道谢后便坐下就着粥和豇豆泥啃起了摆在桌子上无限供应的硬面包。

两个人一句一句地聊着关于天气、海况、食物和任务的事情。虽说埃德蒙一向都消息灵通,每次打听到什么事情都会和伍德兰说,但这次他也没打听到什么事情。

“任务来得太快了,我都没时间打听。”他摇了摇头。

“那…关于为什么这次没让我们上岸?”他的第一次上岸任务应该是这次商队的保护随行,没有成行的原因他有些好奇。

埃德蒙抬眼看了看他,缓缓开口说道:“因为,城邦人说这次的货物可能很特殊。”

“特殊?”

“不知道怎么特殊,但肯定是有人在和内斯堡人抢。有对人战斗的话就需要有经验的小队。”

“那现在叫我们去是为什么?”伍德兰有点不明白了。

埃德笑了:“哈,你傻啦?因为那个小队消失了啊,我们得去救他们。”

“那是什么事情让他们这么害怕……要四队人吗?”

埃德摇了摇头,把一块硬面包塞进嘴里咬的嘎嘣响。“这就不知道了,但是完全失踪这种事情也是很久没碰到过了,怕是寡不敌众。倒是你,给维莱娜让出位置没问题吗?”

“没问题啊……”这件事其实他都没怎么想,听从影手的命令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他信任并完全尊重教头的判断。他知道维莱娜似乎并不喜欢他,但他不知道,也没想过怎样才能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好一点。发过誓的队友就是可以托付背后的人,所以队友关系对他就已足够,他没有必要发展出节外生枝的关系。

“那就好。快吃,我要去取笛子和你的手鼓,你还没拿上项链吧?那一会甲板上见。”迅速吃完饭的埃德收了餐具就走了。

伍德兰吃过饭后再次回到了寝舱,他发现父亲的食物几乎还没动,中年男人小口地用木勺啜着那碗令人觊觎的粥。

“父亲。”他单膝着地跪在了椅子旁,“我要去送行晚会,小队凌晨出发。”

战风缓缓喝下一口粥才转过来看着他,欣喜的表情里掺杂着痛苦。“这么急吗?呵,孩子长大了,第一次上岸出任务了。”

“是的,父亲。”他低下头,让父亲可以将手放在他的头顶。

“我为你自豪,强弩。”父亲拍了拍他的头发,“做好你的职责。”

“当然,父亲。”他抬起了头,“你和‘幻刃’都会为我骄傲的吧?”

“幻刃”是他的双胞胎姐姐薇瓦兰在四年前取得的称号。她如同舞蹈一般地使用双刀,轻易击败了所有比她大三四岁的候选人,成为为数不多可以在十岁就取得称号的战士。伍德兰前年才刚刚拿到称号,在各种各样的方面上他都比姐姐要弱一点,但他一直在努力追赶着对方的脚步。

战风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间,本来严肃的嘴角抽动了两下随即展开成了笑的样子:“当然,你赢得了‘强弩’的称号,‘幻刃’当然会为你骄傲的。”然而这时中年男人的眼里写满了悲伤。

“那我走了。”他站了起来,从桌上的油灯上取下挂在其上的一条贝壳项链。

“去吧。”男人低下头,摆摆手,将木勺浸在粥中,缓缓地舀起送到嘴边,“别死了啊。”

伍德兰盯着手中的项链正出神,反应了好久才想到要说什么:“怎么可能,我是战风和铁雨的孩子,我走了!”他推门走了出去,一边解开项链将它系在了脖子上。

“是啊,怎么可能,你有我来保护你呢。”少女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不消两步路的时间那深棕色的马尾就超越了他走在前面。

嘿嘿,我知道啊。

“有你在这次任务就不会很难,让他们看看你的厉害。”薇瓦兰——瓦蕾倒退着走着,巧妙地避开了每一个地上坑洼的地方。

他边走边摩挲着颈上的项链,那些带着奇妙花纹和色彩的贝壳已经有几个被磨平,光滑得像珍珠一样。这项链的原主人是瓦蕾,他一直戴着它作为自己的护身符。

望向瓦蕾,她的那串项链随着步子在胸前晃荡,颜色鲜艳的很。

唔,是有你和我吧?

“我嘛,还是要你帮我看着背后啊。”瓦蕾飞快地向前跑去留给他一个背影。

等等我啊姐姐!

少女跳着轻巧的步伐,转了一圈就跑上了斜梯,伍德兰也加速跟着瓦蕾了上去。

“嘿!”一记手刀劈在他的头顶,但瓦蕾没有用力,一点也不疼,却也吓了他一跳,重心不稳一下撞在墙上。

“刚刚夸过你,你就这样,还想偷袭赢过埃德?”姐姐撇着嘴伸手敲了一下他的脑门。

哪有,我也赢过五百多次呢。

“那你也还没像他一样成为一个可靠的男人啊,是不是?伍德?”

但我很可靠啊……

他和四年前的自己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他现在有一米六五高,比埃德还高一点点,全身皮肤紧绷在锻炼得当的肌肉上;虽然脸上还没如同龄人一般长出胡须,但训练和风雨都已经在脸上留下了应有的坚定,他早就不是躲在他人身后需要保护的弱者了。

“恩,可靠,可靠。”瓦蕾笑着拉起他的手,向着上层甲板走去。

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哄了。

“好,好~”

回到训练时使用的甲板,他发现除了他以外的人都已经到了,二十几个人围成一个小圈,聚在海风徐徐的甲板中央,那片被四盏宝贵的电灯照明的空地上。一些其他训练完了的小队也围在外圈坐着,人群中传出层次不齐的歌声和喧闹的玩笑声。

“啊,你来晚了。”瓦蕾抱怨道,“还好埃德已经到了,他还给你留了个位置。”向着瓦蕾说的方向看去,确实,埃德就坐在圈子的内边上,和拿口琴乱吹的达芒之间还放了个手鼓,隔出来点空间。

现在也不好再和队员们一一打招呼了,他小心地在人群中穿行,来到了埃德身边。

“喏,你的手鼓!”埃德没看他就把鼓递了过来。对方总是知道自己身边的人是不是他,即使周围是一片嘈杂。

“你好快!”他贴着对方耳朵大声说。只是回了趟舱房,却没想到埃德早已拿上乐器在这里等他。

“哈,我一直在跑啊。”埃德拍拍自己的腿,搭住了他的肩。

“也是。”埃德从没让人失望过,这也是为什么瓦蕾说他是一个可靠的男人。

咦,瓦蕾呢?不知什么时候,瓦蕾就不在他身边了。他向四周张望,没有看到少女的踪影,然圈中已经人声鼎沸,晚会眼看就要开始,他可不愿意让姐姐错过他们第一次出任务的欢送晚会。

“嘿,伍德,我来跳舞给他们开个头,你帮我打拍子?”

清脆如流水一般的声音就在耳边,虽不见她的身影,但听到声音他就安心了。

好啊,姐姐你要跳哪一支?

“唔,没决定好,等我跳起来你随着我的节奏打就好了。”

瓦蕾你总是这样,我很为难的……

“但是你也没出错过不是?我相信你!”

嘿嘿,那当然,因为我们是双胞胎啊。

“好啦,快点,看我的脚步!”

少女从他身边跳出,踩着轻快漂亮的舞步转了两个圈来到了甲板上人圈的中心。

好嘞,就是这个拍子!瓦蕾跳过的小曲蓦地回响在耳边,因为调子不复杂,要是愿意他还能唱两句。

兴致一下子就上来了,他举起手按照熟记的节拍打起了手板。随着节奏,埃德蒙的陶笛,达芒的口琴,都在这一刻奏响;薇瓦兰穿着短靴的脚如不着地一般在甲板上翻飞着,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跳得真好。他的脚也耐不住寂寞,跟着节奏打起伴奏的拍子。

送行的晚会开始了,作为传统,今天晚上闹到多晚都不会有人管!当然,出发还是得按时走的。

“维莱娜,来一曲!伊拉,上台!”也不知道是哪边的小队里有个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让本来就因为瓦蕾欢快舞步而活跃的气氛更加热火朝天。这对形影不离、一唱一跳的组合很受欢迎,维莱娜的歌声还蛮像瓦蕾的,而伊拉的舞步也仅次于……

咦?甲板空地上的瓦蕾去哪里了?

周围的气氛还是如此热烈,但交谈声、唱歌声和起哄声混合的背景音里,已经没有了少女的靴子踏在地板上的声音。

“好吧,那我们就不负众望啦!”伊拉从对面的人群里站了起来,捏起不存在的裙摆对圈周的人行了一个城邦人的礼,而后绕开坐在她前面的人,走进了圈子中心。

伍德兰望着瓦蕾消失的方向。睁大双眼,那跳动的马尾仿佛还在视野之中,发尾的摇摆中还能看到那个节拍——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他不自觉地嘟囔。

那双脚似乎还在甲板上打着圈舞动着。

“喂,伍德!”

伊拉几乎占了他视野的全部,又迷惑又不满的神情写在脸上,“你帮我开个节奏,可以吗?”对方刻意放缓语速一定是因为断定他走神了。

他偏了偏头,伊拉身后的空地上已找不到任何姐姐的影子。

“伍德!”伊拉的左手重重地搭上他的肩,“没关系的,你要是没感觉的话可以让居恩来。”

比他大三岁的伊拉总对他做出一副长辈的样子,这让他有点点不知所措,有时候也会躲着伊拉。毕竟从小到大他基本上只听父母,姐姐还有埃德的话,对于小时候很少一起玩的伊拉他心里仍然有些距离感,对方只是一个小队的队友,仅此而已。

但即使这样,被拜托的事情也不能放下。对方看他没回应,开口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抢着说:“没事的,我很好,很好,抱歉刚刚走神了。”

周围的人还在“伊拉,来一曲”地起着哄,还有人因为等得不耐烦而发出嘘声。

对方很明显没有被他说服,但她眼睛扫了扫周围的人群后便下定决心般地凑了过来。“好,你帮我开个头,就是那个节奏,哒,哒哒,哒……”

“我知道这个。”他打断了对方的演示。当然,他知道。这是刚刚打过的那一曲,简单轻快的小曲,因为调子变化不大很方便配歌词,不同版本的填词他们都听过上百首了。

被打断的女孩愣了一下,随即说出了不信任的话语:“没问题吧?那你准备好了?”

“没问题的。”他心里数了两拍,就在夹在腿间的小鼓上敲起了前奏。

伊拉虽然看起来有些忧心的样子,但脚下却没有懈怠,随着他的演奏开始了舞蹈。快节奏鼓点的前奏马上就要结束,坐在一边的埃德适时地举起了陶笛,嘟嘟地吹起了主旋律。

欢快又逗乐的曲子下甚至很多圈子外的人都开始唱,参差不齐的声音里也有好多不同版本的歌词,伊拉随着这歌声跳着转起了圈。对面类蜥人女孩开口了,同时带有清澈和沙哑两种截然不同音色的独特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所有人一顿,便和她一起唱起了这首歌最流行的版本——

为何心里不平,

挤得快要没命,

我们是在哪里?

犹如罐中沙丁……

今晚是节日呀!——

大家都在一起呀!——

歌唱就不能冷冰,冷冰;

跳舞就应该轻盈,轻盈;

拉起手来,围圈,围圈;

就要闹个不宁,不宁!

几乎所有人都开始随着节奏摇摆身体,更有人已经站起来随着伊拉一起蹦蹦跳跳。伍德兰打着手鼓,始终盯着伊拉那双穿着及膝长靴的脚——

姐姐的话,跳得还会更敏捷更花哨的。

手中的节拍变成了无意识的机械运动。他放任自己的思想向着的回忆中的傍晚飘去,桅杆之上,轻盈得不可思议的薇瓦兰在桁架之上一字起舞的样子。

“伍德,不要怕呀。”瓦蕾一边转着圈一边安慰着骑在桁架上的他,“你要是滑下去,我会抓住你的。”

“可是……”他那个时候早就已经可以在桁架上自如行走了,但却不敢看在其上跳舞的瓦蕾,“你……”

看着支支吾吾的弟弟,瓦蕾停了下来,几步跑了过来凑近亲了一下他的脸:“我不担心,因为你会来救我的,是吧?”

那时的自己因为被亲了而有些惊讶,什么都没说出来,瓦蕾也笑笑转过身去继续在桁架上跳舞了。

他后悔当时的愚笨,没有回应姐姐。我一定会保护你的。他在心里发誓。

手上的鼓点渐渐放缓,意识又回到了现实。他陡然发现自己是唯一一个坐着的人,所有其他人都被音乐所感染,挽手拉成一个个环又唱又跳。

这样的日子似乎和四年半以前没什么差别,只是他从一边看着的孩子变成了狂欢之中的参与者。他曾经很羡慕替家族出征、赚取荣耀的勇士,并希望早日成为他们的一员。但当他坐在这里,看着马上就要一起出征的队友们,却突然觉得一点动力都没有了。他要追赶的、保护的人——薇瓦兰——早已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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