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是浪费搜索的宝贵时间，前进则是冒着被潜在威胁偷袭的风险。如果队长是我，我会怎么做呢？脑子中这两个选择的利弊在干扰我的思路，最终我放弃了思考，让自己心里想的唯一一件事主导我的行动：我想要帮助那支消失的小队。
要像大姐一样成为教头和队长，在需要行动的时候就不能随波逐流。
凭着维莱娜的鼓励，我对捷思教头提出了我的提议，也很轻易地说服了对方。
耶嘉·通林是我的老师之一，她比影手还大一岁，是一个老练的猎手，我的箭术和丛林生存的基本功都是她调教的。虽然大家都说她是一个死心眼不懂变通的人，但她有这么做的权利——她的能力真的很强，没有她的弓打不倒的敌人，也没有她的眼睛追踪不了的足迹。我信任她的带领和洞察力。
至于选择伍德兰，我倒是藏了一点私心在里面。
昨天居恩一脸别扭地来问过，他不明白为什么埃德会那么亲热地抱住我，还以为我和埃德已经成了一对。我对他说了一半实话，就是将小队托付给我的这件事。居恩自言自语地说：“也是，要是抱着个大男人也怪别扭的。”算是给自己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却没问其中“照顾”的深意。
这个小队里最需要“照顾”的人是伍德兰。他的战斗力数一数二，精神却支离破碎。空有一身可以和埃德打得不分高下的战斗技艺，他在数次测试之中表现得毫无自信，魂不守舍，直到去年最后才勉强拿到自己的称号。沉默对于这个少年来说是常态，不过他不呆也不傻，至少在变成这样之前一直都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他很少正眼看人，那双游离着的天蓝色双眼总在追逐着不存在的东西，埃德和我说过，那是瓦蕾的幻影。
我刚才在先锋的位置听到小队中有人在质疑猜测任务的性质，不知道伍德兰听到的多少。这个话题若是在闲聊之中就会陷入流言漩涡，再深入一点就会涉及到四年前的叛乱，而这些对他都是禁句，他承受不了那些记忆。
四年间我们一直在说“再给他点时间，他会好起来的”，但事实上他的精神状态恢复得很慢。也许正是我们消极的态度让他变成这样的。这孩子需要的是他人的支持，失去母亲和姐姐的伤痛不是他一个人能咽下的。是发酵膨大的悲伤和不安把他挤出了现实吗？我尝试像对其他人一样对他，然而他和我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我不知道能怎么帮助他，但至少我得替埃德照顾好他。首先，埃德不会让他听到这些并非确凿的谈论。
伍德兰没有任何异议就接受了我的提名，他默默地背上继承自他母亲的十字弓“普西”，一对血珊瑚雕花装饰的双刀别在腰间。
“伊拉。”维莱娜斜眼看着站在不远处整理行装的少年，拽了拽我的衣袖。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略带疏离的眼神和迷惑的神色告诉了我她的态度。“别担心，小妖精。虽然不太理人，但你也知道他是个好手，我需要他。”
“有时候我简直想用十字弓射他的屁股，他让我心里发毛。”维莱娜小声地抱怨。
我想了想，貌似这世界上她讨厌的东西也只有海水是十字弓打不碎的。她对热带水果的恐惧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无论是菠萝还是榴莲，她从不敢看它们没切好之前的样子。她第一次看到榴莲的时候甚至没加思考就扣下了扳机，让那臭烘烘的甜腻果肉糊了我一脸。
“哈哈，那可不行。”我拍了拍她的脸，“准备好了？”
“当然，我可比你快很多。”
“小崽子们，出发吧。”早就站在一旁的耶嘉歪歪头，举着火把走向丛林的深处。
凭借着耶嘉的经验和维莱娜的视野，我们前进的速度和白天无二，不出一刻钟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死气沉沉的空气中融入了海豹油火把燃烧的臭味，大概是因为它让适应了雨林腐败气味的鼻子获得了新生，我们都察觉到了一种新的，无法描述的微妙刺激性气味。在这个方向上，越向前走那个味道就越明显，腻腻缠着我的鼻子，让人想要干呕。
约摸是又向前走了两三百步，在一片相对空旷的林地边缘，我们看到了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是它的气味引导我们来到了这里。
“啊……”维莱娜轻声惊叫，退后了一步。
耶嘉机警地蹲下向前摸了两步，走出火光范围，确认没有危险才继续前进走到尸体旁边。我们随后便跟了上去。
这是我们的姐妹，她趴在地上，与一株齐根而断的榕树相伴，身体肿胀发黑，四肢暴露出来的血肉已经被大量啃噬，其上爬满了白色的蛆虫。浅色皮质马甲，麻布衬衫，肩甲和厚皮裙都是标准的样式，浓浓的血完全染黑了衣物。没有人可以辨认她的容貌了，因为在曾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将她拍在那颗断树之上，如同瘪皮囊一般的头部让人不忍多看。
“波琳·坦途。”而后来到尸身边的耶嘉宣布，她扬起手，将从尸体上摸出的刻有名字的铁牌展示给大家。“愿你的灵魂随我们一起回归大海。”说着，她用腰间的匕首小心地切下了一条辫子。
“回归大海。”我们重复道。
是什么杀死了她？武器不在她手中，也没有掉落在身体周围。要么是被击飞了武器，要么就是在奔逃中丢掉了。我隐约觉得可能是前者，那样的话我们要面对的是一种体型庞大力大无穷的敌人，比“猎人”还要强很多，让这精英小队也束手无策……
难道是迦兹朗？！
不，若是迦兹朗能控制这样的生物的话，四年前他们也完全不需要通过内乱来夺取我们的船了。我必须冷静，不能让这样可怕的想法占据我的头脑。
望向四周，除了一些在黑暗中窸窸窣窣活动着的小型动物和昆虫以外，一切都非常平静，平静到我能听到身后两个颤抖呼吸的声音。
维莱娜垂着眼睛，睫毛颤着，紧紧靠拢的双脚碾着地面。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收集变种的眼睛并把它们串起来收藏的怪人，但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她。我急忙揽她到怀里拍拍她的背，好让她安心一些。
“我们人很多，我们是安全的。”我安慰她。
她顺从地点头，将脸埋在我胸前。她也许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认清我们的处境，但她不会有事的，我知道。
伍德兰呢？
那少年一手攥成了拳，身体微弓，另一手把在十字弓上。他表情怪异，我一刹间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在笑。他的嘴角生硬地拐起，双唇微张，颤抖着，但确实是在笑。
“比比看啊，瓦蕾。”仅仅是凭着唇形和含糊的发音，我听到了他自言自语的话。
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兴奋，但这不是什么好事——多年来的经验表明，年轻的战士第一次出任务有极高的伤亡率——三年前的我几乎因为过度的自信丢掉性命，若没有维莱娜相助我早已陈尸于布哥涅城边的山里。
我得让他冷静下来，以免同样的事情发生。
我最后拍了拍维莱娜的后颈，放开了她。
“伍德……”我开口，打算立即和他谈谈。
“你们几个！过来看！”刚刚不知道摸到哪里去的耶嘉窜回到我们身边，召唤我们。我本想说的话被憋了回去，随着她来到空旷地对面的一个小水坑边。
不，那不是水坑。
随着距离的接近，水坑的形状变得更加明显：两端深中间浅，一端是长椭圆一端是圆形……
一个脚印，和我前臂一样长的脚印。
天呐，这是什么生物的脚印啊？
一阵骚乱将我拉回到现实。
那些因好奇而聚过来，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蛰伏着的小动物一瞬间就尖叫着四散逃去，甚至还有一些如同大老鼠一般的动物慌不择路地一头撞上我的脚。
有危险！
“后退，后退！”老猎手的直觉一定不会错，我们听从耶嘉的指挥，低身快速向空旷地的边缘退去。
“嘭。”沉重的闷响就来自侧面，随之传来的还有树枝树根断裂的吱嘎声。
“嘭。嘭。”第二声，紧接着就是第三声。这是脚步声。
什么样的生物才能造出这样恐怖的脚步声？我的经验不足以准确估计它的体重，但它绝对比三四百公斤的猎人要重很多。
“快！”耶嘉的声音明显急了，她从身后推着我，但话不是对我说的。“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快走啊！”
维莱娜？伍德兰？
维莱娜半伏在地上盯着那个方向，而伍德兰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单腿跪着，十字弓普西已经架在手中。
“伍德兰！”我用压低的声音喊着。
“快跑，伊拉！”维莱娜突然好像是看到鬼一样地跳起来，扑到我身边抓住了我的手，“那家伙有三米多高！而且它全身都是冷的！”
冷的？我打了个激灵，维莱娜在晚上能看出来物体的温度，她告诉过我只有金属和类蜥人才会是冷的。
全身是金属？那是什么生物？但这至少说明一件事：它非常重，不易受伤，而且非常危险。
“我瞄准它了，脖子。”伍德兰大声宣告，声音非常镇定，是我极少听到的信心十足的音调。
“不要管它！”
晚了。
随着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一颗拖着蓝色光焰的十字弓矢射向侧面丛林中的黑暗。
会命中吗？
“砰！——”如小型炸雷般的爆响随即传来，一团火光在树间绽放，照亮了那片区域。
这不是精钢矢命中的常态，我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
一个高大的影子矗立在那转瞬即逝的火中，散发无法言喻的诡异感——它太暗了，就好像没有被照亮一样，漆黑的剪影上只有一对发着幽幽蓝光的光点，仿佛眼睛一般。
快速的脚步声，那怪物开始大步走来。
伍德兰看起来似乎也迷惑着，但他随即便第二次扣下了扳机。
空旷地的边缘上，那枚精钢矢再次击中了它的目标。同样的火光四溅，只阻碍了那影子一瞬的脚步。我已不需要借助任何光源就能看到它了：约三米五高，人形，造型犹如一个壮硕的男子，全身漆黑，只有肢体边缘能看到微微金属质感的反光。
伍德兰仍然愣在原地。
箭矢一定是命中了，但为什么对方还没倒下，甚至还在走路？我没有见过普西打不穿的东西，但是这个怪物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认识。它太危险了！
我对伍德兰吼道：“快跑！”
但少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缓缓起身，看着那怪物一步步逼近。
“浑蛋！”在我行动之前，一个身影超越了我，冲向了那黑影。
是耶嘉。她拔出了丛林开路用的长刀，迅速接近黑影准备截击。
“走，快走啊！！”她一边叫喊着一边攻向那怪物的腿，对方没有做任何防御任凭带锯齿的长刀砍在了腿上。
我只听到金属碰撞的刺响，却没有切断的尖啸。那怪物停了下来，仅仅扬起手一扇便把没有得手而后退的耶嘉击飞起来。
“耶嘉！”怪物没有追击，而是继续向着少年走去。只消十步它便可以将伍德兰碾死在脚下。“伍德！你在想什么！快走啊！”我尖叫起来。
“啊！”
这才回过神来的少年急忙背上十字弓，甚至都没看我们一眼便朝着反方向没命地跑开。
这十多秒之内发生的事情，我和维莱娜都只是楞楞地看着。那个穿着不知什么材料盔甲的怪物没有理睬我们，径直追着伍德兰快步冲进了丛林。
“咳…咳咳。”在远处落地的耶嘉这才发出了负痛咳嗽声，我们急忙来到她身边帮她。
“没事，就是断了几根肋骨，我还能动。”她费力地尝试了好几次，总算在我们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
“那孩子去哪了？”她问，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那少年要去哪里。逃走的方向上既不是我们进入盆地的入口，也不是露营地，那边什么都没有。
“我们得回去报告，但是伍德兰怎么办…”耶嘉也面露难色。那孩子若是一路走得太远迷路了，偌大的雨林里想要找到他就很麻烦，更何况他身后还追着一个金属怪物。
“我去，我去找他。”我几乎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
我把伍德兰带到了这里，没有及时发现他的意图，这都是我的责任。
“伊拉！”维莱娜看起来都快哭了，“你不能一个人去追那怪物！”
“听着，小妖精，你把耶嘉送回去，告诉大家这个怪物有多危险。”我握住她的肩膀直视那双惊惶的眼睛。“你忘了吗，我是‘猎光’啊，在丛林里没有人比我快，那怪物那么慢，它拿我没办法的。”
少女没有被说服，她抓住我的袖口，利爪在她的手套之内刮出吱嘎的声响。
“我不能放弃咱们的队友。他和三年前的我遭遇了一样的麻烦，你懂我的吧？”我知道独自一人在不熟悉的地方被强敌追逐是什么滋味，但这个丛林里不会有第二个维莱娜，我不能让他独自一人面对危险。
“可是…”
“耶嘉需要你。我带着令箭呢。每两个小时我都会放黄色令箭告诉你们我在哪，如果我把伍德兰带回来了我就放绿色，记住了？”
维莱娜放下了目光，她看起来很不甘，但手渐渐松开了我的袖子。“好…那我们走了。”
“恩，我也出发了。”我向着怪物消失的方向追去。
她生气了？是我的错觉吗？少女转身，搀起耶嘉，她在从我视野消失之前一次头都没回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