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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伊拉 居无定所

当我们失去一切的时候

  

疼!

即使那块要命的木炭已经离开了我的手臂,烧穿神经一般的疼痛也不肯淡出半分。我大口地喘着气,尝试在天旋地转中找到平衡。视野几乎已经缩成一个小点,我无法从已经断线的思绪中搞清楚“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这样问题的答案。

记忆和认识都被这过于强烈的感受冲刷殆尽。我任由脸栽到地面的细沙上,感受着微微刺痛和冰凉触感带来的补偿。

尖鸣着的噪音渐渐从耳中褪去,传入的则是喧哗,就好似身处光荣号的轮机舱一般。

“等等!!居恩!!”这被无限放大的声音是谁的?努力转转眼睛,想让有限的视野捕捉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只看到模糊的几个黑影。

咣!金属碰撞的巨响都要把脑浆震出来了,我头疼欲裂,不由得呻吟起来。

“你疯了?!”另一个声音。

“伊拉还活着,别急!”

哦对了,我的左臂断了,刚刚是为了烧掉被寒创侵蚀的肌体而被木炭烫的。

我眨了眨眼,让积在眼眶里的泪水流了下去。好疼,真的好疼,但是我还活着,还保着左臂。

是的,我终于明白自己在哪里以及在做什么,旁边的是刚刚为我治疗的类蜥人维莱娜,还有两个黑影……

“埃德,居恩。”嗓子居然也疼得不行,发出的沙哑声音听起来像要断气了一样。

“我没事……”我尝试用右手将身体撑起,但仍然是徒劳的尝试。每一块我想用到的肌肉都麻痹了,使不上力气。

“小心,伊拉。”我感到一双有力的手搀住腋下将我扶起。进入视野的是金短发,麦色皮肤,络腮胡子,映着火光的眼睛是淡淡的蓝色。真的是居恩,我不是在做梦吧?

“居恩,她没事。”埃德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在他面前趴着的是只穿着贴身麻布袍子的维莱娜,埃德的剑尖抵在她的背上,让她不敢动弹。

“那杂种对你做了什么?”居恩托着我的后颈,翻动衣服为我检查伤势,小心翼翼得让我想到他过去照顾妹妹时的样子。

“你帮了伊拉,我现在收起我的剑,不要激动。”埃德说道,看起来他很快就明白了维莱娜的立场。

“我不要人类的道歉。”维莱娜故意压低的特殊嗓音让人想到蛇的嘶嘶声,我昨天晚上听到过。她翻滚着爬起来,抄起了自己的十字弓。

“听着,我们没有恶意。”埃德继续和维莱娜交谈,“我们已经找了她一天,真的很着急。”

我还沉浸在被队友找到的喜悦之中——这意味着我会被带回城邦,送到船上,等着我的有鹅毛被子、帆布稻草床、还有病号专用的大麦肉末粥——只是现在的气氛好像还有些僵。

“居恩,埃德,这是维莱娜,她从猎人手里救了我,帮我治了左手的骨折。”一句话就足以让他们理解他们面对是什么人了。

“十分感谢。”埃德很快就做出了回应,“如果不是你可能伊拉就不在了,伽纳森之恩,必三倍相报。”

“伽纳森之恩,必三倍相报。”居恩重复道,而我却慢了一拍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这要命的伤不仅让我行动不便,疼痛更让我脑子都转不过来。

伽纳森的三倍报恩是家族的信条之一,从小我们就被教导要牢记并复述。

“好,带上她。离开这里。”维莱娜肯定无法信任他们,她仍然端着那十字弓指着埃德。

“她还需要治疗!”居恩又激动起来,大嗓门震得我头又疼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抛弃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将绑在手上的锤子扔在一边:“让我冷静一下,我先出去,埃德蒙为她治疗。”

那个金发大个子对维莱娜服软?固执死板的居恩居然做出了让步吗?我望向维莱娜,而对方也在看着我。警戒的眼神有一瞬间消失了,直觉里我知道她也妥协了。

“好吧。”她坐了下来,端着武器目送居恩把我交给埃德,离开,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埃德,后者已经开始为我检查伤口。

几乎被烧烂的创口发出了难闻的臭味,渗出混浊的液体。那些蓝色的肉芽已经烧焦,不可能再生长下去了。火辣难忍的剧痛让我想要把这只手臂锯下来,而看到这惨状只会让我感觉更疼。

“忍一下。”埃德从腰上解下一个小金属瓶子,我要是没看错的话,这是一个小酒壶。

“埃德?”还没来得及阻止,冰凉的酒就带着更强的痛楚浇到了伤口上。

“操!!!”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大声喊出这个脏字,带着发泄和对他的谴责。

“埃德……”咬着牙,我只能从牙缝里挤出来自己的抗议。

我绝对不会饶了你,我本来想这么说,但那小子居然笑了,表情轻松丝毫没有歉意,这让想发火的我感觉自己像个蠢货。

“……你笑啥?”

“还疼吗?要不要喝一口?”他把酒瓶递了过来。

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伤已经不那么敏感,变成了钝钝的疼痛,飘进鼻子的味道里我闻到了一种不认得的花香。

“这里面泡了一些双色曼陀罗的花籽,少量喝可以催眠,也可以直接麻痹肢体。”埃德解释道,“达芒带来的,给我们一人分了一点。”

“别喝太多,会有幻觉的。”他看我在反复在嗅便叮嘱。

算了吧,我还不想睡,这点疼痛我能忍。

埃德把包里的绷带都贡献给了我的手臂,里里外外缠了厚厚几圈,让我有自己长了个螃蟹钳子的错觉。

他一直在专心地为我处理伤,没有尝试和维莱娜对话,她也安静地观察着我们两个。

待到处理完的时候,埃德转过身去再次对维莱娜道谢,将握拳在左胸的手掌摊开伸向对方,这是“心诚如此”的表示。

“不用谢。带她走吧。”维莱娜没有拒绝友好的表示,投向我眼神里有一丝我没看懂的感情,表情不再如同刚才那么冷峻。

不过更多的脚步声传进了洞。

四个人。

是达芒他们吗?

我再将眼神投向那女孩,她黄绿色的眸子里又充满了猜疑和戒备。

影手教头大步走了进来。她扫了一眼我和埃德,随后便盯住了维莱娜:“就是她吗……”

“可是……”居恩看起来也有些犹豫,我不知道他们之前在讨论什么。但不轻易动摇的居恩都犹豫起来,影手教头一定没给什么好脸色。

“不想她死就带着她离开。”也许是被一起涌进来的人吓到,维莱娜将架在腿上的十字弓对准了我,冰到零点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也心里一凉。他们的到来打破了之前洞中微妙的平衡。

面对绝不可能战胜的对手,维莱娜只能鱼死网破。

不,影手的眼神不像是看到猎物的样子,她不是来找麻烦的。

“等等,维莱娜……”我出声劝阻,期望我和她之间那虚无缥缈的信任能起作用。

“别紧张,类蜥人。”影手摊开双手蹲下,“我们本来的任务是除掉你,但我们放弃了。”

影手低头单膝跪地,将左胸前握拳的手展开伸向维莱娜,“我们身上没有任何可以报答你的财物,但请收下这些。同时,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达芒将自己的药草包打开放在地上;居恩把自己背包里的玩意儿都倒了出来,小锤子,铁丝,浸油的细缆绳等等用来制造陷阱和简单遮蔽所的工具,甚至还有两串他正在编的贝壳手链;而影手则把牛皮水袋和她自己的镀银雕花酒壶放在身前。

最后从众人背后走出的是伍德兰,他非常不情愿地解下了腰上的刀鞘,一把红珊瑚雕花柄的弯刀置于所有东西后面。天哪,那是瓦蕾的遗物,教头怎么会命令他把它赠予他人?

居恩一脸的无奈,想必是刚刚就此和教头争执过,而教头却露出了“别盯着我看”的表情。

“听了城邦人的描述,我就知道他们分不清楚你和变种蜥蜴,把它们的罪名安在你头上。”教头话头一转:“我们是佣兵,可以为钱杀无辜之人,但这是伽纳森之恩,你救伊拉一命,我们当以三命相抵。”

“伽纳森之恩,必三倍相报。”我们重复道。影手是一个讲原则的人——我听说过——她那面对恩人一般感激而诚恳的态度是不会说谎的。

叹气。维莱娜放下了十字弓。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命换一命,就已经很公平了。”

“那你的名字?”影手仍然单膝跪着没有起来。

“维莱娜。”类蜥人女孩站了起来。

影手抬起头,也站了起来:“类蜥人维莱娜,我们不会忘记。”

“你们走吧,不用特意报恩了,我不需要。”维莱娜看着山洞的入口,微弱的光在她眼中转瞬即逝。

教头后退了一步。

“照顾好她。”维莱娜背对我们轻声说着。

“……没问题。那我们走了,一帆风顺。”教头转身出了山洞,“扶起臭丫头,咱们走吧。”

我得救了,但是维莱娜呢?我渐渐明白了刚刚没理解的那个眼神——是落寞。

失去亲人后,她为了复仇而生存,但复仇完成后呢?没有亲友的她要怎么行走在这残酷的世界里?我在心中问着,深知自己若不开口就没有机会了——

“维莱娜。”叫这个名字还有一点生涩,我生怕自己叫错了对方便会关上这个机会之门。我希望能报答她,越早越好。

她看着我,抬起的眉毛诉说她的不解。

“你之后要做什么?”

她没有答,眨了眨眼,任由我望着她。

“你要去哪里?”

“复仇啊。”她噗嗤一声笑了,仿佛我提了个很蠢的问题。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我看不到什么开心的闪光。

“那之后呢?!”我追问。

扶着我走的埃德停了下来,轻轻拽了下我的手臂,示意我结束对话。

类蜥人女孩缓缓开口,没有血色的唇间只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她别过头去,走回洞的深处。我本想再停下来追问,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埃德却推着我说:“那是她的选择。”

——那不是我能管的事情。走出这山洞,我是海上的伽纳森,她是山中的鳞片怪人,此生我也不会再和她有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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