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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维莱娜 消失的意义

当我们失去一切的时候

  

维莱娜觉得自己对这个人类女孩的评价是正确的——这是一个很厉害的蠢货——纵使有罂粟粉麻痹,切开伤口清理碎骨片的过程也会痛入骨髓。伊拉一直在闷嚎,一次疼晕过去,手臂却丝毫没动过。

虽然她看过相关的书,也解剖过异种的尸体,却还是切错了哪里。出血之多让她吓了一跳,不得不急忙用绳子再在对方的手臂上绕了几圈。

她清除了所有碎成小片的骨头,把看起来仍然能长好的部分拼回了原位,最后填上对方自带的创伤药,并用帆布线缝合了伤口。在没有木板这样可以固定的材料的情况下,对方必须长时间保持这样半坐半卧的姿势。虽然坐在地上很不舒服,但看起来已经精疲力尽的伊拉很快就睡着了。

本来干净整洁的山洞里飘起了淡淡的血腥味。她坐立不安,小心地用堆在角落里的细沙盖住了地上的血。

她饿了——白天没有打到别的猎物,本能地对血味产生食欲的她只能嚼两片山腰上采来的药草,让嘴里涩涩的味道退去一些。

饥饿的时间太难熬了,还不如休息,明天一早冒雪出去打猎。这个季节雪鼠和兔子都开始陆续出洞了,也许在山腰上就能找到几窝,这样就能确保几天之内不会挨饿了吧。

检查了一下屋角那团小小的篝火,维莱娜爬进自己的床窝。

闭上眼睛,朦胧的黑暗之中维莱娜听到两重不同的呼吸声——一个来自自己,另一个急促一些的则是伊拉。

她独居太久了,已不习惯睡觉时身边有其他活物。回想之中,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在她眼前如重演般飘过,她仍对现状没什么实感。

命运就是这么神奇。

维莱娜发现那三个“猎人”被引走时,她几乎放弃了计划中的狩猎。好奇心让她循踪追去,在山间的平地中看到了它们和伊拉。决定出手的时候她没想过身份暴露的问题——城邦人一向分不清她和那群蜥蜴杂种。

无论这个冒险者是不是城邦的走狗,经验告诉她和人类接触都不会有好处。她不懂对方说话的用意,更不懂在帮助对方的自己。自她一家被人类从千里之外的布列顿赶出之后,遇到的人类就没有好东西,她发誓再不信任人类,再不对这个被毫无意义的欲望支配的种族抱有希望。

身体中有些东西随着那三个猎人的死而消失,她感觉轻松了很多,仿佛能像羽毛一样飘在空中。她的复仇就快完成了,“杀”的勇气也随之消逝。

当人类女孩陷入死境的时候她可以坐等尘埃落定;她现身露面之后,可以用十字弓上装的第二支矢结束后患;走在风雪之中,她可以把对方丢在身后……

不仅仅是自己,她渐渐发现这女孩也和之前遇到的人都不太一样——对方眼里没有过排斥和怀疑。

在维莱娜放下十字弓后与对方再次目光相会的时候就看到了,叫做伊拉的女孩向她投来求助的眼神。人若不信任,又怎能向对方求助?她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尽管理性提醒自己不要理会看到的表象,她还是不由得被对方那如同幼兽一般的求助眼神所感染,最终伸出援手。

不知道明天雪会不会停,不知道伊拉会呆多久,不知道对方的伤能不能痊愈…发生的事情太多,维莱娜只能等待明天带给她答案。

清晨,维莱娜被伊拉的呼吸声惊醒。

野外独居,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才能生存。在浅眠中听到并确信身边有另一个生物的存在,她几乎是从床窝里跳了出来,随时准备用爪子保护自己。

“吓到你了。”人类女孩用俏皮的语气说,有气无力的声音中感受不到太多活力。

她瞪了对方一眼。

她并没感到不快,只是对自己一惊一乍的反应感到尴尬而已。

从洞外的光看来,太阳升起来了一段时间了,但风声还在,雪花也时不时地飘落在洞口。

这个天气是很难找到猎物的,即使风会停,猎物也会等下午气温回升的时候出洞觅食,在此之前她得做点别的事打发时间。

维莱娜从架子上取下了一本叫做《无尽的布列顿海岸线》的冒险游记。这本书从他们被赶出布列顿后一直陪着她,她已经看了无数遍。伊拉所说的朋友所读的书大概就是这本,书在最后几页附着布列顿地区的沿岸村镇城邦简图以及有记载的大小河流。

伊拉没有再尝试和她说话。她看了好一会的书,对方却一声未吭,整个山洞里只有木头燃烧的爆响和两人的呼吸声。

这似乎有些奇怪。通常人靠近她时都会好奇又恐惧地盯着她覆盖着鳞片的手脚,而她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注视。

抬起头来,她看到那人类女孩紧闭着眼睛,额头上有津津的汗迹。

伊拉反而察觉到了她注视的目光,睁眼说道:“没想到会变得这么疼。感觉肉都要从里面翻出来了。”

愈伤之中创口红肿发炎是不可避免的,前几天会非常痛。如果不感染的话,皮肉伤不出一个月就会愈合,骨头也会在几个月之内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不会疼太久的。”她觉得对方应该知道伤会怎么样好起来,却不知要从何说起。

伊拉挪动了一下身体,呲牙咧嘴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夸张,大概是长时间半卧在地上身体硌得疼?

“你想……稻草堆?”

她有点不相信自己说出来的话。向一个昨天遇到的人类展示善意?昨天已经做得足够多了,没有必要再继续了。

“抱歉……你说什么?”

“……你想,躺到稻草堆上吗?”

也许这是从她出生开始的十年间进行过的最奇特的对话之一了——一个类蜥人和一个人类,态度如此平和,不带丝毫恶意和猜忌。

在家乡的时候,她很小就学会和附近村子里人类的孩子对骂,也被父母教育不要太接近他们。人类不喜欢异族,即使能生活在一起也要提防。

伊拉苦笑了一下,“如果可能的话……我的背都快断了,屁股也疼的要命。”她尝试活动自己的双腿,动作十分笨拙,“简直比手臂还疼。”

维莱娜站起扫掉身上的稻草,给伊拉腾出了地方。

“但是……”伊拉为难地看着她,“我是不是该走了,还下雪吗?”

“你自己去看,要是能站起来的话。”外面还在下雪,维莱娜不会赶对方走,她只是为了掩饰善意而说。

“呜…”伊拉好像使出吃奶的力气,想要凭借右手撑起身体,但那不平衡又软弱的动只带来另一个后果……

扑通。

她向右一歪,栽进稻草堆。

“啊呜!……”负痛呻吟,伊拉扶住受伤的左臂。

“……”维莱娜叹了口气,那人类女孩真是逞强。

“我帮你。”她上前轻轻捧住勉强接好随时可能再次被折断的左臂,让伊拉得以小心地爬进那一坨稻草。

“你知道城邦人是怎么传你的事情的吗?”安顿下来之后伊拉的表情舒缓了很多,开始尝试对话。

圈养人?他们从不会说好话。故乡那边的布列顿城邦远没有布哥涅大,人类的聚居地也不多,但是他们对异己的态度都是一样很不客气的。人类排斥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他们害怕所有比他们更适应这个世界的种族,就好像一切比他们强的生物都不理存在一般。

“手上四个指头,两寸的利爪,杀人不眨眼,两人高,生吃山羊……”

这个描述让维莱娜想起来那些杂种,她当然认得它们:“那是山下活动的变种蜥蜴。我一直在找它们。”

好像哪里的开关打开一般,呼吸和心跳开始变快。每当想起那几张绿底黑纹鳞的蜥蜴脸时,胸中的那把火就会烧燎她的理性。

“你也在找它们?……”听出了话中之话,对方看起来有些吃惊。

她指了指架子上穿着的一串干瘪的眼球,狠狠地说:“这里有十个,还剩九个。”

她亲手结果了它们。欧罗巴通用语里的名字虽然同源自“蜥蜴”一词,她对这个种族只抱有仇恨。

“你……”大概是察觉到了吧,伊拉的声音有点颤抖。

她虽然理智上无法信任对方,心里却有什么东西急切地涌了出来,耳边似乎响起了尖鸣,让她感觉晕乎乎的。

“它们杀了我的家人。”风雪、呼吸、心跳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止,脑海深处尖叫着阻止自己继续说下去的声音弱了下去。维莱娜的世界随着这句话陷入静寂,只留下自己讲述的声音。

伊拉捂住了嘴,因为惊讶而瞪大了眼睛。灰色双眸里掩饰不住一丝看似同情和悲伤的神色。

“……我追踪它们一年多。他们有变种蜥蜴,有猎人,有沼泽食人魔…”这个组合不合常理,但是这群本应该相互厮杀的生物确实地组成了一个集团。

“一年半前……它们迁徙到了这里。”

“没有任何准备的我们被袭击了。”

“……他们……杀了我的父母。所以我要杀了他们,一年间,他们走到哪里我追到哪里,我的十字弓射程很远,他们蠢到根本不知道谁在打他们。”

用冷冰冰的语气诉说她这十多个月生活的唯一意义,杀亲之仇轻描淡写地带过。她对自己感到吃惊。心悸,呼吸困难带来的是触碰旧伤的**。

“他们太蠢了,根本不知道是谁在追他们,但看着他们惊慌的样子我才开心……”

“加上昨天那三个共有二十二只,就只差那九个蜥蜴杂种了。”

明明感觉不到喜悦,肌肉却牵扯着嘴角,映在对方眼里的那张脸夸张而诡异地笑着。

“我要杀了它们,必须杀了它们,只能杀了它们!”

是的,无论追到哪里,无论以何代价。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然后,我就可以无悔地去见爸妈了。”

她想妈妈和爸爸,想家——那间三年前就被迫放弃的河边小屋,那条颇有生气的河流,还有离家不远的那片有很多传说的沼泽林。一切都回不来了。

她低下头,悲伤的情绪在无限蔓延,侧脸的鳞片都淡成了蓝色。但和人类不同,类蜥人不会哭,她没有真正的眼泪。

“我很抱歉……”伊拉虚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那有什么用?同情是有同样的经历时才能理解的感受,人类的这种情感只是说说做戏的假货,他们的面具太多,只有自己的利益才是他们所关心的。

“也差不多一年半前,我的家族出现了变故,叛乱。”伊拉缓缓说着。

“我母亲和一个哥哥…遇难了。”

对方望着洞口的方向,眼睛湿润,一条几乎快干了的泪痕微微反射着照进来的光。

“我们还没有复仇,我们太弱了,对仇人一无所知,只有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字。”对方的声音里有不甘、失落和迷茫。“但即使失去一切,活下去,我们才能填补过去的创伤。”语句一转伊拉的声音明朗了起来,“祖先的教诲不会错的!”

人类女孩很让人好奇:他们是怎样背着仇恨生活的?

从父母被那群变种袭击开始,她就无法摆脱那个血腥而恐怖的下午。同样的景象一次又一次地在梦中的轮回,只有当复仇的箭矢射穿那些生物的头颅后,她才能够获得一晚的安宁。

她仔细打量着对方,想要从那面容里得到答案。无论稻草色的头发,还是微有些婴儿肥的面庞,伊拉和她见过的其他人类无异。但对方微微笑着,就好像所遇到的一切困境都会迎刃而解一样。

这个人类是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她能够将仇恨放在一边?这时候她甚至有些羡慕对方,有朋友,有归属,有一个信念可以支撑活下去的意愿。维莱娜需要答案,如果她完成了自己的复仇,接下来要如何是好?

她呆呆地望着伊拉的方向,但不对劲的地方跳进了她的视线。那是伊拉受伤的左手,包裹伤口的布条颜色明显太深了。

“别动。”她赶快来到对方身边查看,状况似乎并不好。

“怎么了?”

不知是包扎不够紧还是因为扑倒那一下挣开了伤口,布条已经被血浸湿,开刀部分的颜色鲜红就好像要滴出血来。

用昨天磨好的短刀小心划开了层层裹住的布条,血一下子就从失去压力的伤口中渗了出来。看到了创口的样子,她就明白为什么血止不住了。

伊拉的浅层伤口上覆着一圈淡淡的蓝色肉芽。

寒创,一种高原上受伤才会得的急性感染。受伤者的伤口若是染上了寒创的话,肉会变蓝腐烂,无法自愈,若是见了血的大伤的话,即使血已经止住也会很快恶化迸开。

虽然看起来伤口深处已经有了愈合的迹象,但若放置寒创不管,不出两天整个创口就会烂掉,那样就保不住这条手臂了。

大概是看到了她严峻的表情以及根本没有愈合迹象的伤口,伊拉的脸上爬上了一丝恐惧。

“是寒创…”她不知道这个病对方是否了解,“染了寒创的伤口会烂掉。”

“……”霎时伊拉脸色就变了。

这样的话只能剃掉发蓝的肉芽,指望剩下的伤口没有染上,或者……

“只能用炭火烫吗?”大概是处于恐惧,伊拉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的。”

尽快准备为好。昨天还剩下小一半罂粟粉,她把木碗里乘上水,把纸包的罂粟粉全数倒入。看起来伊拉下决心比昨天要快,她刚刚递过去木碗对方就接过一口气喝了下去。

还有药草……她还记得自己有在山下的灌木带里收集过这种叶子,据说是对烫伤很好,会让皮肤感到凉爽,消除炎症。没有捣药的工具,她只能如同往常一样将半干的药草和着一点水嚼烂准备敷在伤口上。

又辣,又疼。这种红色叶子的植物虽然会让人皮肤感觉凉爽,但对于类蜥人的口舌来说刺激实在太强。

“来吧。”似乎罂粟粉已经开始作用,伊拉的眼神迷离了起来。

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当她捧起那条手臂,让插在刀上的木炭贴上伤口的一刹那的时候才明白——忘记给对方咬在嘴里的东西了。

“——!!!!!”手中的那条手臂一震,几乎挣脱了她的控制,惨厉的尖叫声回响在山洞里,声音之大她一瞬间失去了听力。

她听不到木炭接触肉体的嗤响声了,却感觉一股非常浓烈而让人反胃的味道飘进鼻子——皮肤烧焦,脂肪蒸发的臭味。

“——!!”似乎洞口外传来了什么声音。

不妙,是敌人!

来不及了。

丢掉木炭,离开伊拉身边。她看到敌人的时候对方已经通过了狭窄的通道,而她的十字弓在洞的对角线那边。舌头麻痹了吐不掉全部的药草,她感到呼吸不畅。

“嘶啊!!”她拿着短刀露出獠牙威胁闯入的敌人,一个人类…不,两个人类男子。

“喝啊啊啊……!!!”攻过来了!她弓身躲过锤击,企图从对方身侧绕过,但没想到对方非常敏捷地侧身扭腰将她撞开。

胜负已定。大个子翻身就将尝试爬起的她按倒在地,数倍的力量差距,毫无办法。

长柄战锤映着洞口的微光,带着一轮余辉落下。

死,父母的仇却还没报……最后的遗憾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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