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到卡比亚,诺尔阁下。」
具备闪耀金发的少年停下骏马,在城门口迎接自己的老师。
「很高兴能活着再见到你,路西恩……啊,一见面就聊这个似乎过于沉重了,先回府邸吧。」名为诺尔的男子疲惫地作出回答,由于体力不支的原因,青灰色长袍下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动。
见此情形,金发少年脸色不由得凝重些许。不过他旋即收敛起自己的不安,恭敬地应声回答。
「好的,请允许我为您牵马。」
路西恩翻身下马,将自己的坐骑托管给看守城门的士兵,接过诺尔手上的缰绳向城内走去。
「……路西恩。」
「有什么事情吗?老师。」
「玛蒂,克莱因,伊丽丝还有扎克,他们在哪里?我听不见孩子们的声音。」
听不见回音,诺尔想。自己正行走于何处呢。卡比亚外围的下城区本应该给予诺尔的声音以回应,本应该由风在蜿蜒的道路中吹出安然的声响,本应该存在着普通孩子们的欢笑声……可是这样美妙的乐章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无边荒野似的寂静。
「老师……您没有看见吗。」
「没办法呢。老师已经没有维持《心眼》的精力了。」诺尔苦笑着说,「我能回到这里,全是埃策尔这孩子的功劳。所以,告诉我吧。这里发生了什么,路西恩?」
埃策尔似乎有些不安地嘶鸣起来。路西恩用右手抚摸埃策尔的脑袋,另一只手从身上摸出一块方糖,喂给了他。「乖孩子。」路西恩低声说。
「老师。」路西恩一边引导埃策尔,一边说,「卡比亚的外城……已经在混沌之蛇的袭击中,毁掉了。」
「是这样啊……」
诺尔混浊的眼睛被雾水覆盖了。
师徒与埃策尔正踏过死亡的荒野,果汁般的浓郁色彩沾染了天空。路西恩敏锐地避开大地上碎裂的断壁残垣和混沌之蛇的毒液。荒野并非是完全的寂静,偶尔——也只是偶尔,埃策尔会踩到腐烂的残肢,发出吱呀的响声。远处,卡比亚的内城笼罩在魔法的薄雾中,不稳定地波动。
这里是卡比亚,深渊前哨、荒野之舟、人类与魔物共同的死亡之地、尼德霍格王国之盾、曾经勇者学校的所在。
这里是卡比亚。
曾经有许多勇者从这里培养而出,前往深渊探索;而今深渊里的魔物已然反攻至地表,人类茫然失措,在漫长的战斗中希冀着曙光。
卡比亚的领主、勇者导师、王国首席魔法使、「心灵之眼」诺尔,流下了本应该在数年前落下的悲伤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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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尼德霍格王城。
「接下来要处理的事务……」宫廷上,国王将目光投向诺尔,问道,「查尔斯,我年轻的追随者,可以为我们汇报卡比亚荒原的村庄遇袭事件么?」
「好的,陛下。」诺尔按胸致意之后,小步上前报告,「有小股的哥布林在卡比亚荒原游弋,袭击路过的村庄,给村民带来了大量损失。不过直到目前为止,尚未有村民伤亡的报告。所有的哥布林现已被魔术协会全数歼灭。」
「做得不错,查尔斯。」国王颔首,继续追问道,“那么,出现哥布林的原因是什么?近百年来,尼德霍格境内出现魔物的次数屈指可数,自从哥布林石穴被先王清剿后更是从未出现过。这次的哥布林从何而来?格伦瓦尔,还是拜拉席恩的领地?“
”还正在调查之中。“诺尔依然维持着半屈身的姿势,没有抬头。
”愿你的心灵之眼能帮你驱开眼前的迷雾,诺尔-查尔斯。我等待着你的消息。“国王没有继续追问,向自己的得力助手施以诚挚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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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尔大叔!“刚进入卡比亚上城区的府邸,温暖的物体便冲进了诺尔的怀抱。失去视力的诺尔愣住了。
“路西恩?这是怎么回事?“诺尔转向自己的学生,问道。
“好了,伊利丝。先放开老师吧。“路西恩露出歉疚的神情,但似乎非常开心能让老师这般惊讶,小声说,“老师,我尽可能抢救了一部分平民,擅自打开了您的禁制,将他们带了进来。”
诺尔不知道是否应该喜悦——他该如何面对这些孩子呢?他该如何面对因他而流离失所的人们呢?但没过多久,诺尔暂且搁置了这些思考。
“诺尔大叔......家被毁掉了。”原本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王的克莱因,此刻却颤抖个不停,「这是怎么回事啊!大叔!到底发生了什么啊!追随您的勇者哥哥们怎么样了?为什么卡比亚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卡比亚……爸爸妈妈都,都……」
「诺尔大叔……」年龄最小的玛蒂抬起湿润的眼睛,望向诺尔,「扎克,他还会回来和我们一起玩么……」
「你做得没错,路西恩。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灵。其他人安排在什么地方?」诺尔叹了口气,一边说着一边向玛蒂走去。
「除了这三个孩子,其他人被我安排在府邸的地窖里了。这些孩子实在是迫不及待想见到您。」得到老师的夸奖,少年不好意思又开心地挠了挠自己灿烂的金发,「另外,可儿小姐正在为他们准备晚饭。老师……」
「老,师?」
少年因意料之外的光景愣住了。
「不过,你要跟着我补一补课了,路西恩。单独授课。」诺尔语气平静地说。
不知何时,克莱因和伊丽丝安稳地沉沉睡去,玛蒂随之响起的凄厉惨叫声对这般安稳的睡眠毫无影响。两个孩子不自觉地露出了香甜的微笑。
「老师?」路西恩怔怔地站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毫无征兆的,诺尔用右臂贯穿了玛蒂的胸口。小女孩的躯体似乎因痛苦而不住地痉挛,天真的眼睛满是不敢置信。
「仔细观察,仔细思考。路西恩。」诺尔的语气依旧平稳,「这是一个魔法使必须具备的优秀素质。好了,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你听到了什么?」
小女孩的尖利惨叫在隔音的魔法薄雾上激发出微微的涟漪,黑曜石制作的房间内密布暗影。路西恩一阵眩晕,头脑彻底空白,下意识地做出了术式的起手式。
「专注!路西恩!」老师声如铜钟,震声呵斥道,「看清楚你眼前的到底是什么!从伤口流出来的是什么!那个叫声到底是什么!你应该能看出来才对!不要被它诱导了,路西恩!」
路西恩这才定了定神,强忍着恐惧,仔细观察起那爆发出惊人活力的娇弱躯体。玛蒂依旧痉挛式地抽搐着,随着每一次地颤动,大量的液体涌出,在黑曜石的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回音。
……不,那不是液体。那是和黑曜石同色的某种物质。路西恩悚然一惊。
「《索罗亚克沼泽的欺诈黑泥》,在第七层深渊的沼泽中孕育出来的奇异魔物。虽然被称作泥,实际上却是生命体。」见路西恩恢复过来,诺尔用平日授课的语气说着,「虽然攻击力低下,但这些黑泥可以任意改变自己的外貌并模仿其它物种的习性,是魔物中绝佳的潜伏者。对于平常的魔法使、没有《心灵之眼》能力的人类来说,很难看穿它的伪装。」
原本地狱般的景色在路西恩眼中悄然改变了。那尖利的叫声蕴含的并非痛苦,而是极度恶意的嘲讽。路西恩长出一口气,恢复了冷静。
「接连完成了两个神域魔术,竟然还有余力开启心灵之眼……真是可怕的精神力啊。诺尔-查尔斯。」幼小的身体渐渐融化,头发整束整束的化作泥水脱落,已经不成人形的「玛蒂」见此状况收起了尖利的叫声,用儿童天真的声音说着。
「其实我并没有打开心灵之眼。」诺尔苦笑了一声,「实际上,我已经精疲力竭到维持一瞬间的开启都做不到了,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瞎子魔法使,就连魔力也没剩下多少。也正是因为这样,对付你还需要使用暴起发难的手段才能保证成功......实在是在学生面前丢人现眼啊。」
「瞎子都能看穿我的伪装么,真是欺负人的话。」随着真正玛蒂那般可爱的生气语气,黑泥两颗眼珠融成的黑水顺着面颊流下,「那么……能告诉我,我伪装的哪个部分做错了么?」
「这般惟妙惟肖的语气,看来为这次行动准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呢。满足你的心愿吧。」诺尔抽出手,留下不成型的黑泥,很慢很慢地说,「是心跳声哦......人类是有心跳的生物。你的胸口里,没有心跳的声响呢。可以依赖眼睛的人声音或许不会发现这一点……但对于从小失去视力的我来说,传来人声的地方没有心跳,就好像在灯光下存在着一块驱不走的黑暗一样奇怪。」
诺尔没有得到回应。黑曜石地板的纹路显现,将已然失去生命力的不洁之物净化得一干二净。魔术使疲惫地叹了口气,强忍着精神干竭的痛苦看向自己的弟子。
「……十分抱歉,老师。」路西恩轻声道,「真的……非常对不起。如果我没有违背您的指示,打开禁制的话......」
「课就讲到这里。在抢救平民这件事情上你没有做错,路西恩。你的错误是低估了我们的对手。你要记得,第七层深渊的生物和之前的截然不同,他们的智慧不弱于我们。」诺尔挥了挥手,打断了路西恩的话,「好了,你把伊丽丝和克莱因带出去,再去通知欧文加,让他带着圣水巡视一遍上城区。嗯,我想,这样就可以了。」
「在那之前,我先扶您进入寝室吧。」路西恩恳切地说,「您需要一场好梦和一顿可儿小姐的佳肴。」
「不,我还有事要做。」诺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比如开启府邸内的净化阵法。地窖里的潜伏者们应该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得加紧了。」
「老师!太勉强了!」路西恩惊慌地说,「您的精神,已经……」
「没事的路西恩,」诺尔轻咳一声,「由于黑曜石府邸自己的反哺功效,我姑且恢复了那么一点点精神力。《核心》中也还存储着不少的魔力,不用担心我的消耗。好了,快点去吧。」
弟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诺尔一下子泄了劲,缓缓滑坐在地。
什么嘛……为了不在学生面前出丑硬撑着的老师,真不像话。诺尔嘲笑着自己。
诺尔老师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嘛。
在学生面前要保持绝对的帅气——诺尔老师第一守则。
这样失态的样子,真是少见呢。
似乎有声音在虚空中响起。先是一个,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诺尔像是回到了嘈杂的课堂一般,面对着呢喃的海洋。
诺尔愣住了。
「你们怎么还没有走啊……」诺尔苦笑,「是特意来嘲讽你们老师的蠢样么?是来嘲讽这个没能保护好自己学生们的老师的么?」
不是啊,老师……
我们自从决定成为勇者开始,就知道了这一点啊。
勇者怎么会害怕死亡呢,老师。面对死亡也要坚定地挥出刀刃,这是您交给我们的啊3。我们,做得很好吧。
所以,你们是来嘲讽这个将无数学生培养成勇者,再推向地狱的老师么。只有这一句诺尔没能问出口。他知道答案。
火红色头发少女的影像模模糊糊地出现了,她俯下身,似乎想从老师混浊的眼睛中看出些什么。
魔术使闭上了眼。
「阵法术式——奥西里斯的葬礼。」
黑色的府邸泛出一层雾蒙蒙的光泽。伴随着几声遥远的惨叫,跨越了自身极限的魔法使彻底陷入了纯白色的梦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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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啊!西泽尔!这就是新的时代!」
过了十年之久,尼德霍格的帝王西泽尔-克里斯-尼德霍格依旧没能忘记夕阳下,自己的好友兼臣下背对着通天之树,对自己露出的灿烂笑容。
那是第一次,西泽尔见到诺尔露出那样的神情。
那也是第一次,深渊《尤克特拉希尔》出现在世人面前。
名为《尤克特拉希尔》的深渊,是被巨大的根部从地下撑开的,横跨数千米的恐怖缝隙。触手般的根部野蛮地伸入天空,如同神话中连接天空的尖塔。
「冠部向地下生长、根部则向地上蔓延,多么奇妙的构造。用一层一层紧紧缠绕的根部支撑一层层深渊的、被古籍记载的世界之树,这是魔法使所追求的世界原初之物之一啊……西泽尔,你知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魔法使寻找它寻找了多少个千年?谁能想到它在这里?谁能想到它不是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矗立着,而是在我们的脚下!」
原本文质彬彬的诺尔此刻却如同癫狂。他仰望着通天的树根,似乎要穷尽世界的根源。
在魔法协会的狂热帮助下,第一层深渊——与地表极为接近,生活着大量哥布林的地下王国,仅仅两月便探索殆尽。正是这里派出探索的哥布林让世人知晓了深渊的存在。而伴随着诺尔二十小节的吟唱,哥布林们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何事便被彻底地从世界抹去。
魔法使们并没有就此止步,他们还在继续探索着,顺着远比自己世界古老的根茎向树干前进,经历了一层又一层深渊,不断向下。世界之树交错扭曲着盘旋在一起的茎部仿佛没有尽头,可魔法使们就算敬仰这由世界根源铸就的伟业,也从来没有停下探索的想法产生。
他们确实越来越接近根源了,也得到了足以令他们无比欣喜的报酬。
随着探索的深入,接近世界本源的发现还在增加着。而尼德霍格和魔法使们所得到的最令他们欣喜的回报,是《世界树的汁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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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
红发的女孩睁开了眼睛。
「感觉如何,伊西斯。」诺尔招呼道,「有什么不适的地方么?」
「我很好,诺尔老师。」伊西斯因不适应光线而眯了眯眼,问道,「我的身体有什么变化么?」
少女修长的**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具备着说不出的魅力。如同山峦剪影的优美曲线展露于心灵之眼的视野内,但诺尔并没有在在这上面投入过多关注。
「骨骼……肌肉……血液……」独眼形状的巨大青灰色虚影浮现,诺尔检查着弟子的身体状况,一项项地说道,「嗯……第三次过量测试没有什么变化。看来过多摄入《世界树的汁液》不会起到什么作用了。所幸没有不良反应啊……辛苦你了,伊西斯。」
「嗯。」应了一句,伊西斯从床上坐起,接过诺尔递过来的衣服,默默地一颗颗扣好扣子。
伊西斯穿好衣服的同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进来吧,西泽尔。」
「我进来了。」西泽尔,尼德霍格的帝王推开了这间位于王城地下的木门。
「陛下。」伊西斯行礼。
「只有我在的时候不用在意这些繁文冗节,伊西斯。」西泽尔挥了挥手,向诺尔发问,「诺尔,《世界树汁液》的人体测试,这下就彻底完成了吧。勇者学校的准备工作呢?怎么样了」
「具体的数据已经收集完毕,建立勇者学校《瓦尔哈拉》的工作也已准备就绪。不过,我的测试还没有完成,」诺尔微笑着说,「我还需要一个舞台进行最后的测试。」
「舞台?」西泽尔一愣,有些困惑地问道。伊西斯仿佛已然知晓老师的计划,没有感到惊讶。
《世界树的汁液》的测试工作。
用黑龙鳞片制作的刀具割开世界树树根的表皮,便会有牛奶般的白色液体涓涓流出。魔法使们收集了这些汁液。可惜的是,仅有在极为少量的粗壮树根中才能采集到这种物质。
在魔法使不断的探索中,世界之树的秘密逐渐展露于世。服用了《世界树汁液》的实验体获得了远超常人的体能,本来需要严苛训练才能习得的剑法技巧也能轻松掌握,用肉体破开坚硬的岩石也不在话下。而高速发育的少年能最大化利用汁液的能力,他们中的幸运儿甚至能凭借肉体接触到原本只有魔法使才能抵达的领域,驱使火焰冰霜或类似之物。
「需要准备什么舞台?」西泽尔敏锐地嗅到一丝疯狂的气息,紧锁着眉头,「事先说好,诺尔,你不能做得太过......」
「无需陛下费心,」诺尔微微躬身,「舞台已经备好,在下仅是恳请陛下观礼。」
「你说的舞台,到底是……」纵使作为曾亲临战场、城府颇深的君王,西泽尔也不由得感到了些许不安、以及……少许对疯狂的向往。
这种向往大概是根植于每个人类内心深处的吧。就像潘多拉的传说一样,明知道危险无比,也想亲眼见证一番,这就是名为好奇的魔物。
「既然是展示世界根源之物的舞台,自然,唯有这个世界才配得上这二字啊。」
——
一周之后,拜拉席恩的王城燃起了永不熄灭的火焰。
据侥幸逃出的侍者说,那天有红发的女孩如鸟儿般在森严的宫廷中起舞,火焰随着舞步席卷而来。
精锐的禁卫用自己手中精钢制成的枪尖贯穿了飞鸟,然而女孩的尸体旋即被火焰包裹,在烈火中重新仰起高昂的头颅,再度化作地狱中的恶鬼,收割着拜拉席恩的一切。
空气焦躁着咆哮,火焰贪婪地吞噬。
火光照亮了隐藏在暗处的邻国君王。西泽尔怔怔地看着鸟儿的起落。血液被火焰蒸干,留下一路长长的通向拜拉席恩王座的焦黑色印记,避无可避,逃无可逃。数个呼吸后,象征着拜拉席恩千百年来荣耀的头颅旋转着掉落于地,但西泽尔的瞳中唯有红发女孩的舞蹈——旋转着,杀戮着,痛苦着,绽放着,那绝美之人。
这已经称不上暗杀了。在西泽尔看来,应该说是以一己之力攻陷坚固堡垒的非人之物的表演才对吧。
那是浴火重生的不死鸟。看似无比脆弱的女孩一次又一次的重生,最终在燃烧着自己血液的王座前停下了脚步。
与此同时的卡比亚荒原上,不知已覆盖了多少个千年的黄沙散去,现出了耀眼的阳光与远处通天的巨塔。纯白色的城市因超大型的魔法术式拔地而起,一层层楼阁凭空垒出,在阳光下展露出象牙般的晶莹质感。诺尔站在数里之外,注视着自己所完成的伟绩。
「看呐,路西恩。这是我们的城市,这是我们的未来。」诺尔对自己年幼的弟子朗声说道,似是对心爱之人的倾诉,似是已见到未来的预言,「城市将以此地的名字为名,但他将因更出色的功绩流传于历史的记载当中——吾名之为瓦尔哈拉,这里将是勇者畅饮之所,将是魔法使追求真理之地。吾将让勇者成为战士、成为名垂青史的英雄——他们会征伐荒野、征伐海洋、征伐君主、征伐深渊,直到死亡的来临,直至世界的尽头。」
通天之塔在夕阳下投下长达数千里的影子,让纯白色的城市显得如此渺小。诺尔大踏步地向前,巨大的象牙城门在此刻无风自动,迎来了自己主人的第一次到访。
大幕将启。
——
半月过去,格伦瓦尔境内。
「是什么让你如此慌张,我的陛下?」
格伦瓦尔首席魔法使,「占星者」古德里安大跨步地走入君主的房间。
「听这一段,古德里安。」
格伦瓦尔国王丹徒紧锁双眉。见古德里安进来,他按下了魔法留声装置的开关。
「——在深渊出现的同时,尼德霍格境内出现了被选中的勇者。」从留声装置传出来的,是尼德霍格君主年轻的声音,「这不是巧合。勇者是这个世界赐予尼德霍格用来对抗邪恶深渊的力量。勇者将与魔物战斗,击溃一层又一层深渊;他们将得到《心灵之眼》的引导,在卡比亚的瓦尔哈拉得到训练;他们将成为孤、成为尼德霍格的利剑与坚盾——」
丹徒关闭了留声装置。
「占星者」听完后并不惊讶,反而微笑起来:「我的陛下。你想从我这里得知什么呢?」
「你已经知道了,古德里安。」丹徒猛然探出身体,目光锁定了眼前的老者,「好的,那么告诉我:勇者与拜拉席恩那件事的关系是什么?」
「陛下。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古德里安依旧微笑着。
得到占星者等同默认的回答,丹徒一瞬间沉默了。过了半晌,他抬起头,再度问道:「尼德霍格说的,都是真的么?是因为《尤特克拉希尔》对尼德霍格有极大的威胁,所以才会有勇者的出现?」
“陛下。这个问题你难道没有答案么?”老魔法使眸中似有星空升起,语气飘渺道,“《尤克特拉希尔》的确出现了,勇者也的确出现了,但两者间一定是互为因果的关系吗?然而,两者间真实的关系对陛下您而言,有需要弄清楚的必要吗?您只需知道尼德霍格获得了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可以毫无阻碍地杀掉一位处在层层保护中的贵族。”
“层层保护中的贵族?"丹徒脸色阴郁地说,“你在小看我的情报能力么,古德里安。在那场事件中,拜拉席恩家族的《雷霆之王》弗格斯完全没有出手保护他的君主,甚至还在君主死后主动逢迎最有嫌疑的尼德霍格接收拜拉席恩的领地。那个勇者不过是杀掉了一个仅有精锐护卫守护的贵族而已。”
“既然陛下您有这样的情报网,为什么还有您不知道的事情,还需要来问在下这个老朽的家伙么?”古德里安的表情丝毫不变,“至于弗格斯,我想,魔法使懒于掺和俗世的纷争无比正常,您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为什么要来问你?”丹徒冷笑数声后,瞬间变换了脸色,厉声喝道,“当然是因为我不知道《心灵之眼》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如果此时有勇者来此,我的大魔法使啊,你肯定也会懒于掺和俗世的纷争而袖手旁观吧!尼德霍格,呵,尼德霍格。《尤克特拉米尔》或许危险,难道能足以威胁到那位史上第一个抵达神域的魔法使么?真有那样的威胁,所谓的勇者又管什么用!勇者毫无疑问将成为尼德霍格自己的剑——一把比其他国家的剑锋利百倍的征伐之剑,一旦挥出,除了魔法使的庇护,无可抵挡。可你们魔法使默认不参与俗世的默契到了这种境地还维持不变,就是默认尼德霍格成为此世之主,对吗!”
风猛然冲开巨大的落地窗,数不清的文案纸张随之纷乱飘洒,切割了午日的阳光。刹那间,一直压抑于华美宫殿中的杀机锋芒毕露,节节攀升,数不清的机关弩从四面八方向古德里安袭来,破空之声连成一片。
魔法使的能力虽然远超常人,也不过是肉体凡躯,并非无法杀掉!
丹徒的眼里闪过一抹狠毒的血色。尽管被称作“疯王”,但丹徒绝非鲁莽之辈——当断则断,短暂的交锋过后,他已不寄希望于劝服古德里安,唯一能做的是只是赌上格伦瓦尔的一切,求一线生机。与西方教皇的联系丹徒早已建立,即日起便可由圣职人员组织已停止千年的魔法使屠杀,也唯有他们能与魔法使抗衡;而由十五人组成的精锐暗杀队早于数日之前出发,长途奔袭,直取尼德霍格!
就算满盘皆输,也绝不能任由他人宰割!
既然已成死局,那我便抢先一步,掀翻棋盘!
自己是无有定势的疯王,就算是具备预言能力的魔法使也未必能准确猜出自己的行动!
“古德里安,你果然没说错。你的陛下是个急性子呢。”
然而灰尘散去,留在原地的不是尸体,甚至不是完好无损的古德里安,而是两道身影。青袍的魔法使紧闭双眼,扶住了老迈的古德里安,言语间隐有玩味。
“唔......!”
丹徒不甘地咆哮:“《心灵之眼》!"
“在大势面前螳臂当车之人,是该说不自量力,还是称之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英雄》呢。”诺尔叹了口气,转向古德里安,“如何?古德里安?依旧选择不放弃尘世,选择说降君王的道路吗?”
古德里安眼神复杂地看向丹徒,许久之后,他独自拂袖而去,留下了双膝跪地、似乎在用灵魂嘶吼的疯王。
古德里安确实未察觉到杀机。他没有想过自己看着成长至今的疯王会向自己抽出刀刃——但截获了暗杀队的尼德霍格预先知晓了这一点,才有了今日之事。
自己伴随格伦瓦尔王室近一百五十年,见过许多许多黑暗中隐秘的恶意,但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有一天真正直面这样的恶意。君王的冷血让古德里安难以留恋。
可难道就这样放下吗?就这样放弃尘世的情感,孤身一人,去推开魔法使千万年来所追求的事物吗?
古德里安并非不知道那个答案。对于任何一个魔法使而言,诺尔所开出的条件都是无法拒绝的。
走到宫廷外,古德里安停下了脚步。阳光洒落,海鸟们短暂地停留在格伦瓦尔历代先王们的雕像上,没过多久便盘旋着远去。好一个暖洋洋的懒散午日。疯王与占星者的交锋似乎早已被时光埋葬,恍惚如梦。唯有疯王的嘶吼追来,似是索命的阴魂一般,昭示着那场交锋的结局。
“大势面前,螳臂当车吗......”古德里安微不可闻地感慨着。
他停在格伦瓦尔上上代君主的雕像面前,躬身行礼。身后,那本应停下的疯狂咆哮声绕梁而存,久久不散。
以此为序幕,名为世界的舞台,开始了千万年来最为盛大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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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卡比亚府邸。
“诺尔老师!诺尔老师!”
黑暗中似乎有呼唤声传来。短暂的眩晕过后,诺尔恢复了少许清明。
“安静,路西恩。”这一次是可儿小姐没好气的声音,“我知道你很焦虑,但你这样除了影响到病人的休息没有半点用处。”
“......无妨,”诺尔勉强坐起了身,“我已经醒了。”
“老师!”诺尔开启心灵之眼,只见金发的弟子一副喜极欲泣的样子,“我,我还以为......”
“以为你老师会再也醒不过来?真会瞎想。”尽管这么说,可儿小姐也是悄悄吐了口气,“查尔斯殿下,我去为您准备午餐,请您稍候片刻。”
“已经是中午了吗......"诺尔看向从窗外洒落的灿烂阳光和远处点点的乌云,皱眉问道,“那个先不用着急。我睡了多久?”
“已经是第四天的中午了,查尔斯殿下。”迟疑了少许,可儿如实回答道。
“第四天?”诺尔变了脸色,“深渊有没有进行进攻?损失如何?”
“......有的,殿下。”可儿似乎难以开口地停顿了。路西恩打断了这难言的沉默,“谢谢你,可儿小姐。请为老师准备午饭吧。这里的事情由我来向老师说明。”
“尚有三百余位勇者奋战在卡比亚荒原上,魔术使们已经完成了他们的阵法,阻拦了魔物们的前进。直到目前为止,深渊所有的攻势皆被我们限制在卡比亚荒原中。”待到可儿出去,路西恩有条不紊地报告起了战况。
“被老师您使用传送术传送回来的勇者们正在卡比亚荒原边缘地带的霍尔海姆接受治疗,预计再有三天便能全数投入战斗。”
“期间,《死灵之手》克萨斯、《渡鸦》威尔逊、《血色玫瑰》奈德丽三位大魔法使战死......”
有所伤亡,不过总体而言局势似乎并不算太差。可尽管如此,尽管路西恩的声音是如此的沉稳,但诺尔还是嗅到了恐惧与绝望的气息。
“那么......不好的事情是什么?直接告诉我吧”
路西恩抬起头,诺尔这才发现他滚滚流下的泪水。本来如阳光般温暖的少年此刻却悲伤地看向自己的老师:“就在两小时前,魔物完成了对卡比亚城的合围。老师。补给被切断,援军自顾不暇,我们陷入了绝境,老师。”
诺尔怔怔地看向窗外。原来仅是一点点的乌云迅速膨胀着。那是由龙翼兵的死亡之云,骨翼纠葛,那团庞然大物扭曲着向卡比亚城进发。
四天前,自己带去奇袭第七层深渊核心的学生们落入重围。就好像是有人预知了他们的计划,奇袭的队伍堪称自投罗网。
诺尔果断地使用了两个魔术,几近神域的大魔术。
「不可触碰之物」。
「流淌于虚空的通路」。
作为结果,接近九成的勇者被抢救送回霍尔海姆,剩下的一成则护送着精神彻底枯竭的老师,尝试突出重围。
诺尔看不见自己的学生们,只能听见他们的呻吟和咆哮,以及落地的沉重声音。
「祝福」之薇薇安拼尽最后的气力,赐予了诺尔的坐骑埃策尔以祝福;「枷锁」之尤弥尔燃烧了自己的生命,困住了狂怒的魔潮。伴随着23位尼德霍格的勇者、自己学生的舍身相救,诺尔才能逃出生天。
“西泽尔陛下的指令呢?”现在不是悼念学生的时候,《心灵之眼》让自己恢复了平静,问道。
“死战不退。违者,斩。”
路西恩的声线带着一点点颤抖。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应啊。诺尔露出了难看的苦笑。因为那件事情,西泽尔到现在都没有原谅我啊。
火红色的身影在诺尔心头一点而过。确认了自己的立场,卡比亚的城主旋即站起了身,被服侍着换好服装后,毅然决然地向着府邸外走去。
既然是《防卫战》,那么,自然要将魔法使的能力发挥到极致,才能看到下一日的曙光。
西泽尔端坐于冰冷的王座上,眺望着远方的天空。他拄着象征着尼德霍格的巨剑,剑尖低垂,双手紧握。
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西泽尔许久没有移动,如同尘封的雕塑。
“陛下......这是何必呢......”亲近的内臣嗟叹一声。黑色的君王没有回应,火焰似乎是倒映在他的眼里,又仿佛就是在他的眸中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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