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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泡

  • 浸泡
  • 咪魯
  • 2019-07-28 13:47:22
浸泡

每當我坐在染坊的時候,我總喜歡望著那一甕甕的染缸,然後心想,這真是不可思議的藍。

最初我跟大多數的人一樣,很難相信眼前的靛藍是由一片片的綠葉精製而成,直到爺爺帶我到認識的師傅那觀摩時,我這才相信原來小兵真的能夠立下大工。

時至今日,我因此對那些落在腳邊不起眼的、不被在意的小東西保有敬意,因為我們都很難說盡,它的存在究竟有些什麼意義。

「又再看這種奇怪的書了……」

「……我只是想要多了解一些事情而已啦。」

趁著休息日,只要手邊無事,我都會來到當地人早已不願使用的那間老舊圖書館,在裡頭翻翻平時不會去注意的書目。

「妳應該早就過了對什麼都好奇的年紀了吧,老大不小的,要看書也不去翻翻小說就好了,搞得自己這麼累幹嘛。」

「……活到老學到老不是很好嗎。」

「齁齁,這還真像是社交邊緣圈的人會說的話。」

被葉館長的碎碎念一煩,我不耐煩的闔上書嘆氣。

「我說妳長的也挺可愛的,才氣也不差,要交個男朋友逍遙度日真的不是什麼問題,」她聳了聳肩,「但就可惜妳成天開口閉口的就是工作跟染布了。」

「原來專注於自己眼前的事情也是一種罪啊。」

「是啊,對現代人而言確實是一種罪過喔。」

「……什麼歪理。」

「嘛、當然,對我們卓老闆娘這類人而言可能不套用就是了。」

「別說的我好像是異類似的。」聽到這裡我不禁在心裡抱怨。

「對了,今天彣萱有去找過妳嗎。」

「……又要找她整理館內了?」

「哎呦,那是她自己來拜託我給她打零工的,還有別說的一副我是個處處刁難人的大姐好嗎,」不知道為什麼講到這裡她的神色滿是厭煩,「我今天找他是有其他的事情要拜託她去辦啦。」

……其實就某個角度看來,感覺葉館長想要澄清的不只是工作的內容,而是其他的東西。

「那妳是有什麼事要找彣萱,我明天應該有機會跟她碰頭。」

被我這麼一問,葉館長突然臉色一變,跟鋼材相比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低語。

「我想妳應該多少有聽說了……幾個月後這間圖書館的書就要被合併去市區的大館內,所以同時也宣告我葉館長的身分就此告終了。」

我有些驚訝的搖頭,「呃……我還以為這只是街訪飯後的閒話,沒想到這件事居然是真的。」

「沒關係,妳會不清楚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畢竟妳本來就不是正常人。」

……葉館長突然蹦出這一句,我還真分辨不出這話有幾分認真,又有多少的玩笑。

「那圖書館收了之後……妳有什麼打算嗎?」

「原本是有打算要接管我家老頭子的照像館,但仔細想想還是算了吧……」

「為什麼,這樣子不是很可惜嗎。」

她聳了聳肩。

「現在照相館就像是條逆游的魚,稱不了多久的。縱使我回頭接管,我看也不到幾年就會收了吧,我可不想再二度失業。」

「……這應該很難說吧。」

「那是因為心諭妳還年輕才會這麼覺得,畢竟妳還有去經歷大風大浪、實踐夢想的本錢……但對現在的我而言,只要能繼續這樣的生活就很滿足了。」

語畢,她拿過我環抱在胸前的書目,重新拾起了笑容。

但從她的笑容裡,我找不到真實的喜悅,反倒看見了幽微的無奈。

「……」

「反正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可以跟這些書相處,也不知道途中會有什麼變數,不如就好好珍惜現況,船到橋頭自然直囉。」

「如果有什麼可以幫上忙的,葉館長千萬別客氣……」

「……謝謝妳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如果妳現在把林彣萱拎來見我,那麼我可能就更會更感激妳了。」

我尷尬的笑了笑。

這可能比鄉下公車不誤點還來的難吧。

──

「欸,不如我下次去你家作客,你下次教我做一兩道菜吧。」

「不要。」

「嘖……你不是常常再抱怨現在的女生只會煮泡麵嗎,幹嘛這樣扼殺別人剛萌起的興致啊。」

「不是所有人都套用電影裡的那番話好嗎,有的時候還是很講求天分的……況且要是老頭子知道我帶門外漢進廚房,我還不被電到飛起來。」

「……冷血的傢伙,難怪現在還是處男。」

彣萱話一說完便朝著木雨的膝蓋踢去。

「……」

「有事沒事長這麼高幹嘛啊!」

「唉……」

當下的這副景象不僅是受害者,連在遠處不小心撞見的路人我也看傻了眼。

說遇到木雨倒還不打緊,但附加了一個林彣萱真的只能說是冤家路窄的衰。

雖然很對不起館長……但平時彣萱可以說是每天都來店裡打擾,說實話如果可以我真的不太想糟蹋這輕閒的休息日。

「……能避則避吧。」

但命總是如此的弄人。

就當我像個小偷想要若無其事的從旁走去的時候,真不知道他是哪隻眼角的餘光瞄到了正想逃走的我,「欸──我都忘了今天是心諭的店休日。」

「──!」

本來我還下低帽緣來遮住臉,搞不好彣萱會以為自己認錯人而打消上前的念頭。

但我錯了。

「所以說……之後呢?」

「呃……」

她整個人彷彿神魔仔上身似的,以飛快的速度來到我的身後,並且整個人散發出一股不妙的氣息問道。

「那還用說,我指的當然是秋風啊──」

「……那天下午他什麼話也沒說的就回去了啦。」

「真的──?」

「林彣萱,不知到妳還想不想體驗一次被我過肩摔的感覺。」

「我們果然是好姊妹呢。」

……只是隨口說說的,想不到這招居然有用,難不成廟裡的師傅都是這樣處理的嗎。

「如果沒事的話──」

「想說阿彣怎麼突然不見人影,原來是看到妳了。如果沒事的話,中午要不要來我們家吃個飯。」

「這個……」

本來想說填滿了林彣萱這個大坑可以閃人了,想不到後面居然來了個木雨。這大概是僅少數覺得顧店比較輕鬆的休息日吧。

「這麼突然……你們家生意不是都滿好的嗎,我想我還是別去打擾你們做生意了吧。」

「沒關係,就當作是報答上次耳機的那件事囉。要不是心諭妳出面幫我解決,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跟老頭子解釋這筆款項。」

「這……是朋友應該──!」

我話才說了一半,彣萱便從我身後拐了上來。

「妳就別辜負人家的心意了嘛……不過記得算我一份喔。」

要是帶著妳去我就更不好意思去給人家請客了好嗎!

我無奈的嘆了口氣,伸手捏了捏印堂。

「木雨……你就不用幫她攤這筆帳了吧。」

「我也沒有說我要幫她攤啊。」他笑著聳了聳肩。

「你這個冷血處男,下次出事就別哭著來求本小姐幫忙!」

「開玩笑的啦,緊張個什麼勁。但真要說起來,比起妳這平時瘋瘋癲癲的傢伙,我倒還比較放心去找心諭幫忙。」

「嘖……」

大概是看在有得吃的份上吧,彣萱雖然臉還是臭著,但至少乖乖閉上嘴跟了上來。

「對了,」我一邊露出苦笑一邊說道,「木雨,你爸回來了嗎?」

「哈哈……關於這件事啊,老頭子最近才在跟我發牢騷呢……」

木雨雖然說著輕鬆,但明顯看得出擔心與氣憤在他的臉色上拉鋸著。

「木雨你還真堅強呢……」

「這個……搞不好,只是找不到一個適合的方式來表達也說不定。」

說到這裡他重新整理過思緒,闔上眼伸了伸懶腰,「活著的我們……總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在掛念離開的人吧。」

──

木雨他們家的是一間道地的日式餐館,每到午飯時間總會湧現大批的食客上門,除了因媚俗而排隊的觀光客之外,許多在地人也很喜歡木雨祖母親自傳來的好手藝。

「少老闆……我是知道你早上匆忙說要去郵局一趟,但我可不知道你領個東西可以領到下午啊……」

木雨才剛打開門,隨之迎來的就是一陣哀聲怨道。

「抱歉抱歉,回來的路上被一些事情耽擱了……明天我會幫忙你們做收店整理的。」

「……」

「別在意啦。」

他側過頭小聲的說道。

本來想說繞些路,晚點去比較不會打擾到店裡的生意,但我卻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同時也巴著店裡午餐時間的重要人手。

「陳大哥可以幫我整理兩個位子嗎,做完就可以先休息一下了。」

「喔喔,」一手在整理檯面的陳大哥撇過頭看來,「原來你所謂的耽擱是遇到老街的音樂小妹啊,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嗨──陳大哥,最近背傷好幾成了啊!」

面對這滿是針對的話,彣萱絲毫沒吝嗇的反擊,大掌用力的往陳大哥的背上招呼過去。

「……嘖,還是這麼煩人。都幾歲了,就不能多學學卓家的小諭沉穩一些嗎!」

「我又不像她是吃素的。」

在一旁莫名其妙中槍的我也只能無奈的嘆了口氣。

……總比白吃的肉食性動物誤食姑婆芋的好吧。我暗自在心裡抱怨。

「阿雨,回來了啊。」

突然,一個口氣莊重的老人掀開布簾從後台走了出來,原本還跟彣萱打鬧了陳大哥頓時縮起身子,換了個口氣向老人招呼道好。

「爺爺,老爸寄信回來了。」

「說了些什麼?」

「……說他這個月底按照約定就會回家了。」

「這裡沒有懦夫的容身處。」

木雨的爺爺說話直白,一字一句就像是無情刺穿木板的釘子似的,令人窒息。

「……」

「該交代的都說完了,去招呼客人吧。」

老人語畢之後便轉身走上了樓。

……看來事態比聽上去的還要複雜呢。

在木雨的媽媽因意外去世之後,一時間看不開的榮燦伯父,也就是木雨的老爸便默不吭聲的離開了家,只留下了封信在廚房的沾板上。

「抱歉。三年後,我會找到目標,然後再回來的。」,聽木雨說,當時的那封信裡僅寫下了這樣的話,沒有提及半個人、半句道別。

「我相信老爸會給大家一個合理的理由,所以就不用替他瞎操心了。」一邊圍起圍裙的木雨神色從容的說道。

「少老闆說的沒錯,榮燦大哥生性瀟灑,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才離開大家的。」結束手邊工作的陳大哥拉了張椅子靠來。

「只有你跟木雨這麼覺得有什麼用,當整間店就只有你們兩個員工啊──」聽到彣萱這麼說的我狠狠的給她一記肘擊,「欸,我說的是實話好不好。整間店上下員工幾乎都是聽你爺爺的,就算事實如你們所說,但多數暴力可不是你們少數能抗衡的。」

「……」

雖然覺得彣萱這個時候說這些很顧人怨,但實際的情況確實如她所述。榮燦大哥要重新跨進家門肯定是被受阻擾。

「反正我會自再去勸勸爺爺的,」端著唐揚的木雨從廚房走了回來。

「指望那個老頑固我不如相信心諭的店會爆紅。」

彣萱聳了聳肩。

「……不拖我下水妳嘴會癢就是了。」

她笑了笑動起了筷子,「說嘴饞才對。」

我看唯一能解妳嘴饞的東西應該只有水泥可以了吧。

「唉……」

就在我嘆出無奈的時候,旁邊的梯口傳來了一陣熟悉的哀嚎聲,「哥──有沒有東西吃啊。」

「木雪……妳也披件外套吧,穿這樣到處跑可是會感冒的。」

一個穿著隨便居家服的女子像是一隻樹懶似的,攀著樓梯的扶手緩緩漏出身子。

「沒差啦,反正現在應該也不會有──」一手抓著毛躁頭髮的她抬起頭來,「呃。」

與我們對上眼的瞬間,她整個人瞬間像是街頭藝人似的停格。

「臭老哥,小諭姐她們要來也跟我講一聲啊!」過了幾秒,木雪一瞬間脹紅了臉丟下這句話衝回了樓上。

「真受不了這冒失的傢伙……」

看著木雨苦惱的捏著印堂,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也只好乾笑了幾聲。

這個和木雨個性相對比的人是小他三歲的妹妹。

兄妹兩一樣,在大學畢業之後就被祖父拖回來幫忙店裡的工作。但因為木雪對下廚方面實在是沒有半絲天分,木雨的爺爺最後決定就順著她大學的專長著手,派她去負責店裡記帳的工作。

一個老闆、一個廚師、再一個會計……這家人還真是人才輩出呢。光是想到這裡我不禁有種,這間店該不會也被下了什麼詛咒……之類的猜想。

……希望不要留下跟那個人相似的故事就好了。

──

「小諭姊……妳們店裡現在有沒有缺人手啊,我快要受不了這種壓榨人的工作了啦,」木雪嘴裡嚼著毛豆不耐煩地說道,「那個苛刻的傢伙,要我每天一定要把帳清楚的記完,少一點也不行……真當我是機器啊!」

「呃……可是真要說起來,我這邊好像沒必要特別請人來記賬。」

……雖然自己聽著都感到有些心酸,但事實確實如此,店裡的生意確實沒好到需要請人幫忙。

「我看妳還是認命一點把爺爺交代的工作做好來吧。」

在一旁整理檯面的木雨無奈的笑道。

「啊啊啊──要是能早一點認識小諭姊就好了,紅顏自古多薄命啊……」假裝哽咽的她從我的身後環抱了上來。

「原來紅顏薄命是這樣給自己講的嗎……」

我無奈地苦笑。

如果說每個人在一生裡總會結識幾個,你完全沒有頭緒事怎麼會遇上的人。我想,對我來說那個人應該就是木雨的妹妹木雪了。

記得是一年前的時候吧,載著行李箱的木雪正從火車站正準備騎車返家,不料在路上跟地痞發生了一場烏龍車禍。

紅燈右轉的汽車跟直行的機車發生了擦撞,開車的地痞一臉氣吁吁的甩上車門,嚼著檳榔的嘴口口聲聲要被他壓著罵的木雨賠償費用。

「林良卡好,是啞巴不會說話是不是啊!」

「不、不是啊……明明是你先……」

「阮安奈,講清楚啊──」

「呃……」

那個時候的我只是剛用完早餐正要結帳,想不到居然被老闆娘一把推出去要我去幫忙和解。

「我──老闆娘妳是開玩笑吧。」

「唉呦,那個細孻看上去不好惹,我老太婆出去肯定起不了什麼作用,小諭妳就去幫幫她吧。」

聽到這裡我不禁無奈地在心裡抱怨,「……我是不相信一個聽不進長者話的人,會隨便聽進一個路人的話。」

即使我在怎麼推拖自己不擅長處理這樣的事情,但老闆娘還是強行把我推進了火坑。

「三小,小姐妳又哪位!」

「……」

「……那帳就不用結啦。」

把我推到兩人之間的老闆娘就這樣丟下這句話跑了開來。

「老闆娘──!」

好歹也在旁邊陪我吧,這個臭歐巴桑。

結果前前後後大概盧了一兩個小時吧,我這才好不容易才讓那名混混自認倒楣,開著被刮傷的轎車離去。

「……原來跟白癡講話是這麼累的事情。」

我嘆了口氣。

「那個……非常謝謝妳幫我解圍,我叫詹木雪,你好。」

「……那詹木雨該不會是你哥吧。」,心裡滿是煩躁感的我意氣的在嘴邊咕噥。

「哎,原來你們認識嗎!」

「哈──?」

……就這樣,無意之中我又跟詹家結下了一段緣分。

「對了,上次麻煩小諭姊的東西不知道妳抽空弄好了沒有。」

「……抱歉,那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了。畢竟要把瓶覗的顏色抓的恰好說真的是有點難度,完成了我會再拿來給妳的。」

大概是知道木雪又再麻煩我的關係吧,木雨的口氣突然有些不滿地說道:「欸,妳要人家染普通的顏色就算了,這次要求染瓶覗也太過分了吧。」

「……又說得好像自己很了解一樣了。」

「我只是想跟你講別老是再麻煩別人好不好。」

眼看兩個人的視線已經磨擦出火花,我急忙趁兩人打起來之前出聲緩解氣氛。

「好了好了,木雪也沒有說耽誤到我很多時間……你就別計較這種小事了啦。」

木雨鬆下肩膀,嘆了口氣,「好吧……」

「真搞不懂你這傢伙是真的吃軟不吃硬,還是對心諭有雙重標準了。」

我看大概吃飽沒事幹的關係吧,一旁的彣萱突然出聲攪和。

「林彣萱……妳很留下來洗碗我也是不反對啦。」

聽到這裡,彣萱便發出了不滿的咋舌聲,「……還真當台下的人都看不懂就是了。」

「……」

其實彣萱這話也稱不上是胡扯,畢竟很多的時候,就連我都覺得他是不是太偏袒了我一點。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隨著時間,漸漸的找到了正視、照顧別人的方法吧。

不說可能不知道,在還沒接下餐館工作的木雨,跟現在可說是判若兩人,不僅想法負面,臉上從不掛起笑容,也甚至很少跟人交談。

所以只希望是如我所想的,這只是他單純對人的溫柔罷了。

「哦,歡迎光臨!」陳大哥看見有客人上門,急忙的從位子上跳了起來。

「那……我想我們就不多打擾你們做生意了。」

「嗯,下次有空再來光顧吧,」一邊說木雨一邊帶起了髮箍和頭巾,「木雪妳去幫心諭把還沒動過的菜外帶一下。」

「不用你多提醒啦──」

「知道就別拖拖拉拉的,唉……」看毫不在意剛走進店裡客人的木雪,他無奈的嘆了口氣。

「啊……對了彣萱,剛才圖書館的葉館長才要我轉達妳,似乎有什麼事情想麻煩妳幫忙。」

一邊披上外套的我突然回想起了稍早葉館長的委託。

「還來啊,她是不知道那種事情做多的任誰都會感到愧疚喔……」

「……讓妳會覺得愧疚?該不會是什麼虧心事吧。」

「妳不知道嗎……那就保持這樣就好了,畢竟真要說起來,那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了……」

「……?」

看我緊皺著眉間直盯著她,彣萱不耐煩的說道:「反正又不是密謀造反,妳就別一臉疑神疑鬼啦。」

現在的場面實實在在說明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有的時候人不說話還沒事,一開口反而把自己越描越黑。

「唉……」

也只希望這傢伙別再挖坑給自己跳了。

──

回到店裡時已經是傍晚的事情了,我拖著身體走向廚房,拿了早準備好的酒精燈跟塞風,疲倦的煮起今天第一杯的咖啡。

「……只有這杯咖啡是真的。」

攪拌上壺的時候我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單純的去享受這份過程。

雖然小的時候從未沾過,但喜歡喝咖啡的爺爺只要在櫃檯煮起咖啡,聞到味道的我就很喜歡湊上去。至今,那份香味、那幽微酒精燈的光景,仍占我記憶裡重要的一塊。

在還不懂藍染之前,我一直以為爺爺是個了不起的咖啡師。直到我大三時,因緣際會上了咖啡師的考照課程,我這才明白,他只不過是個咖啡因中毒的老頭子罷了。

喝著杯子裡的黑湯。老實講,雖然我學了一手好功夫,但我老是覺得自己煮的咖啡裡總少些了些什麼。

伸手從抽屜裡拿出了一個老相框,裡頭擺著的是我上大學前和爺爺的合照,「……你又會不會知道答案呢。」我對著相片問道。

就當這番話消失在沉靜之中時,門鈴的聲音像是午夜燈塔似的照亮了整個店面。

「……」

「呃,陳先生……?不好意思,我們今天沒有營業喔。」

「噓。」

他一隻手拿著毛茸茸的麥克風,一隻手抵住嘴,一臉認真的觀察四周。

……這副景象還真是奇特,感覺自己一瞬間變成了電視節目跟拍的野生動物。

過了三五分鐘後,陳先生舉著麥克風的那隻手才放了下來。

「……抱歉,打擾到妳了吧。」

「是這樣沒錯。」

他無奈地苦笑。

「……想不到我那個特殊的聲音居然來自於這間店。」

「什麼特殊的聲音……?」

「是微火與木材兩個不同屬**集成的聲音。」把麥克風收進背包裡的陳先生站了起來,「這間店又給了我新的驚奇呢。」

完全搞不清楚現況的我也能附和的說:「能幫上忙……是我的榮幸。」

「……不過最主要引領我來的還是氣味就是了。」

「隔壁街一堆賣咖啡的小販,只能說陳先生能找來這也算是厲害了。」

「算了吧,那種咖啡機煮出來的咖啡味道都一個樣,一點識別性都沒有。」

聽他這樣說下來,我不禁在心裡懷疑,學藝術的傢伙是不是都像這個人一樣敏感,聲音就算了,連氣味都能講出個所以然來。

「對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想打擾,不知道卓小姐接下來方不方便?」

「……妳該不會是指參觀後台的事情吧。」

哪壺不開提哪壺,當自己意識到多嘴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陳先生像是校外參訪的國小生露出了滿是期待的神情。

看到這裡我不禁吐出了無奈的嘆息。

自作孽。

……只希望他們倆別抗議就是了。

等待的同時,我站上矮凳伸手扳開了後方工坊的電燈電源。

「說來卓小姐是從幾歲開始接觸這行的?」

「……?」

「呃……如果不方便回答也沒有強求啦。」

「不,只是有點訝異有人會問這樣的問題。」我綁起了頭髮,「我從小就跟著爺爺在做藍染,算算下來也有十幾年了吧……」

「……這麼看來卓小姐也是相當喜歡這份工作呢。」

「叫我小諭就好了。」我聳了聳肩,「要把自己喜歡的事情跟錢劃上等號……我想應該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哈哈……說的也是。」

領頭走進後頭的染布室,剛才還在鼻尖圍繞的咖啡香被一股樹葉的腐臭味給蓋過。

踏進染室的瞬間,對外人而言可能就像是穿過了時間的通道。由於沒有重新裝潢過的關係,所以這裡還保留著三、四十年前紅瓦紅磚的光景。

「簡直像是走進戲場……!」

「……沒那麼誇張吧。」我苦笑道,「這邊一甕一甕裡裝的全是大菁的染料,如果要打開來看千萬別吸太大口氣──」

「咳──!」

想不到還來不及解釋完原因,陳先生馬上就嘗到了苦頭。

「……雖然天然的染料沒有化學染料的刺鼻氣味,但樹葉腐敗後所產生的味道其實不遜於前者。」

「咳咳──看來標榜天然不一定就說得上安全呢。」他眼角流著淚,手不斷在臉前搧動著說道。

……一直以來不都是如此嗎。

「然後……如果待會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飛進來,你千萬別有太大的動作喔。]

「為什麼?」

我看了一眼時鐘,算算時間也差不多。

「……」

這個時候從後窗戶那頭傳來一陣羽毛拍打的聲,隨後一個黑影咻的一聲飛進屋內。

「怎麼了嗎──!」

本以為是有什麼東西砸近來的陳先生壓低了身子。

「呃……雖然突然說有點奇怪。但基於安全考量,我想陳先生還是別離開原位比較好……」

「哈……?」

剛才飛進屋內的東西漸漸在陰暗處現身,有著圓圓大眼的棕色小傢伙正基於防衛的本能,豎起了全身的羽毛直盯著矮凳上陳先生。

「貓頭鷹……」

「……這就是上次芠語跟你提起過的嬌客,牠叫做大咕……是住在外頭曬布場樹上的野生鵂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見了自己的名字,牠一邊擺盪著身體,一邊呼呼呼的發出圓潤可愛的叫聲,「另外一隻在巢裡面的叫作小咕,是牠的太太喔。」

「不過貓頭鷹不是猛禽類嗎,我看妳怎麼能這麼淡定啊……」

「因為牠是這間店的守護神。」

「守護神……?」

「在我念國中之前店裡的老鼠總把爺爺染好的布給咬得坑坑巴巴的,」說到這裡,原本躲在高處的大咕飛到了我的頭上,「之後牠們來了,店裡的鼠患才因此得到控制。如果你有注意到的話,店裡的標籤上頭就是牠們兩個喔。」

大概是第一次見到貓頭鷹這麼親近人類吧,看到這副景象的陳先生難掩臉上的喜悅笑了出來。

「……貓頭鷹的藍染嗎。」陳先生小心翼翼的站起身來。

「這只是單純的互利關係而已,我並沒有想因此沾到什麼光。]

「我決定了,小諭老闆……」

「怎麼了嗎……?」

「之後我想替這間店錄下專屬的聲音,不知道妳意下如何。」

「呃,專屬的聲音……?」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我只能不知所措的乾愣。

「用不著現在回答沒關係……我會在這個地方也會多停留一些時間,如果妳想清楚了務必在通知我一聲。」

「……我知道了。」

這應該算是一件好事吧。當下的我其實並沒有想那麼多,且天真的以為自己只是順手幫助了別人,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在這一來一往中,一切似乎漸漸的生變。

而我這個笨蛋沒能察覺。

──

隔日一早,當我察覺到外頭透進屋內的太陽時,時間已經來到中午時分。

……雖然這麼說可能有點慚愧,但小店唯一的任性就是不需要太計較營業的時間。畢竟也不會被什麼熟客給抱怨嘛。

不過當然也不是說可以這麼混過一天。稍做梳妝後,我還是得走下樓準備剩下半天時間的營業。

在打開門鎖的同時我也注意到門邊留有一個超商的塑膠袋,我想大概是想來這裡偷閒的彣萱留下來的吧。

「……又不是小孩子,垃圾也自己拿去丟嘛。」

看著這片狼藉,我不禁嘆氣。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突然之間,一個提著公事包的年輕男子走了過來,「請問這裡是卓顏老爺爺的故居嗎?」

「呃……是的,我是她的親人。」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我還真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沒睡醒。

回想起來,爺爺原本就不是那種會主動跟街坊鄰居互動的人,就更不用說會結識會開公司那類的朋友了。

「您好,我們是建升開發,敝人姓張。」

說話的同時,男子也彬彬有禮的遞出了名片。

建升……?

「……我是她的孫女,卓心諭。」

本來以為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但就當我接過名片的瞬間我這才確認這件公司的來歷。

想不到居然又來了。

「這應該是卓金勇的公司吧……」

「沒錯,我們的老闆就是您所說的卓金勇先生。」

「請問有什麼事嗎……?」我明知故問的向業務開口。

「哈哈,卓小姐還真是開門見山……我今天來是想把上頭交代的文件給您。」

「……文件?」

「嗯,是關於卓爺爺故居改建裝潢的──」

「不好意思,我待會還要做生意,請回吧。」

雖然多年後換了個聲音,但我永遠記得這句話。

就當我準備轉頭走進店裡的時候男子叫住了我:「呃,卓小姐您不把文件拿去的話……我會很困擾的。」

「文件我是不會收的。如果你堅持,那麼就燒給爺爺讓他做出決定吧……」

聽完這句話後,年輕的業務只能在原地一臉錯愕的看著我走回店裡,隨後外頭並傳來一陣對話。八成是打電話回公司求救了吧。

我嘆了口氣,打開店裡的吊扇坐上櫃台的位子裡。

「……」

那個人還真是不死心。

九年前,我還在唸高中的時候。二叔父他是個很精明的商人,他早在那個時候就看準了即將到來的觀光財,所以時不時帶著老爸南下來跟爺爺商討改建的事情。

「你們兩個,對我的女人最好客氣點。」雖然說話有些無力,但當時的爺爺眼神卻沒有絲毫鈍去。

在爺爺那個年代,開一間店是相當不容易的一件事,所以他一直很珍視這間與祖母合資開的店舖,在祖母過世後更視其為終老的另一半。

幾次下來,二叔父詢問的動作便日漸退去,本以為他會就此放棄才對。

……不過。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爺爺是因為自己的身分才保住了這間店……那我呢。

我當然也想延續爺爺的意思留住這一切,但對一個什麼也沒有的大學畢業生,又有什麼本事什麼跟那些捧著鈔票的人拚搏呢。

想到這裡一股無力感便席捲了全身。

「唉……早知道這樣,我就跟彣萱努力一點去上台大了。」

「我就在想耳朵怎麼會這麼癢,想不到就是妳在說我壞話啊。」

聽到彣萱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一瞬間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妳是甚麼時候──」

「從妳開店門的時候。」

我捏了捏人中後嘆氣。

「妳是野生動物嗎……每次都這樣神出鬼沒的。」

「呵呵,自己的店都準備要被迫收掉了,還真虧妳還能開玩笑。」

「……」我鬆下了原本繃在臉上的表情,「我只是不想去多想而已。」

「不想去多想?所以妳是覺得收掉也沒差就是了。」

「當然不是。」

「那就別再說那種敷衍的話了。這不是妳和妳爺爺都珍視的東西嗎?」

「……」

被彣萱說破的讓我沒有任何反駁的餘地,只能低著頭緊握著手心。

「既然這樣妳也該試著面對自己無力的一面,好好去依靠別人一次吧。卓心諭同學。」

……

如果可以那又有何不妨。我當然不希望自己的所珍視的東西被拿去與金錢衡量,但我更不希望的是,因為自己的事情給身邊的人添麻煩。

「反正……我話的意思就到這裡,接受與否都在於妳自己了。」她聳了聳肩,「雖然身為妳的姊妹,但有些事情還是必須向妳說清楚。」

「……?」

「做人別老自視清高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不是嗎。」

她在走出店門前丟下的這句話讓店裡陷入了沉默。

不知為何鬆了口氣的我在趴上的桌面,並埋起了臉。

才沒有自視清高。

才沒有……

我們一心想獨自的面對隨機迎來的人生,但卻老是沒能顧及且敷衍了那些愛著我們的人;然後幼稚地認為負重的只需要自己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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