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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折-1

扎折-1

「老闆娘不好意思,可以讓我們近來躲一會雨嗎?」

伴隨著雨,這樣類似的話在五月入梅開始的上午不曾停歇。

店裡原本咖啡、布料的氣味隨著被一件件被淋濕的衣角有所變調。

事實上我壓根不懂這些觀光客縱然雨天也想來到這樣的小地方,如果是為了一賞桐花的美景,台北那類交通方便的大城市周遭應該也有得看吧,何必要來這種鳥不生蛋的鄉下觀光,真是叫我一頭霧水。

「……來者是客,喝杯咖啡吧。」

雖然嘴上是這麼說的,但實際上我不是很想為了招呼客人動手沖一杯咖啡。

畢竟礙於做生意的臉色,身為老闆娘的我還是只能收起這樣的怨懟,板起笑容招待那些可能沒有意願下手的購買的顧客。

「我都不知道妳什麼時候這麼會做人了,半磅四、五百的高級豆子妳都願意沖來請人喝。」

看客人喝下咖啡一板訝異的臉,坐在吧檯前的彣萱說著風涼話。

「……我又不是每天都煮好咖啡等客人上門,別說的我很闊似的。」

況且林彣萱這個人每次我沖咖啡她都只沾幾口就不喝了,剩下來的倒掉可惜,也不可能我一個人全喝掉,那我還不如拿來請客人分掉還比較值得。

「話說回來……林彣萱,妳最近有沒有見到木雨的人影?」

「昨天才見過。」

「──!」

她如此短促、從容的回答,驚嘆的我差點就把眼球給繃出來,動作甚至誇張到連店的客人都紛紛朝櫃台處看來。

「妳見到人至少也跟我說一聲吧,是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白癡,音量放小一點啦,店裡的客人都看過來了。」

聽我越講音調越高,彣萱很快地就忍不住別人怪異的眼神連忙伸手摀住我的嘴。

「我不跟妳說是因為木雨希望妳能專心處理自己眼前的事情。」她把話頓了頓,輕輕嘆了口氣後繼續說道,「雖然我沒有跟他了當地講明妳的處境,但我前幾天確實稍微提到妳有一些需要專心處理的私事。」

「……」

「早料到妳不會想跟木雨講這些事,所以我才打算幫妳做個好球。所以妳就安分一點接受吧。」

稍微冷靜了一點後我把雙手撐在桌子上,使勁按著微微發痛印堂,「……那件事並不是我開不了口,而是沒有機會約他出來說。」

重新整理思緒後,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後繼續說道。

「……那他昨天有跟妳說什麼嗎?」

「老樣子,總是對莫名其妙的地方有所固執。」她聳了聳肩,將瓷杯裡冷掉的咖啡一飲而盡,「縱使是在酒精的催化下那個人還是從容的說著一口客套,真不愧是給詹爺爺訓練出來的餐飲業員。」

「……」

「但也不是沒辦法聽出個什麼脈絡就是了。」

「什麼脈絡。」

講到這裡,林彣萱臉色明顯有些沉重,好像連她自己也不敢置信自己這般猜測。

「木雨他似乎打算把食堂的工作給辭了,從此離開這裡,跟老爸另尋去所。」

這句話聽再旁人耳中或許只會感到疑惑,但對於深知詹家跟食堂工作關聯的我們便明白其中的荒誕。

在談這件事之前必須強調一點,就是詹爺爺是個陳舊老調的人。

重男輕女或是木雪無法下廚的情況就不用說了,要詹爺爺把食堂一直以來單傳的傳統做出改變,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當然,或許可能會有人覺得,反正像熟知店內料理的陳大哥這種師傅也不是沒有,縱然今天老闆換成了木雪應該也不打緊吧?

對,可是那是照現在的常理來說。

就我眼裡看來,陳舊的詹爺爺明顯不這麼認為,他似乎還堅持著主廚與老闆之間必須相關連的古板印象。

所以木雨才會被詹爺爺寄予如此大的重望。

「不過我猜木雨之所以會決定這麼做……並不單純是想要以自己的立場回過頭挑戰詹爺爺。」

「這話怎麼說……?」

「如果我沒有看走眼,木雪可能或多或少察覺了那件事。」

「……」

我嚥下了那口悶氣。

深知這裡說到的就是上次彣萱提及的那件事,所以我很直接地放棄了追問的念頭。

……木雨到底是察覺到了什麼怪象才做出這樣的打算。

我沉浸在片刻的寧靜中,反覆思忖著其中的可能。

就在這個時候,掛在門旁的門鈴又一次不是時候的發出了聲響。

而這次登門拜訪的這個人,彷彿代表了外頭連綿、神秘的細雨。

「……說曹操曹操到。」

看著被雨淋濕大衣的男子,彣萱難得的說出厭惡的口吻。

「先告訴妳,麻煩事就別想得太美了。」

「……?」

褪去身上深黑色的長衣,一名不經打點的中年男子面露苦色的站在門口處。

這個滿臉鬍渣、留著短馬尾的男子,正是我在前些日子才瞥首見過木雨的父親,詹榮燦。

「早知道出門前帶把傘的……」

一邊說著抱怨,他一邊將大衣掛上了門邊的衣帽架後,甩開殘留在手上的雨滴後頷首與我們道好。

看到這裡的彣萱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既剛才見到榮燦伯父的那番話後,又絲毫不顧情面的冷語開口。

「我想你估計又是不聽勸的往外跑了吧。」

本來以為她這番沒大沒小的發言會招來麻煩的,結果想不到榮燦伯父只是乾笑兩聲帶過,甚至還回過頭調侃起了自己。

「誰叫我不是那種坐得住的人呢……」

「我看妳是痔瘡犯了吧。」

聽到這裡我便苦笑,「……妳們該不會已經見過面了吧。」

「沒有,前陣子才見過面而已。」拖著腮幫子的彣萱一臉不耐煩的解釋起這句話的用意,「要不是葉大姐要我去幫忙他搬行李,不然我哪有這個榮幸再和這號問題人物敘舊啊……」

聽到這裡,默默靠來櫃台的榮燦伯父不免打了個岔。

「那時候真還好有葉芳語找彣萱來幫忙我,否則我可真不知道怎麼辦。」

聽到這裡我就有點不解。可能林彣萱是不太喜歡做這種自己沒有興趣的工作沒錯,但說到底這應該也只是順手拉一把,也不至於要擺出這樣的態度吧。

但在不解的同時,我也思慮著她之所以反感的其他可能。

而眼下最有可能的,或許正是她常說的那件事。

「我該說的都說了,待會我還有些事情,先走一步。」

「呃,等雨停了再走也不遲吧。」

見到屋外的雨和頭也不回的彣萱,榮燦伯父連忙叫住了她。

「比起人,和雨作伴還稍微單純了一些。你說是吧,詹伯父。」

她冷冷地把這句啞謎說完後,便拿起了倒在門旁的折疊傘,施施然走去。

「……」

榮燦伯父淡淡地吐出一道無奈的嘆息,伸手捏了捏後頸。

「好些時間沒見,想不到她變了這麼多。」

「不,我相信她會這樣……應該也有自己的原因才是。」

「哈哈哈,」榮燦伯父聽到我這麼說突然的笑了出來,「不過妳倒是都沒什麼變呢。還是一樣老替別人著想,是個細心的女孩子。」

「……客套話就不用多說了,榮燦伯父今天來是有什麼事情嗎?」

雖然心裡頭有不少關於木雨的事情想問他,只是想想那都是木雨自己的決定,若我換個方向切入,感覺像是變成了一種單方面的質問。

於此,我掩住心頭上的難假裝從容的模樣開口。

「啊啊啊……其實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我只是想到處走走看看罷了。」

「那榮燦伯父還真是走了好一段路呢……」

記得沒錯葉館長家的照相館離這裡也有三、兩個紅綠燈的距離。

「這點路算的了什麼,連散步都稱不上。」

他笑了笑,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個裝著香菸的鐵盒子。

眼看他作勢要從口袋裡拿出打火機的時候,我冷不防地伸出手闔上了菸盒。

「啊……抱歉,在國外待久就習慣了。」

我嘆了口氣,倒了杯咖啡遞去。

互相沉靜了好一些時間,我等到店裡的客人都散去之後,抓準時機換了個話題開口。

「……所以說榮燦伯父這些年都沒有回台灣嗎?」

「嗯。」

「這樣你都不會想家人嗎,而且木雨他其實──」

我的話還沒說完,榮燦伯父便閉上眼,笑著搖了搖頭。

「這我明白。」他拿起了咖啡杯,左右旋轉著裡頭的黑湯,「但為了不再重蹈覆轍,總得有人扮黑臉。」

「但也不必──」

「……對於走到這種地步的人而言,縱使再怎麼不可置信基因,再怎麼微乎其微可能,我也得將其斬草除根。」他絲毫沒有關注我的口吻繼續說著自己的話,「而木雨是我的兒子,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樣犯同樣的錯誤。」

「這樣就太自私了吧。」

他笑著聳了聳肩。

「是自私沒錯,但也因為這份自私,我才得以找的到眼前活下去的目標。」

「……」

「心諭,不知道妳有沒有聽過一個叫做信存者偏差的謬誤。」

「倖存者……偏差?」

「對。就是形容當每個人都崇尚成功的時候,就不會有人聽見失敗者聲音的一種錯誤觀念。」

把話說到這裡的榮燦伯父,絲毫沒有在意自己喝的是咖啡,乾脆的將其一飲而盡。

「老爸那時候的批判,」他深吸口氣,將話頓了頓後慎重地繼續,「我覺得還是錯的。」

「詹爺爺……?」

他點了點頭。

「那是在木雨出生更久之後,千巧過世的時候所發生的事……不,應該說是我所做出的決定。」

聽到這裡,我很直覺得認為,這肯定就是彣萱口中所說道的,那一件事。

「是……」

就在我不經意開口的時候,聲音莫名地踩了煞車,使我本該接續下去的疑問吞回了肚裡。

「哎呀,總之那些事情都過去了,回首也只是徒勞罷了。」

「……」

明白錯過問清楚的大好機會的我,看著燒壺中的咖啡,乾楞的看著。

至今我還是不解當時的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能夠在那時候都問清楚,或許之後就不會釀下之後種種的禍因也說不定。

──

「……唉,希望別又把布給弄髒了。」

每在我拿起針線縫布的時候,這總是一天之中最惱人的時候。

不可否認的,有些人常常在無意識裡做出這樣的怪事。就像總會想在不對的場合裡尋找反常的事物,例如在安靜的空間裡尋求聲音,在放空裡尋找頭緒。

而我現在便是如此。

縱使外頭下著令人安心的大雨,我老是會在專心之餘多想一些不必要的事情,這就更不用說此刻腦子裡塞了滿坑滿谷的問題了。

我很順手的打開了裝著OK蹦的抽屜,但萬萬沒想到在翻找的過程中不斷的翻到署名叔叔公司的信件,信的外頭雖然都包裝的好看,但裡頭想也不用想是那些關於簽字轉讓的事情。

有的時候我常心想,這樣子為錢不擇手段的人,要是被雷打到之後還能沒事的走出醫院,大概不管好壞都會是一個出色的人吧。

不過比起這個,我更單純的希望他們可以就這樣被雷打死算了。

收起扎得差不多的胚布,我不假思索地將攤在一旁雜誌堆裡的厚重筆記本拉了出來。

「雖然是自己選擇的路,但我會落到今天這樣子的下場,有一半是來自於這些筆記的源頭也說不定。」

我一邊苦笑著一邊翻開了寫著工整字體的筆記本,漫無目的在文字中尋找鬱悶的出口。

……也搞不好在讓別人看見這片天藍之前,自己便會先給身邊的這片鬱藍給吞噬也說不定。

「或許是我太自大了吧。」

若撇開爺爺店鋪的事情不說,縱貫我如今的人生,或許有太多太多可以套用這句告解的事情吧。

例如在我回家之前的大小過往,以及如今雞婆管事的自己,都似乎逃不過自滿這樣子的形容詞。

嘆了口氣,我垂頭喪氣的把整張臉趴到桌上。在一個不經意的瞬間,我的目光停在了這樣的開頭。

──因為一隻雛鳥,我決定自己後半生的面貌。

不過嘉玲倒是對我這樣決定有些小題大作就是了,說什麼草率、搞不好牠的父母還會回來,別隨便收養野生動物……之類的。

這樣子的契機促使了我們做出了這樣無理取鬧的決定,不過那倒也無妨,畢竟這個走失的小傢伙讓這放眼望去的平淡多了一些特別。

看到內文的這裡我不禁發笑。

……就某種程度來說,我看我還真是遺傳到了爺爺呢。

調侃自己一番後,我順筆記本的往後翻去。翻閱的過程中,我在木雪翻寫後清晰的文字裡再一次見證了那個年代的辛酸。

從民國初年到經濟起飛、金融海嘯,爺爺都用一種堅持與世故堅守著這間鄉下小地方的染舖。

而在最後的幾頁裡,我剎然發現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而那便是爺爺著手染布的決心。

──在國民政府來台之後,我更確性自己染布的理由。

他們終究與我們不同,不是生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在國語運動開始的時候我便明白了這片土地上的文化可能有那麼一天會消失。

無論是哪個黨,哪個政府,手無寸鐵的我們都只有慘遭宰割的命運。

畢竟多年以來都是如此。

所以我不會停歇,為了由來的根,也為了之後的樹頭上的天光。

看到這些話我忽然明白。爺爺至死執著於這間店的原因,那並不單單只是自身的興趣,而已是另一個我從未知曉的偉大理想。

「也怪不得爺爺動不動老愛把不忘本的那些話掛在嘴邊了。」

……總覺得更不該虧待爺爺的託付了。我在心裡這麼感慨著。

就再我看到一個段落的時候,在瞥眼間見著手機來電的顯示。

「……未知來電?」

看到上頭的未知來電的顯示,我的動作定了格。

我並不是那種會刻意去接這類號碼的人,因為我清楚接起來絕對沒有什麼好事,要不是詐騙集團就是無聊的惡作劇電話或是推銷。

只是說也奇怪,明明是這麼自忖這件事的,但下一秒回過神的時候手指卻以滑開了接通的按鍵。

「……」

電話的另一頭單調的傳來連綿的雨聲,似乎等待著我開啟話頭的靜止著。

「請問──」

就在我正要開口的瞬間,對方冷不防地掛上了電話。

而隔沒幾秒,一塊塗滿鮮紅油漆的石塊朝著店門飛來,響亮的脆裂聲衝擊了我頓時間的思緒。

還來不及尖叫的我整個人反射性的縮進了櫃檯內。

等到平靜後的半晌,尚未找到個頭緒的我探出了頭,確認沒有第二次襲擊的時候才稍稍鬆了一小口氣。

走出櫃檯看著外頭的細雨透過玻璃上的裂縫飄進店內,我整個人無力的癱在櫃台邊。

當下我很直覺得告訴自己,「看來那個人也開始有所作為了。」

「……看來那個王八蛋真的為了錢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我一手稱著又酸又緊的額頭,無奈地看著眼前的這片狼藉。

頓時,我或多或少的能體會到,爺爺寫手扎時的心境。有很多事情總來去匆匆,但唯有堅定自己,才不會淪為時間洪流下的浮藻。

……只是,話總是說得很美。

我低下了頭,視線莫名的模糊了起來。

伸手擦去遺落在臉頰上的水珠,我咬緊牙關。

──

在水電工來之前也有一個多小時了吧。

本來是想趁著雨小一點的時候再麻煩別人跑一趟來修理窗戶的。

只想不到在我掛上電話的瞬間,外頭零星的雨聲便又轉成嘩啦啦的暴雨。

看因為冒雨修理而弄濕衣角褲管的黃大哥,待在屋裡的我總有種說不過去的感受。

「不好意思,下雨天還麻煩您來幫忙。」

「哪裡哪裡,」滿臉痕溝的他將工具一併收拾好,另一手從工具箱裡的塑膠零錢袋裡拿出找開的零頭說道,「這房子我也是年輕修到大的,這問題還只是小事而已。」

我苦笑著:「我指的不是玻璃的事情啦……主要是下雨天的把你叫來有點不好意思。」

看到我生澀的模樣,拍了拍大衣上水珠的黃大哥並沒有感到不耐煩,反而豪邁的笑了出來,「這點你真的就跟卓爺爺不太一樣了呢。」

「……?」

「年輕的時候我可三不五時跟家裡老爺子被叫來弄這破屋……那次數頻率到好幾次就差點要跟卓爺爺槓上了呢。」

「這件事……我倒還是第一次聽說。」

「當然啦。妳好說歹說也是這間店唯一的後繼,這種秘辛哪可能跟妳講啊。」

「為什麼這麼說……?」

他聳了聳肩。

「……畢竟這些事情要是跟妳講了,豈不就等於說讓妳覺得這間店很麻煩不是嗎。卓爺爺那傢伙可精得很。」

想想黃大哥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我可以算是這間店僅可能的後繼,爺爺也不會笨到拿出麻煩的話題與那時的我分享。

「不過我看現在的妳也是個能夠撐起一間店的好師傅了,應該對這間店的麻煩早不以為意了吧。」

聽到這些話的瞬間,那些在我心裡中憂慮的事情悄悄的溜出臉上的了防線。

我難忍煩躁的嘆出了氣息。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一些私事罷了。」,回過神來我巧妙的找到了一個藉口搪塞。

「這樣嗎,」稍微捲起褲管,黃大哥笑笑地提起看上去就很笨重的工具箱走向店門,「那麼……如我還有什麼問題再打通電話叫我來修吧。這幾天雨多,我想後面的棚子應該也差不多了才是……」

「我知道了,謝謝你。」

確認黃大哥的身影走遠之後我這才鬆下扳臉上的笑容,無力的捏著印堂往櫃台走去。

……我想有的時候真正麻煩的不事,而是人吧。

坐上藤編的椅子,瞥眼間我偶然看見了方才尚未來得及收起了筆記本。

「……吃得苦中苦,方得人上人。」

被吊扇吹亂的頁數正巧停留在一頁只寫著這句話的地方。

看來縱然是在這樣的太平盛世裡,我們依舊不變於活在這些老套的話中。

就在我嘆氣把筆記本收進抽屜的時候,掛在牆上的市內電話亮起了來電的顯示。

「……」

那個時候我猶豫了,才剛經歷過那樣的事情,我忽然對不知道號碼的電話明顯有些畏懼。

我嚥下了一口氣,戰戰兢兢的接起了話筒。

「您好……」

「喂,小諭姊,布我們收到了。這次的花色比起之前更漂亮了呢。」

「原來是小茵啊……」

聽到這個令人放心的聲音後我這才鬆了口氣。

「那個……我是不是挑錯時候打來了啊?」

「呃……沒有,別在意。」

我語畢的同時,電話另一頭的遠處傳來了一陣細微的呼喊聲。

「妳在說什麼傻話啊,那傢伙每天都閒的跟什麼一樣,不會挑錯時間啦。」

「呃,小諭姊……叔叔他說說得而已,別當真了。」

「……沒關係,我早習慣了。」

語畢,我便無奈的深嘆了口氣。

「啊啊……對了,這次打來主要是代叔叔轉告一些事情。」

「老師?他人不是就在旁邊嗎,幹嘛不自己跟我講就好了。」

「這個嘛……」

雖然小茵並沒有把話說下去,但我從略顯尷尬的口氣不難猜出她想表達的東西。

「……不過陳老師也真是的,也不勸勸那老傢伙少喝一點。」

「算了算了,比起這個不如該開心其他事情。」

「開心其他事情……?」

「叔叔把上次多收到的另一匹布送去給友人,他們似乎滿喜歡小諭姊的作品喔。」

「這樣啊……喜歡就好。」

「哈哈……想不到反應還意外的冷淡呢。本以為對方是工藝研究所得主任妳會期待一下呢。」

「……」

聽到這裡我不禁頓了頓。

「小諭姊……?」

「等等……工藝研究所的主任是怎麼一回事。」

「實際的狀況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那是叔叔朋友在南投工作的研究機構,好像是在保護傳統技藝之類的吧……」

我無奈的嘆了口氣後整個人趴上了櫃檯。

「他有事沒事把我的東西送過去幹嘛啊……」

聽到我這麼說的小茵苦笑:「叔叔是說他之所以拿妳的作品去送人,代表著對小諭姊的一種讚美。」

「聽他話講得好聽,只是我還是聽不出他骨子裡在打什麼主意。」

「有機會我會在逼問他的。」

我嘆了口氣。

「……果然世界上最麻煩的還是人啊。」

「反正,之後有下文的話我會在打電話跟妳通知,我也會好好監視叔叔別搞一堆有沒的,所以小諭姊就放心吧。」

希望是有用。畢竟那老傢伙自我認識他以來就不是個會聽人勸的人,要他做事收斂一點可能都得跟他扯上個十來八九個鐘頭。

不過如果是小茵的話,或許擇霖老師會聽進去一些也說不定。

畢竟這是老師僅一朝夕相處的親人了。

「那麼就在麻煩妳幫我監督那個老不修了。」

「當然,總不可能讓她老是給人家添麻煩。」

聽到這裡我不禁苦笑了兩聲,「但也不可能老是要妳幫他收拾殘局吧。」

「哈……其實真正幫他收拾殘局的人多半是沁業大哥,我只是負責出一張嘴的人而已。」

「不愧是補教業名師……全能成這樣。」

擺脫煩人話題之後我又跟小茵稍微聊了一下近況。而就在我正要掛上電話之前,一個充滿醉意的聲音從電話的另一頭插嘴近來。

「卓心諭小姐──我也算盡了為師的義務了,之後就靠自己爭取吧!」

「叔叔──!」小茵大概是看不下去了吧,終於撇過頭去唸了擇鄰老師幾聲,「那……今天大概就是這樣了,我得去幫叔叔收拾吧檯了。」

「辛苦了……」

「小諭姊也是。等風波平息之後我會再找時間去拜訪妳的,期待妳旗開得勝的好消息。」

──

「原來不小心用完了嗎……」

把倉庫整個翻了又翻,我始終找不到染布關鍵的物品。

隔幾日的午後,在處理型染時我偶然的發現了一直以來取手可得的石蠟,似乎在今天見了底。

※型染:以手雕鏤圖紋的紙板來刮印防染糊劑的技法,花樣比紮縫的技巧可更為細緻多變。

不過這也使我回想起了當初訂第一批蠟的時間……大概已經是起初把店裡整理差不多過後的一個月吧,那個時候由於覺得蠟很便宜的關係,所以我一口氣買了批覺得應該不會用完的量。

……結果誰曉得,整間上下只有一名染師的店舖居然也可以把東西消化掉。

「幸好今天的雨沒有昨天那麼大了。」

如果說這一天跟前幾天一樣下著那種瘋狂的暴雨,那麼我想眼前這批型染大概是沒望如期交貨了吧。

不過所幸今天外頭從上午開始就穩定下著小雨,使得我稍微可以放心的外出採購些蠟回來應急。

但講到訂單就奇怪了,自從幾天前與小茵通過電話之後,我忽然感覺幾天內訂單量有明顯的增加。

無論是鄉土劇場的需求還是個人送禮的訂單都有很大的起伏,這已經不運氣或是商品週期可以解釋的怪象了。

「現在毛病已經夠多了……只希望老師又再那邊搞鬼了。」

我一邊替店門上鎖,一邊在嘴邊抱怨。

鎖門的過程中,我瞥眼看見了店旁角落那支被打破的花瓶。

「……」

在還沒看清現實之前,我總覺得壞人一定會得到他該有的懲罰。

但在這類似情況三番兩次的遭遇下,我漸漸的有所改觀。

我記得有那麼一首歌是這麼寫到的,壞人總譏笑著短命的好人,而缺陷的人一事無成。

這聽起來或許有些厭世,但仔細看下來……有很多時候現實似乎就是如此。假若撇開後半段那句歌詞不說,前半段所述說的好像時不時會在世界各處發生。

……無惡不作的壞人總能隨心所欲的活著,而短命的好人只能無奈的承受著。

想到這我便不禁深嘆一口氣,拋開雜念的加緊前行的腳步。

撐著傘走過五月末盛開的桂花巷,在這裡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質地。

遭連綿雨水淋的石階,桂花甜膩的味道和雨水交融出屬於初夏特有的黏人氣息,這或許便是大家最初愛上這裡的原因。

……只是後來因為錢使得這一切變了調。

所以我便很少會來到平時觀光客人滿為患的桂花巷。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及是我並不喜歡吵雜的人群。

走進製麵工廠旁的小巷子裡,那裡開了這麼一間少數經營兩代的五金行。

一走進店面,如雜貨店玲瑯滿目的擺設映入眼簾,但別看這間店的店面小,在這片雜亂之中卻可是名副其實的應有盡有,想的到的東西幾乎都能夠找到。

「嗯……?原來是小諭啊,我還以為是年獸呢。」

年邁第二代的老闆嘴裡抽著菸含糊地開口。

「原來在你眼裡我長得像年獸嗎。」面對老闆的調侃,我無奈地苦笑回應,「老闆,可以麻煩你幫我拿一斤半的蜜蠟跟石蠟。」

「……最近一次不是一口氣進了五、六斤嗎。」

他放下了手中的報紙,帶起厚重的老花眼鏡在櫃台裡的抽屜尋找些什麼。

「哈哈……可能是因為蠟平時的用量都不大的關係,所以也不像肧布會讓人三不五時的去注意庫存吧。」

「哼,是這樣就好了喔。」

「……?」

「沒什麼,我去後面找找,先在這邊坐著等一會吧。」,聳了聳肩的老闆拿起了一串模樣老舊的鑰匙,丟下了這句話後往店內走去。

我嘆了一口氣。

「也不可能所有人都被天氣影響了心情吧……」

在我的自言自語之後,一個從反方向走來的腳步聲吸引了我的目光。

而那個從貨架間探出臉的則是一張許久未見的臉孔。

「木雨……?」

「……真巧。」

面對我吃驚的神色,抱著雜物的木雨卻只是淺淺的笑了笑已與回應。

「你這段時間都上哪去了,怎麼找都找不到人的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

在一陣喋喋不休的追問裡,木雨卻只是低著頭默不吭聲。這讓我越說越是火大。

「你也稍微解釋一下別什麼都不說的吧!」

「我知道──我當然也很想說些什麼。」

聽到他說出這樣無力的話,老實說我十分的錯愕,那個有難絕對說不出口的他彷彿正與自己掙扎著。

「……」

「但對我來說有些事情……真的很難開口,真的,」他嘆了口氣,臉上刻意的僵住了笑容,「總之,這些時間裡我想了很多。最後……我還是做出了不打算接下餐館的決定。」

「不接下餐館是什麼意思?」

我以難以置信的口問驚嘆著。

「我打算在完成手邊事情之後……暫時的離開這裡一陣子。」

「離開──?」

被我這麼問到的他抿起了下唇,似乎有苦難言。

「因為我不打算繼續在這場騙局裡繼續攪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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