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很好奇陳秋風是什麼樣的人吧。」
坐在各式器材林立的店裡,與秋風同行的其中一位夥伴和我坐在櫃檯的地方聊起了關於他們之間的事,說著說著名叫林穎玄的男子侃侃而道。
「林先生這樣被著別人說他的事情不太好吧……」
「是不是好沒錯啦……但今天的狀況已經有些變化,所以應該不至於怎麼樣才對。」
「變化……?」
看著我滿臉不解的穎玄不禁笑了出來。
「想不到那傢伙真的沒有跟你提起過半點毛邊,」他聳聳肩喝了一口有些放量的咖啡後繼續開口,「秋風這傢伙他們家可曾經是桃園某個地方的望族,所以如果是那時候……可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得罪起的那種身分喔。」
「得罪不起也太誇張了吧。」
他搖了搖頭。
「絕對沒有誇張,他們家原本是那種足以在當地呼風喚雨的存在,黑的白的都得向他們靠攏呢……」說到一半他突然把話頓了頓,「但只可惜他們家在六七零年代之後因為投資失利的關係便漸漸沒落,如今也和我們一樣只是出來混口飯吃的普通人身分罷了。」
「……」
「不過妳大可放心,這絕對不會是他不開口與妳提起的原因。我想秋風之所以不與妳提起十之八九是不知道如何說起而已,畢竟他是個小時候就跟著老爸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嘛。」
聽到這裡我不免回想起剛才所發生的事情,
「林先生,我想問你們口中所謂的大風大浪該不會……」
我的話並沒有說死,但看到他的眼神我便清楚不必把話繼續說下去了。
「複雜的程度絕對堪比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真看不出來……」
「我一開始也看他一臉危害,還以為只是一般的害羞宅男,直到我親眼見到他教訓黑道的方式我這才對這人產生莫名的欽佩。」
他面帶笑容,語帶從容的說道。
「……就像剛才的那位大哥一樣嗎。」
「不,剛才那位大概是跟秋風熟識的關係,所以只能算是簡單的被教訓,還不到慘不忍睹的情況。」
大概是我平時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吧,天知道他口中所說的慘不忍睹又會多麼嚇人。
我回頭朝著染坊望去,隱約的能看到秋風專注於手邊工作的模樣還是很難與他們口中的樣貌搭在一起。
「對了,卓老闆娘我其實從剛才就很想問一件事情。」
「……?」
「妳是秋風的女朋友嗎?」
他湊了過來露出了一臉聊八卦時會露出的面孔小聲問道。
「不,你們誤會了,我跟秋風只是單純的朋友關系。而且若嚴格來說我們搞不好連朋友也不太能稱的上就是了。」
穎玄嘆了口氣。
「本來想說他終於走回正道了,結果他還是他呢,看來真的是我們真的想太多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呃……關於這點我們這群人應該是不太能多說些什麼啦,頂多只能說他個人的嗜好比較特殊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口中的那位男主角突然有了動靜,他拿著毛茸茸的麥克風似乎正結束一段工作的穿過了染室的大門而來。
「怎麼了嗎,你們兩個幹嘛一臉呆愣的看著我。」
「咳咳……沒事,我有點想去老街去找小竹他們去晃晃了,所以你就先忙吧。」
秋風以一臉不解的看著穎玄,好像他知道這只是他刻意脫身的藉口。
「下午我們會準時回來輪班的,那就先這樣啦!」
丟下這句話之後穎玄頭也不回直奔出了店門,只留下沉靜的我和心頭滿是莫名的秋風在櫃台。
「算了……回過頭再來找他們算帳。」
「哈哈,是秋風你想太多了,林先生只是在跟我聊一些生活上瑣碎的事情罷了。」
秋風嘆了口氣坐進了椅子,喝了口他那杯早已冷掉的咖啡。
「是講關於這間店之後的事情嗎?」
「呃……嗯。」
我只是想隨意答腔岔開話題,但萬萬那個岔口轉進的是另一條難走的路。
雖然我早料到秋風遲早會問起這件事情,不過想不到這麼快就得向他說起我那不久前替自己所做的決定。
搭車返家的那天晚上,我在路上做出了一個草率到有些不安的決定。
但我明白為了做出正確的改變這些都是難免的,就像是為了某些目的前去一個陌生的國家的旅人,那樣的心境必須適應。
「雖然這樣說可能有點對不起陳先生,但我……還是決定要把這間染舖收掉了。」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他的口氣聽上去並不像是在責備反而有些開心。
「……因為這或許才是爺爺要我接下這間染舖的本意。」
「本意?」
我點了點頭。
「他希望能夠留得住他一手染出的天藍,同時也希望能夠隨著時間做出平衡這一切的改變。這聽起來可能有點無理,但他老人家似乎就相信自己的孩子能夠找到辦法……」
「所以卓爺爺知道妳辦的到才沒有把染舖交給別人吧。」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對的,但……」我低下頭,看著桌面上那本老舊的手札沉默了一會,「我們總不可能永遠清楚自己的處境,卻又畏懼不同的路。」
秋風聽到這裡好像默默地認同了我這樣說法似的先是欲語還休,再是淺淺的一笑。
「是啊……我們都一樣。」
他聳了聳肩,隨後說出了一句讓我匪夷所思的話語。
「就像隨便喜歡一個人很容易,愛上一個人卻很難一樣。」
──
趁著秋風一行人離開之際,眼看已經沒什麼客人上門的我拉下了鐵門,給自己一段沉澱心情的時間。
鄉下地方的夜晚來的很早,並不單純指夜幕而是居民似乎都很有默契地在幾乎同個時間休店,熱鬧的老街上此時只剩下一些飯館和柑仔店還亮著燈火。
「下個地方會在哪裡呢。」
就在我這麼反問自己的時候,我發覺空蕩老街的遠處有一個裹著手的男子正走在我的面前。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背影看上去就像是亂的調性的音樂,讓我有些熟悉卻又難以啟齒。
路燈閃爍的瞬間,他悄然側過了臉望向那盞有些失修的老舊路燈。
這一瞬間,大概是我人生裡心頭最為脫力的時刻。
「木雨──!?」
我的這陣驚嘆在安靜的老街裡格外響亮。
「……」
聽到聲音的瞬間,他本來作勢想要跨步走去,但沒有多久他便放棄了這個念頭,轉過頭來面對快步上前的我。
「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面了呢……」
「你的手是怎麼?」
他的右手裹著繃帶與石膏,模樣使人痛心。很難想像,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才讓平時謹慎的木雨受這麼重的傷。
「工作的時候不小心發生了一些意外,沒什麼……妳就別在意了。」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蠢話,這樣怎麼可能要我不在意啊!」
我想要上前看看木雨的傷勢,但卻被他莫名的退身給打斷了思緒。
「比起木雪,這樣的傷真的不算什麼。」
「木雪……?這話是什麼意思。」
頓時間我只能整個人乾楞著,不解他這番話的用意。
「不久前爺爺又一次要求木雪立刻離開詹家了。」
「離開──為什麼?」
我詫異地開口。
但面對我的回話木雨刻意保持了沉默,好像不願意向我說起這一切似的側過臉。
看到這裡,我不假思索的提高了音調開口。
「詹木雨──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躲躲藏藏了,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就快點把話說清楚啊!」
「就因為我當你是朋友──!」木雨一時間的吶喊和怒視壓過了我的氣勢,「我才不打算讓妳為這種事操心,妳也應該明白家家自有難念經這個道理吧。」
「……」
「所以請妳不要再管這件事了。等時候到了,我自然會跟你解釋清楚的。」
他又一次側過臉,以一口平穩的口氣替這段衝突畫下了句點。
而我們之間也隨即陷入了一股難以打破的沉默,我們互相別開了視線,但卻沒有一方做出任何的動作。
黑夜裡彷彿只剩下排立的燈光正竊竊私語著,彷彿只剩下吹過腳邊的微風訕笑著,此刻兩人無語的場景。
我很想對著木雨說些什麼,很想抱怨些什麼,很想怒罵些什麼,但不知為何一切的一切都被埋沒在畏懼之中。
──為什麼畏懼?
那很有可能是因為害怕只要我一個不經意,將這一切摔破,將我們兩個打回最初無話可說的原型。
……為什麼會這樣子,到底是為什麼,在我一時沒有注意的片刻現實總無情的來了、走了。
我顫抖著肩,很想就這麼放任眼眶裡的熱水潰堤。
但一通電話的聲音,卻這麼刺穿了這一切。
木雨拿起了手機,轉過身接起了通話。
「陳大哥……怎麼了嗎?」
『少老闆事情不好了,老闆又打算趕小雪離開店裡──』
因為過度安靜的關係,在電話裡陳大哥溢出的聲音清晰明瞭。
『我會先牽著老闆,不管怎樣,你一定要回來啊──!』
聽到這裡,木雨似乎連呼吸都忘記的二話不說地跑了起來。
這時我沒有其他選擇的餘地,只能一昧的趕上他的身影,趕上這了解一切稍縱即時的瞬間。
──
在前往食堂的半路,天空飄起了苗苗細雨,天空似乎想告訴某人一場難以想像的災難即將到來。
奔跑於小巷弄之間,我想盡可能的快一點趕上木雨的腳步,可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不到十分鐘的路程走起來卻特別的漫長。
到底是為什麼,詹爺爺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地要把木雪趕出店裡,雖然說詹爺爺是個很嚴格的人,但也不可能因為某些事情而趕自己的孫女離開家吧。
但若要真講個可能……
或許有。
頓時,我的心中萌生了一個不久前所聽過耳的話。
那一次榮燦伯父在準備離開之際曾說過了,他還是覺得詹爺爺當時的批判不妥類似的話語。若加上了他後頭所補上的那句話,一部分的可能便永上了檯面。
「那是在木雨出生更久之後,千巧過世的時候所發生的事……不,應該說是我所做出的決定。」
雖然這麼想可能有點雞蛋裡挑骨頭的感覺,但硬是要說也不是沒可能。
如果木雨沒有說謊,那麼千巧伯母是在木雨就應該是快要一歲的時候過世的……而榮燦伯父當下的模樣看上去也不太像是口誤說錯,為什麼說的是木雨而不是之後出生的木雪。光是這樣矛盾就讓人不得其解了,那就更不用體弱的千巧伯母了,說正常人的家庭也不太可能會一連生兩胎。
……顯然詹家背後的事情似乎早超出了我原想的複雜。
就在我拐出巷弄,來到食堂的時候已不見往常排隊的人潮,店門前只見這起插曲的主角群站在那裡互相對視著。
「我根本就不需要妳這個女兒,」詹爺爺一開口,不出所料的就是對低著頭看著腳邊散落一地的行李箱的木雪一陣絕情,「現在好了,一對父女搞得現在我僅唯一的孫子以後再也握不起刀,而我所堅持的東西就這樣被摔成了垃圾……」
「……」
攙扶著木雪的哥哥木雨並沒有回話,只是擺出難得的怒視面對自己的爺爺。
「木雨,放開你那雙攙著她的手,那個不是我們家的女人根本不需要同情!」
「爺爺你別太過份了!」
聽到這,木雨終於難掩心中的怒火破口大罵。
「哥……別說了……夠了──」
木雪想要制止咬牙切齒的他,但似乎太遲了。
「你有沒有想過,在現今的年代裡,已經沒有必要遵守那陳舊的規定。我看那什麼欠臺灣人的要用料理人的身分償還,那些都只是拿來綁住自己子孫的藉口吧。」
雖然被木雨這麼怒罵,但詹爺爺那傲人的氣息依舊不減。
「你以為那種無聊的過去事就是我單純留住你們的原因嗎,你未免也想的太天真了一點。」
「……」
「也不想想,這地方要是所有的年輕人都走了會變成什麼德行,你的家搞不好哪天也會落到張家藥房的下場,這樣你就願意。」
「所以你將我們綁在這個地方就只為了如此……?」
「對,不然我何必為難自己這身老骨頭,早點進靈骨塔不是比較清閒,」詹爺爺換了個口氣對向木雪,「這切本來可很單純的,直到你那個傻老爸做出的收養這個女孩的決定,我這才逼不得更加強態度好讓這一切別有什麼變調。」
躲在巷口的我聽到這裡吃驚的差點叫了出來。
收養……該不會指的就是木雪……吧。
「你跟爸爸一個模樣,存心想要搞砸我一片苦心。」
「少在那邊偽善了。」
木雨低語。
「……?」
「就像是我萬萬也沒猜想到你會絕情到這般的地步一樣……未來的事,我們誰都說不準。」
把話說完後,木雨揹起木雪什麼也沒有多說的轉過身作勢離去。
看到這裡,我反射性地想要追上去,但就在我準備探出頭的時候,一個沉穩的腳步不慌不亂的與我擦身而過。
「榮燦伯父──?」
「看來,有些話還是得當面說才能說得通了……」
──
不知道為什麼,我跟著穿著雨衣榮燦伯父身一同走去,他意外得沒有阻止我,只是淡淡的回頭看了撐著傘的我一眼,嘴角便稍稍上揚的轉過頭去。
他走到了詹爺爺的面前,淡淡的開口了。
「爸。」
「別那麼叫我,我們詹家沒有你這個人……!」
果不其然,撐著黑傘的的詹爺爺見到榮燦伯父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樣類似的話。
「如今要不是你這傢伙的出現,這一切都不會有所變數……這一切都不會走到今天的局面。」
「那是木雨自己的選擇,與我──」
「他的選擇?若他要選他早該選了,用不著到現在才開口!」
榮燦伯父雖然被無理的打斷了話,但他的臉色依舊從容,似乎很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與詹爺爺論出個勝負。
「您還是不能明白嗎……」
「明白你和那個女人之間那無聊的浪漫?你看見了嗎,還搞不清楚嗎,我辛苦一手拉起的詹家就因為你而變了。」
「……」
聽到詹爺爺的這番話,榮燦伯父無奈地吐出了一絲鼻息。
「和千巧伯母的……?」
這個時候,詹爺爺這才發現了待在一旁觀聽得我。
「好,既然你聽不進我的話,既然你還是這麼的堅持,不如你就把事情說給卓小姐來評評理,由她來告訴你所堅持的浪漫是如何的愚昧殘破!」
「……等等,我怎麼可能──」
「卓小姐正因為是外人,所以才能給出最公正的答案,不是嗎。」
雖然在跟上來的時候我就有被牽扯進去的覺悟,但萬萬沒想到居然會演變到這種地步。
「可是我說的也不一定是對的吧,怎可能這麼隨便的就……」
「也罷。」
當下的我很錯愕,因為在浪漫與現實之間本來就不得搬上同一個檯面論述,所有的理性排斥著浪漫,而浪漫也是如此,兩著就是個山與海的對比。
我很盡力的想要推辭掉,但榮燦伯父卻好像也贊同詹爺爺這樣子的作法。
「榮燦伯父──?」
「……我早有打算告訴妳這件事情,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不如藉這個機會好好地告訴妳吧。」榮燦伯父撇過頭小聲的對著我說道,「木雪和詹家之間的關係。」
「小雪……?」
「對,木雪並不是我們詹家的血脈……」
對於不需要理由的愛情,年輕的我始終堅信著那及是兩人共結連理的主因。
但我錯了,因為事實並不全然。
兩個人之所以會結婚的理由很顯然的細分成了兩者,愛情與扶持。
你有可能愛著那個人在一起,也有可能只單單需要彼此的存在而走入禮堂。
這個道理是在千巧過世之後我才明白的。
我對她是愛情,而她對我卻是另一個面向的扶持。
她愛不愛我呢,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她是需要我的。
我愛不愛她呢,是的,但我不清楚自己是否真切的需要她。
「千巧姊姊呢……?」
心頭上的這種悔恨,我直到那一天真正的遇見了木雪,我這才發現了平衡心理的方法,以及對回應千巧一直以來片面對我的補償。
她是千巧大學時就私底下常去育幼院探望的孩子。
這個女孩的事直到我和千巧生了第一個孩子之後才隱約聽聞,這個女孩有著一個對人很親切、善良開朗的個性,以及比誰都還要勇敢的心,但她似乎走偏了常軌,最後獨自一個人輾轉來到了育幼院。
為此,千巧她常對我說:「我們就算不生孩子也無所謂。因為若你真正愛一個人,你絕不會在乎那個人的身分……」這句似乎隱約暗示了,她和木雪之間的關係。
原來所珍視的你的愛,就在孩子的身上。
但現在妳走了,誰來愛她呢。
我很清楚,某個人少了某個人對她的愛會如何,於是我最後決定領養了這名孩子,以此延續了千巧對她的愛,或許那便是作為我,唯一能替走了的妳所做的彌補吧。
最後,我鼓起了勇氣這麼對女孩說了。
回家吧,別走偏了。
話說到一個段落詹爺爺開口,「這個樣子妳就明白這個人,因為自私的自作多情替我們添了多少的麻煩了吧。」
聽到這裡榮燦伯父嘆了口氣,隨後話指詹爺爺開口。
「我並不否認木雪來到我們家是我和千巧之間的事,但一碼歸一碼,木雨之所與變了,那只是因為我們的孩子也清楚,不該永遠待在前人一手種起的樹上,而誤了自己前行的契機。」
「……」
「我們只能為孩子們點起岔口的燈,選擇的只有他們……我的話就到這裡了。」
「好,那麼卓小姐妳又怎麼覺得。」
頓時,接下問題的我面露難色的低頭不語。
兩個人互相主張的不同的理念,但卻又互相牴觸。
聽到這裡,我的心中有股難以言喻的悸動在拉扯。
若對詹家的上下來說這件事,很扯,但也如同榮燦伯父所說的,一碼歸一碼,與詹家目前的狀況其實並沒有太多直接的關係。
這麼說起來詹爺爺可能就有點刻意怪罪於榮燦伯父,但他的推測也不是沒有可能……
很有可能正因為知道了這件事情,木雨才受到影響,將事態拉到這般局面。
我想了又想。
最後明白,或許此刻最適合、最有資格開口的人其實並不單純第三方的我。
而是身為當事人、旁觀者的那個人。
──
本想說若是說了那些話,或許責任會輕一點。
但結果還是與我扯上了不小的關係。
照著榮燦伯父的說法,木雨此時最有可能落腳的地方就是葉館長家的老相館。
回想起詹爺爺和榮燦伯父的話,來到沒有營業的照相館前我也只能無奈地深嘆了一口氣。
雖然榮燦伯父對結果不以為然,但詹爺爺就不同了,在我離開前他嚴厲地對我說道:「我相信妳的為人,所以請妳務必會如實轉告,但若是我撒謊,老頭子我還是能辨出的,切記。」
我收起了傘走進屋簷內側,站在深鎖的大門前,猶豫接下來自己該面對的現實。
我相信木雨的答案與我所想的差不了多少,但也有一種可能,便是兩者皆輸的局面。
木雨從來沒有掛念過身旁的總總過往,只想照著當下活著。
就像是榮燦伯父所說的,能選擇的只有他們。
我按下了門框上老舊的電鈴,希望能有回應。
但我等了好一段時間都沒有人應門,我甚至開始覺得木雨根本不再這裡,而榮燦伯父所說的也應該有那麼一絲變數。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有個人來應門了。
「真是稀客欸……妳怎麼來了?」
前來應門的葉館長不解地看著眼前灰頭苦臉的我。
「我是來找木雨的,他……在嗎?」
聽了我的話,葉館長露出無奈的神色,聳了聳肩。
「他跟木雪在樓上。那兩個人半個小時前回來的時候,我不管怎麼問就是閉口不提發生了什麼事。」
「那現在的狀況呢……?」
葉館長搖了搖頭,「剛才去看過了,還是一樣各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
「不過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連小雪都拖著行李跑來了,真的把我這當旅館住了嗎。」
雖然葉館長聽似玩笑的說著,但多少還是能聽得出幾分認真的擔心。
「我不知道這件事情適不適合多告訴別人……」
我面露難色的低語回應。
此刻的心裡很掙扎,我一頭是想讓這件事情能夠盡可能的少一些人知道,但另一頭卻十分矛盾的希望有個人可以替我分攤這件事的重量。
「這樣嗎……妳先進屋吧,待會我們再一起上樓看看他們倆的狀況。」
「……嗯。」
……我不知道為什麼神賦予了我這樣子的任務。
木雨的身邊明明有更好的人選走進整起事件,但為何偏偏選上了矛盾的我。
無能為力的我。
脫去身上被雨淋濕的外套,我獨自坐在安靜到複雜的客廳,鐘擺、雨聲、除濕機的種種不起眼的聲音兜再一起,對此時的我而言顯然是場噩夢。
我抿起了下唇站起身,踏著沉重的步伐走到了通往二樓的樓梯口,在那裡駐足良久。
「唉……換作是我也會坐不住呢。」
端著熱茶的葉館長從旁走出,無奈地看著我說道。
「……抱歉。」
「妳是那兩個人的知己……會這樣人之常情,說什麼道歉。」葉館長把話說完,隨後便把放著熱茶的托盤遞給了我,「真要說,就留到遺憾發生在對自己說吧。」
「……」
緊捏著托盤的邊緣,側過身走上了樓梯。
「木雨在上去左手邊第二間房間。」
「……?」
「剛剛在泡茶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跟去好像不太對,所以就不在旁邊打擾妳了……加油。」
她把手擺在空中甩了甩後朝著客廳的方向走去,只留下我獨自在樓梯口乾愣了一會。
事實上,在那瞬間我稍稍慶幸了一件事,那便是無心被牽連進來的人不是別人,而是為人較世故的葉館長。
為此我稍稍板起了嘴角,深吸了口氣後往二樓走去。
──
外頭逐漸轉大的雨聲佔據了整個走道,手上端著的熱茶好像那在難耐的氛圍裡,散發著一股擾人的氣息。
我依循著葉館長的指示找到了木雨休息的房間,站在門前的我不知該如何開口,就更不用說伸手去敲房門了。
我輕嘆了口氣,將背靠上了門。
「……事情榮燦伯父簡單地跟我說過了。」
雖然在雨聲裡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開頭,但說實在的,我清楚門另一頭回答的可能性。
可既使得不到回應,我還是明白自己的話不能因此而停歇。
「你心裡某處應該正在拉扯吧,」我將話頓了頓,「我知道你在乎自己的家人,所以才會把自己搞得這樣的下場。但我覺得詹爺爺也好,木雪也罷……這一些都不該變成是硬著改變你自己的理由才對。」
講到這裡,我能感受到門另一頭傳來一股微弱的氣息,無語的他也靠上了門,以同樣的方式聽著我此刻的話語。
「就拿我來說好了。之前我一直以為爺爺交代給我的事情是絕對的,是我此刻眼前的目的,所以我像你一樣盲目的順從著現況。」
「……」
「但我後來發現,原來爺爺當初只是希望我用自己的方式去改變他所留給我的問題,而並非是照著過去的、某人的模式。」
就在我語畢沒多久,木雨的聲音悄悄地透過門傳進了我的耳裡。
「……我明白,但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吸了吸鼻子後繼續開口,「本以為弄傷了手爺爺就會因此收手,但結果卻反倒害了小雪……」
聽到這我不禁抿住了下唇,忍住由衷生來的揪心感。
「爺爺……太固執了。」
我點了點頭,「是啊……詹爺爺真的太固執了。」
「心諭……換作是妳,又會怎麼走下去呢……」
我嚥下了難受的感覺,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平撫悸動。
「我和你一樣都不知道……」
「……」
「可是越是如此,我越是認為要相信自己。因為縱然結果是好、是壞,至少自己並不會後悔自己所做的決定,不是嗎。」
也或許是因為自己現下的處境也是如此吧,所以感覺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好像是對自己說過幾百次的預演其中的某次罷了。
「所以真正能回答上那個問題的人……不會是我,也不可能是別人。」
當我把話說完的時候,空氣因此陷入了沉默。
四周回復到最初被雨聲包圍的場景。
直到良久後,木雨才侃侃而來。
「我……還是決定離開。」
那句話說得雖然結巴,但卻無比的肯定。
「……」
「餐館的所有人都很爭氣……所以我相信自己離開之後肯定會有不一樣的新變化,當然我最希望的還是爺爺能夠因此而釋懷……」
「所以抱歉,我讓你失望了,我還是沒能做出不一樣的決定。」
「沒關係……這樣就好了。」
當下雖然我嘴巴上是這麼說的沒錯,只是我的心裡依舊不捨。
我們互相又沉靜了一會。
直到雨勢稍微顯得轉小的時候,木雨說起了一件難得自私的話。
「……心諭,或許現在說可能有點唐突,但我還是想告訴妳。」
「告訴我什麼……?」
「高中畢業之後我一直是喜歡著妳的……喜歡妳收放自如的個性,以及無懼向前的勇敢。」
「……」
這並不是一個祕密,我知道的,我甚至知道接下來木雨可能說出來的話。
「……只是後來我發現了不一樣的愛情模式,且或許那樣才更適合我也說不定。」
「是榮燦伯父吧……」
他沒有回話,但我明白他會做出來的回應。
木雨的這番話從旁人聽起來,可能只是替自己已經淡了的情感找個藉口,但對我來說這其實不過是每個人的選擇罷了,人都會有所長進,在過程中對某種事物的價值觀有所改變也是很理所當然的。
很多人會說,在對某個人的愛慕變調之後能不能繼續當朋友,我認為是可以的。
只是那必須建立於人必須徹頭徹尾地做出變化,否則那便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荒誕笑話罷了。
「……對不起。」
我淺淺的嗤鼻笑了笑。
「這個道歉等到我們不再是朋友的時候再說也不遲,對吧。」
「嗯……」
我將茶放在門邊,撐起了坐臥在地上的身子。
──
拉上店門,一股孤寂的感受在玄關外蔓延,站在屋簷邊聽著點點落下的聲音,彷彿覺得置身利休的茶會,放下了所有思緒專心品味。
但對此刻的我而言,那杯濃茶似乎淡了一些。
撇除那件事,將方才的所有如實轉告詹爺爺之後,我並沒有多瞥眼詹爺爺那一瞬間臉上的神情,只是簡單的頷首道別,悄然轉身離去。
「……」
我嘆了口氣。
說來雖然很冷酷,但我清楚自己在這整件事裡的位子,身為外人的我終究無力干涉,縱然那是我重視的人也是如此,面對這般前景我僅能做到的只有靜觀這一切的結果,以及默認結局。
不過這一切絕不只會是個結束,我是這麼相信著,相信那個我所認識的他不會就此妥協。
半晌,一個踏著水聲的腳步一步步逼近,而隨之道來的那陣招呼聲,讓我一時間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我都聽葉館長說了,知道這一切的感覺如何?」
「……比起這個我更想反問妳這段時間上哪去了。」
「能上哪去,自然是在像館照顧那幾個老大不小的傢伙啊。」
「……」
「不過最讓我訝異的還是木雨,居然下那麼不得了的決心。」
「妳是什麼時候從木雨口中得知這件事的……?」
被我這麼問起了彣萱冷冷地笑了,「知道榮燦伯父有可能回來這裡的那時候木雨就有和我提過了,只是那自認為纖細的傢伙怕妳擔心就演到不久前。」
「……」
「這下你明白我為什麼當初說要你自己去發掘了吧。」
彣萱走進了屋簷與我並肩而立。
「……我們都沒有資格對這整件事改變什麼,對吧。」
「沒錯,」她從容地聳了聳肩,「這件事情就驗證了某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極限份量在哪裡,縱然A和B之間有一段堅定的情誼,但終究無法以那樣的身分改變對方的人生,而且通常對立的那個人都相信自己或許有辦法……」
「……」
我收起下巴,低頭看著腳邊被雨滴撥起的水花。
「傷你最重的人……往往是你身邊最要好、親密的人,這個道理妳應該再明白不過吧,卓心諭。」
面對彣萱的這番話,我不禁感慨的提起嘴角。
「可那並非全然的壞事。」
「這話怎麼說?」
「單純這麼覺得罷了……」
彣萱嗤鼻一笑,「所以對你來說這件事情應該就到此為止了?」
「是不是到此為止呢……那得交給未來的我來判斷了。」
語畢,我望向了逐漸清晰的天空,這才發現了這陣令人煩躁的雨逐漸轉小。
「喏……木雨剛才麻煩我轉交給妳的東西。」
「……?」
這個時候,彣萱突然塞了一封佈有水痕的信給我,那似乎像是一封臨時寫出來的信,上頭沒有任何的署名,草草膠著過的印子。
不知道為什麼我將手放在了信口,遲遲沒有動作。
「不打算看嗎?」
我搖了搖頭,「或許現在還不是時候。」
「妳的意思是與其一直陷在難過的氛圍之中,倒還不如一次哭過比較痛快嗎?」
「少在那邊烏鴉嘴了好不好……」
「我是先給妳一個預期的心理,別說的好像我每天做人都不懷好意似的。」
我嘆了口氣,將信收進的懷裡。
真要說為什麼不看呢……
如果說此刻的木雨是因為信任我才決定離開,那麼要是我將染舖的事情搞的一躂塗地,到時候不用說是道歉了,搞不好連見木雨一面的臉都沒有了。
「別讓木雨失望了。」
「不用妳說,我也很清楚這點……」
再我跨開步伐離開詹家的時候,天空像是擰乾的帆布一樣,重展他原本的樣貌。半路上我回過頭看了身後的場景,感嘆時間走過後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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