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西恩那像一个漏斗。
这个城市建在一个巨大的深坑中。活报戏剧场是城市的最底端,是城市的中心,市长选举、焚烧异端、滑稽戏表演、盛大礼拜、周末跳蚤市场都在这里举办。
下层的结构围绕着剧场展开。人们在四周的坑壁上开凿出台阶,然后用黄土夯实宽大的阶梯,土里要掺上满六周岁的男孩子的尿,做成泥坯,放到烘炉旁边烤硬,变成了赭色的土砖。用赭土砌成房子,里面住进几个穷得搬不进上层壁坑的人,这就是西恩那的贫民窟。
冬日里,阳光只能照到坑壁最上层的七十二处别墅,摄政宫相、市长和各大商会领导者住在那里。越往下的坑层,分配到的阳光越少。从精英坑层到活报戏剧场,人们建起了长长的索道,垂下水力操纵的吊篮——河水是从十英里外引来的,通过高高的罗马式石渠引到坑里。
重大节日的白昼,吊篮如同肚腹里发光的巨大蜘蛛,垂下它们的蛛丝,带着照明的灯,降临到剧场上。一到活报戏剧场的活动结束,上层的人们回到自己的圈层,吊篮就会升起,离开贫民窟,将西恩那三分之二的坑壁留在无尽的黑暗中。
被穷苦逼迫的人们开始行动,行劫、偷窃、斗殴、诈骗,如同蠕虫一样黏在坑壁上。这就是西恩那的夜晚。富足而自信的白昼,贫苦而绝望的夜晚,中间只隔着一道窄窄的黄昏,飘扬着芜菁汤气味的薄暮。
晚饭后,雪莉盗贼团倾巢而出,行动和其他流浪儿没什么区别。马里安力气最大,负责撞瘦弱的家伙,从他手上夺走钱包;尤利动作敏捷,是掏裤兜的主力;“铁牙”米莉跑不快,负责望风,但每次都第一个被捉,被放回来后用伤痕累累的手揉着脸颊,嚎啕大哭,露出嘴里替代牙齿的铁牙箍;狄多和皮洛士年龄太小,什么用都派不上。
上个周末,姐姐把米莉埋在剧场西侧的乱砖堆里,另一个塞纳的衣冠塚旁边。那里是所有被物主活活打死的小偷安身之地。我们都去瞻仰了墓地,为米莉妹妹和小塞纳脱帽致敬。
现在,我们团队只有六个人了。姐姐和我组成行骗二人组,是盗贼团每天唯一一顿饭的主要来源。西恩那底层居民狡黠而野蛮,雪莉又名声在外,原本不该容易得手。
“那是因为塞纳你啊,”姐姐说,“你总能把落难的贵族公子这个角色演得栩栩如生,西恩那的穷人又总是幻想着能通过拯救有钱人翻身回到上层。”
话虽如此,我不觉得西恩那会对我这样的假冒贵族充满同情。真正的贵族一旦在底层落单,翌日就会被分尸、烧烤、晾干,留待阴天备用。同情这种奢侈品,从来不存在。
我们每隔几天就能从坑底客栈的老夫妻手里骗来小半袋面粉,姐姐把面粉泡在水里,做成简单的小麦粉糊汤。
善良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没有客流的客栈也拿不出更多的食物。姐姐的骗术显得越来越窘迫。接连三天的断粮之后,姐姐决定带着我去坑壁中层。
中层居住着为整个西恩那提供粮食和肉类供应的熟练农民、猎手。每天清晨,他们顺着倾斜的街道,往更高的上层走去,逐渐走上地面,耕作坑井之外的土地。全副武装的弓箭手放过这些农民,把隔绝上下层的铁门锁上。
我们被滞留在中层。这里有更多的空屋子。我们试图从紧闭的门窗里找到钻进去的方法,但巡逻的自警队赶了过来。姐姐不得不领着我,在黄土铺开的狭小街道上跑来跳去,避开带棍棒的人盘查。
姐姐跳上一间装饰着铁条和藤蔓的小屋屋顶,顺着藤蔓爬到最近的一个小庭院里去。雪莉的布条缠绕着瘦弱的大腿,破破烂烂的裙子在半空飘动。我跟在后面,满脸通红。
雪莉跳进庭院。一个老人躺在院子的地上,盯着姐姐。
“对不起,我们被人追赶。塞纳?你过来。老人家,这是塞纳,他是哈特格林家族的……”
“别骗人了。”老人不耐烦地打断了姐姐的话,“这套话术有多少年了,没人会相信。你们是想要些吃的吗?”
姐姐吐了吐舌头,点点脑袋。
“我动不了啦。屋里的人在瓜分我剩下的一点粮食,准备做一顿饭。你去跟他们说,老欧姆反正要死了,要做最后一件好事,我的那份匀给你们。去吧。”
“我能不能用袋子装一些回去?”
“别想了。根本没有足够的份。”老人看来不想再说话,扭过头侧睡过去。
姐姐捏着我的手,推开虚掩的屋门。
四个老女人围坐在炉子旁,炉上的汤锅冒着水泡,看来正在准备午饭。她们齐刷刷地望向我们,眼神里满是防备。
“怎么了?”
姐姐轻轻地走了过去,把老人交待的话说了一遍。老女人们低下头。
“反正也就是些豆子汤,随便来两勺就见底了。”一个老太婆说道,她悄悄把一个布袋子塞到脚底下,袋子系得很紧,露出奶酪的形状。
姐姐咳嗽了一声,装作没有注意到。“好吧,那我就借一下这锅水,我来煮个石头汤暖暖胃。”
老太太们脸上浮现出怀疑。
“石头汤?”
“噫?你们没听说过吗?最近有一个魔法师去过底层,教了人们一些用石头做汤的魔法。”
老太婆吓了一跳。“别胡说,被弓箭手听见要被捉走的。”她狐疑地盯着雪莉姐姐:“你是想说,你碰巧也会那个煮汤的魔法?”
“我不敢说会。不过塞纳,塞纳是哈特格林家族的继承人,他就懂。”
老太婆狐疑的目光从姐姐脸上移到了我脸上。
“就是你吗,小伙子?确实长得不像底层的浑蛋。不过哈特格林灭门有段时间了……你真的会魔法?”
只能硬着头皮配合姐姐。
“我懂得魔法的原理,不过,需要一名处女的手来操作。”
“我,。”姐姐接上话头,“我把石头放进汤锅里,就能施展让白汤变得充实美味的魔法。”
“不过,哪里有石头呢?这里连屋子都是泥做的。”
姐姐张口结舌,不甘地低下头。
“嗯,嗯……是这个。”
姐姐一把揪起我送给她的项链,那块小小的鸡蛋石在她的手指下颤抖着,发出一丝丝红色的暗光。
“这块石头?确实有点魔法石的感觉。你是要怎么做?”
“首先,当然是把石头放进锅里,然后,搅拌,”姐姐咂巴着嘴巴,“慢慢地,慢慢地,汤的颜色就会改变。这叫什么,塞纳?”
我叹了口气,在脑子里搜索小时候爸爸跟我讲的炼金术小故事。
“那叫溶解(solution),让锅里的东西变得跟你要熔炼的东西颜色相似,一直搅拌,直到魔法石把汤水完全变得与食物相同……”
“我插句嘴,如果想让汤变得更美味,最好能够加一些奶酪……这里有吗?”姐姐狡黠地微笑着,向四位老太太送去暗示。
其中一位老女人迟疑着伸长脖子,探向汤锅。
“如果是奶酪的话,还正好……”
“等等,谭雅,”突然,一开始发问的老太婆按住了桌子,“这位小姑娘不是说,能够用魔法从空无一物的汤里变出美味吗?那么不需要奶酪也能做到。加了奶酪,我怎么能够相信汤是从那颗石头变出来的呢?搅拌的棍子给你。”
她递过来一根长面包一样的粗树棍,狡猾地看着姐姐为难的脸。
“你要弄不出来食物,我就马上向自警队呼救,告发你们这些从下层跑来的骗子——让他们把你当作巫婆烧死。”
“闭嘴!谁说我弄不出来……”姐姐出言不逊,双手握住粗棍,停在半空,不动了。
露馅了,她也许是要用树棍把老太婆们都敲晕过去,然后抢走桌上的奶酪逃走?
来不及了。
“等下!”我一把握住姐姐悬在半空的手,她掉过脸,恼怒地盯着我。
“你……”
“我们把棍子泡到汤里。”我轻声说道,使劲往姐姐的手腕上一捏,示意她看向门口。
滞湿的空气从门口涌进来,一个高大的身躯堵在那儿。“发生什么事了吗?”自警队员探头进来,鼻子翕动,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桌怪人。
“没、没什么事,我们在准备午饭。”老太婆谭雅支支吾吾地说道。领头的老女人瞪了她一眼:
“说是午饭,也就是些豆子汤。女人,快搅拌,让豆子烂在里面,好让我们都能吃上两口。”
“豆子汤?”自警队员难掩失望之情,终于把脑袋缩了回去,“我就在附近,有问题马上叫我。”
门咿呀一声,又阖上了。
大家都松了口气。领头的老太婆把从谭雅手里夺过来的奶酪塞到桌下,探头望了望汤锅。
“怎么?你们的把戏玩不下去了?石头汤呢?”
“马上就好。”
姐姐咬紧嘴唇,又变回我熟悉的那个从容而自信的姐姐。她垂下左手,把我们的鸡蛋石项链浸泡到锅里,右手用力,从那根树棍上撸下一层树皮,让它们也掉进汤内。
“清香的树皮,也许能让你们忘记面包的味道。”我听见姐姐一如既往的冷静话音,但这一次,她的声调里隐隐藏着些许绝望。
鸡蛋石浮上水面,汤锅里沸腾起来。我们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根项链浑身通红,顶端的小石头更是红得发紫。慢慢地,石头周边的汤水浑浊起来,发黑,又逐渐灰白起来,最后,沸水一声爆响,溅起来的汤花和石头一样染成了红色。
“这是什么?!”老太婆们的眼珠子马上就要突出眼眶了。
“魔法!这就是食物的魔法!”姐姐兴奋地喊出了声音,她放下了树棍,不再搅拌。
树棍软化了下去,被赤红的汤水吞没了。过了一会儿,树棍整个消失在水里。
汤花再次转变颜色,褐黄的小麦色从中央翻滚的水泡向锅的边缘散去,面包的浓香充满了整个房间。
“这、这是……”
姐姐探出手,一下子伸进滚烫的汤水中。我惊叫一声。
雪莉姐姐没有吭声,手从汤水中抬起来,捏着掉进去的树棍。
“新鲜的小麦面包。”她喃喃自语,从树棍上掰下一块,放进嘴里。
眼泪夺眶而出。“好吃,”姐姐说道。
老太婆们发出一声声怪叫,冲向汤锅,颤抖着用手捞起泡软的树棍面包,放进嘴里。
“是真的,真的面包!这魔法是真的!”
领头的老太婆嘴里塞满了柔软的树棍,朝姐姐伸出枯干的爪子。姐姐乖巧地一避,挡在我面前,把双手藏在身后。
我看见她颤抖的右手牢牢地抓着那根汤汁滑手的项链,滚烫的热气从姐姐的手心冒了出来。
“还有、还有吗?”老太婆喘着粗气,哀求地看着姐姐。“我们用钱换。”
“我不要钱,把那些奶酪给我。”
“给你,给你。”老太婆松开手,从桌子下掏出那袋奶酪。我伸手接了过来。
姐姐微笑起来。
“趁着现在,趁着石头还没有完全溶化,这锅汤还在沸腾,魔力仍然没有消退,赶紧把屋里的桌子椅子都拆下来,扔进去。这是变木为面包的小魔法。”
老太婆们马上动手了,一根凳腿被塞到汤里,马上变成了软泡泡的面包。更多的木块被塞进汤锅里,直到里面的汤水完全变成了面包汁。老女人们围着炉边,喃喃低语,贪婪地望着满得装不下任何东西的汤锅,活像一群正在调配魔法药的巫婆。
我和姐姐趁乱逃到了屋外,手里紧紧攥着奶酪袋子和魔法石项链。
我们顺着倾斜的街道一路往下层的秘密基地冲去。姐姐放声大笑,她一下子跳上街道边缘窄小的栏杆,张开双手,甩掉破烂的鞋底,赤着脚跳起了舞。薄薄的布裙在我眼前飞舞。魔法项链绕着姐姐的脖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她停下,小心捧起鸡蛋石,将它放到吻边。
我停下脚步,看得入了神。姐姐的脚边就是深不见底的西恩那深坑,黑魆魆地散发着恐怖的气氛。我嘴唇动了动,心揪得紧紧的,怕她一个不小心消失在这个深渊。但又不能高声喊叫,生怕姐姐被惊扰而失足。
“姐姐……”小小的呢喃被吞进软软的喉咙。
姐姐停了下来,侧过耳朵,倾听着什么。突然,她微笑了,像深夜里传来一道温和的光。她一下子跳下栏杆,紧紧抱住了我。
“塞纳,真好啊,塞纳,你送给我的项链……是魔法宝物呢。”
“我不知道啊。也许是吧。”
我的心跳声让姐姐回过神来,她松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的爸爸可能是个炼金术士。”我低声说道,“就是因为宫相逼迫他交出炼金的秘方,我们家才遭难的。”
“对不起,塞纳。我太得意忘形了。”姐姐垂下脑袋,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叩了一下。
“姐姐,我们得保守这个秘密,不能让西恩那的人知道。”
“嗯,我答应你。不过,至少以后大家都不用再挨饿了。”
我天真的姐姐愉快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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