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夜里，我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大孩子们的威胁早已在耳边消失了，但这些不满的话语带来的沉重感牢牢压在我的胸口，带来了噩梦。我汗流浃背，悄悄从铺盖中做起身，侧耳倾听兄弟姐妹们的鼾声。
雪莉的床位紧挨着门边，西恩那聊胜于无的守夜油灯光芒，从只能关上一半的坏门扇透进来，照在姐姐瘦弱雪白的小腿上。她大概又流了担忧的泪水，终于因为疲倦而睡去了，小小的鼾声里满是咸咸的水味。
睡在上方吊床的狄多鼾声细密悠长，像是某个不可思议的哲人；皮洛士挨着我睡下，没有鼾声，双目紧闭，紧紧握着狄多垂下来的粗布裙带，满身都是害怕；马里安蜷缩着身躯，睡在屋子的最里面，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尤利的铺位上传来的是叹息声。我又听了一会儿，确认出这些仿佛在跟人争辩的叹息仅仅是男孩熟睡的吐气声。
这一家人彼此如此不同，却维持了长久的默契合作，真不可思议。我悄悄移开被子，一只脚踏在冰凉的硬土地板上。
我无声地在屋子里移动，下意识地从床头拿起了那本《《自然哲学和神秘主义》。也许尤利说得对，大家已经容忍了我太多，留给我太多的时间，我却没能及时在饥荒降临之前拯救出大家。想不出那个该死的“矾”是什么——是我的错。
如果雪莉姐姐当面给我指出这一点，大概我就会点着头说“对不起大家了”，然后一头冲到屋外街道的栏杆上，跳进深渊吧。
“你要去哪里？”
姐姐轻轻的询问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低下头，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到了门边，站在姐姐的床前。
雪莉姐姐抬起头，亮黄的瞳孔望着我的脸。
“是饿了吗，塞纳？”
我张口结舌，冲口而出。“对不起。”
“没关系的。”姐姐微笑了起来，她从铺卷上跳起来，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又冷又软，我心头一热，连忙把另一只手上的书塞进裤带。
“要是太饿的话，就跟我来。”雪莉姐姐莞尔一笑，“别害羞，饿肚子不是什么不体面的事情，是我的责任。马里安已经悄悄地先去了一趟，轮到你了。”
我迷糊地摇摇头。“去哪里？”
“去我的秘密藏粮处。马里安个子大，吃得多；尤利和皮洛士吃得少，却有点挑剔，所以我不会在晚餐时候就把救急粮食拿出来，免得倒了他们的胃口。只有在半夜起来求救的孩子有东西吃。”
姐姐顽皮地微笑，拉着我的手，蹑手蹑脚地打开门。
“救急粮食？”我问道。
姐姐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捏了我的手一把。我如同梦游一般，跟着姐姐转过街角，绕过傍晚她倒垃圾的集中堆放处。姐姐带着我攀过一段泥壁，来到一个吊在半空的黄土平台。
小台子上堆放了一些破罐子，我知道这里是姐姐熬制灯油的地方。
突然，我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难道，姐姐你……”
姐姐点点头，挪开那些罐子，露出一堆灰蒙蒙的毛皮。
“没错，熬油剩下来的小耗子。脂肪不多，骨头不少，我用死牛皮混着肉汤残渣烧制了一下，滋味一般，充饥没有问题。”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心里不是滋味。“姐姐，这东西能吃吗？”
姐姐没有说话，胡乱把地面擦了擦，卷起布裙也坐了下来。她拈起一截小小的鼠腿。“闭上眼睛，别把它当作脏东西就好了。有肉进肚子是实在的感觉。学学我，闭上眼，想着最美味的食物，比如说切成块状的土豆团子——也许这个不行，那就换种想象。味道嘛，大概就像肚子塞满了香菇的松鸡。你用快刀削下松鸡腿肉，浸泡在蜂蜜里，再用文火慢煎，在火前往肉上滴几滴烤得吱吱响的菌油，你看……”
姐姐张开小口，将那截黑乎乎的鼠腿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脸上露出香甜的表情。她睁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就是这样。你看，这样食物的味道就会变得好起来。塞纳，要是你还忘不了它原本是什么东西，就不要拼命想起它的名字。要是我的话，就会称呼它为‘更多的’（Mor），比晚餐多那么一些的东西……你怎么了，塞纳？”
“更多的（More）？”
“没错。啊，就是变了个法子让自己忘记这是鼠肉。Mor，Meat Of Rats，把首字母缩在一起，你就会以为……”
我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
姐姐不知所措地收回了手，我一把捉住她犹豫着往回缩的手腕。
“就是这个！我怎么没想到呢？！”
“你怎么了？塞纳！你吓着我了。”
“对不起，姐姐，我想到了，Osmazone的关键——像制造矾一样。矾！Vitriolum！”
“什、什么？”
“是的，怎么开始我没想到呢。父亲提到过黄金——笔记里提到的ORO，既是黄金，又是从秩序提炼秩序——Order Rfines Order，首字母的缩写。所以，同一行字里提到的Vitriolum，一定也是某句话的缩写，而这句话，应该就写在父亲的笔记不远的地方。”
姐姐懵懂地哦了一声，轻轻从我手里抽出手指。我顾不上给姐姐解释，连忙从腰上取下那本最近一直在研究的炼金术书籍。
我找到了那句话。
“Visita Interiora Terrae
Rectificando Invenies Occultum Lapidem Veram Medicinam.”首字母缩写正好是矾（Vitriolvm），我大声把这句拉丁文翻译成英文。
“请漫游地心内部，经过蒸馏，你会发现那隐藏的石头就是真实的灵药。”
姐姐侧过头，一脸不解。“所以？我不懂，塞纳。”
这些天来对炼金术书籍的学习结果一下子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结合父亲的笔记，再结合那位死在活报戏剧场上的炼金术老人的话，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你的心是食物的黄金。”我念着父亲的笔记，“也就是说，在遵循炼金术提炼顺序（经过蒸馏）的前提下，要在内心深处找到那颗企盼将物质化为食物的纯洁心灵（深入地球内部，寻找隐藏的石头），将坩锅里的物体看作一个小世界，创造一个小世界，这才能炼出食物——姐姐，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们的Osmazone有时灵有时不灵，因为我在调制汤锅的时候脑子根本没法想象美味的食物啊！只有在你帮忙操作的时候才有食物诞生。”
姐姐再次懵懂地点了点头。
“所以说，是需要我在场吗？”
“是的。只有当我调整好了炼金汤的程序，由姐姐来搅拌并祈祷的时候，才能产生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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