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荣耀的枷锁
荣耀是非常沉重的枷锁，一旦加身就不可挣脱。
阴沉湿冷的天空之下，凹凸有致的丘陵地带之上，胶着的战局由于第三方的加入而产生了骤变。
“老乡们！跟我冲啊！救助我们的友军！”土丘那边新出现的四千多人大部队在一个破锣嗓子的叫喊声中，一齐喊杀着发起了冲锋。
与茉莉带领的一千人队伍交战的那两千敌军见势不妙，立刻开始了撤退。其中那个之前滚倒、手持长刀的骑兵还不离不弃地牵着自己那摔伤了腿、一瘸一拐的马匹一起撤。而新出现的四千多大部队的士兵们紧追敌军不放，与撤退的敌军混乱地交战着，渐渐远去。
见到敌军撤退，茉莉暗自松了口气，对周围这一千人正规军的同伴们发出了号令：“不用急着追击！先返回骑士团那边确保伤员的安全！”
茉莉他们把追击敌军的机会让给了新出现的己方大部队，绕过几座土丘，回到了勇者骑士团满是伤员的部队这边。
勇者骑士团的伤员们这边没什么事，而且新出现的己方大部队也分出一千多人过来查看状况。
光是看勇者骑士团这边总体的情况就知道，这边没有受到袭击，大家都没事，虽然知道是这样，茉莉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了萨拉身边。
“太好了！小茉，欢迎回来！”一见到茉莉回来，萨拉就立刻调皮地举双手欢呼。
“哼！有什么可高兴的？”茉莉装作不悦地一偏头，“那种程度的对手根本不算什么，赢了也不值得高兴。”
距离萨拉所在的马车不远处，那支新出现的己方大部队过来查看状况的人与老团长会面了。
“感谢贵军的鼎力相助，关键时刻帮大忙了！”老团长客气地伸手跟对方握手，对方却显得有些拘谨。
跟老团长会面的是一个身材微胖、长相憨厚的中年男人，奇怪的是他虽然穿着正规的轻装铠甲，衣服却是破旧的粗麻布衣，手上还拿着一把农用的四尖干草叉，看起来就像临时从乡下抓来的民兵一般。
“啊，不，我们只不过是遵从上面的命令才来的……像我们这样汇集了一帮乡巴佬的部队根本不能与你们这样的刚出名的，不，是知名的部队相提并论呀！实在惭愧，不敢当啊！”拿着干草叉的中年人似乎有点紧张，嗓门很高，而且语无伦次。
拿着干草叉的中年人一开口，茉莉就听出，正是带领着那边队伍冲锋的那个破锣嗓子，【这打扮，还有这说话风格……他们那边的指挥官也够有个性的。】
之后，拿着干草叉的中年人与老团长在那里商议了一小会儿，而勇者骑士团全军则是暂时原地修整（由于很快就要再次出发，众人没有扎营），等待拿着干草叉的中年人所属的大部队中追击敌军的那些人传回消息再行出发。
茉莉根据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得知，那个拿着干草叉的中年人名叫汉德，他们的部队的称号是麦田骑士团，成员都是从穷乡僻壤征集来的农民，原本在这南部战线后方比较安全的地区驻守，自从盖伦要塞沦陷之后附近战线变动，战斗经验不太足的他们才不得已上了前线。结果这两个多星期下来，原本接近六千的骑士团死得只剩四千多人。拿着干草叉的中年人汉德是骑士团的一个大队长，因为他们的团长与副团长碰巧在这几天的激战之中都战死了，所以现在汉德临时代替指挥。上级给汉德他们的命令是全力协助勇者骑士团不受敌军阻碍通过这片地区，切勿耽搁了皇帝陛下红色文书的命令。
之前跟着茉莉冲过去杀敌的那一千人队伍中，一时脑子发热冲上去的矮个子比尔捂着被血染红了一大片的腹部，跌跌撞撞地倒在了汤姆与约翰身上。
比尔在刚才的战斗中全力拼杀，趁乱砍中了敌军某个士兵一剑，却险些被对方的反击砍中颜面（还好个子矮才没被砍中），后来又被敌军的一个拿着长矛的骑兵捅了一矛（只受了皮肉伤），在同伴的搀扶之下好不容易才活着回来。他这次获得的战斗经验有两条：一，自己的剑刃砍入敌人皮肉的触感非常令人不快；二，受伤的时候真是疼得要死。
“比尔小子，你还活着吗？这下知道什么叫不作就不会死了吧？”
“比尔小子，你受伤不受伤无所谓，别搞得我们都一身血呀！”
猥琐男汤姆与手臂很长的大叔约翰扶着半死不活的比尔，事不关己地说着风凉话。
“我、我就算死……也、也要为了国家而死！”比尔疼得龇牙咧嘴，还硬要摆出一副烈士英勇就义的样子。
汤姆与约翰还想再挖苦比尔两句，却被拿着医药箱冲过来的参谋娘娘腔的尖声叫嚷打断。
“你们懂不懂救护呀？别这么扶着，快让伤员找个地方躺下，再去行李中的水桶里取干净的水来清洗伤口！人家来上药缠绷带！行动起来！快！快！快！快！”参谋一边喋喋不休地叫嚷，一边手法娴熟地打开医药箱，给比尔处理伤口。汤姆与约翰被他驱使着，手忙脚乱地忙了起来。
这边，汉德与老团长商议一番之后，还很热心地带着他们那一队人去给勇者骑士团的伤员们分发他们家乡独有的特效伤药，顺便帮点力所能及的忙。
“傻丫头，你觉得麦田骑士团这个称号怎么样？”茉莉一边把腰肢靠在萨拉所坐的柴草马车上稍作休息，一边与萨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我觉得还不错呀。”萨拉躺在马车上那松软的稻草堆中，悠闲地仰望着下午阴暗的天空。
“不，作为骑士团的名号有点不起眼了吧？那种土里土气的感觉……”茉莉说着，想起了之前勇者骑士团称号降格的事情。
在茉莉与萨拉闲聊的时候，拿着干草叉的汉德正巧走了过来。他一看见茉莉与萨拉就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茉莉感到了微妙的既视感，想起之前遇到圣银骑士团中分头亨利团长那次的不快经历，不免有点戒备地盯着汉德长相憨厚的大饼脸。
“这军队里怎么还有两个女娃子？”汉德目光中满是疑惑，不像有什么恶意，似乎真的很不解，“奇怪了，难道还能随军带家属？”
面对汉德那傻乎乎的样子，茉莉也有点生不起气来，“我们两个都是士兵（不要把我和这个傻丫头相提并论，我比她大五岁呢！）。在这战乱的年代，女兵也不是特别少见的。要说奇怪，你手上拿着的农具不是更奇怪吗？”
“啊？这个？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汉德不好意思地举起了手中的干草叉，转移了话题，“干农活习惯了，军队里的各种兵器都用不好，使这个才趁手。”
萨拉从马车上坐起身，好奇地打量着汉德的干草叉，然后对他竖起了大拇指，“没事的，大饼先生，我看你这武器也挺酷。”
“是、是这样么……”汉德被萨拉这么一夸奖，似乎很高兴，露出了朴实的笑容，连萨拉那诡异的称呼都无视了。他突然注意到萨拉手上带着的护手甲，又看了看茉莉穿的轻装铠甲与腰间挂的短剑，脑筋才转弯过来，“等一下，黑头发的女娃，你刚才说你们两个都是士兵？”
“呃……对呀。”茉莉略微愕然，【才反应过来？】
“岂有此理！连你们这样年轻的女娃子都被送上战场当兵了，这样下去可怎么行！难道我家娃子长到你们这个年纪就要来当兵与敌人厮杀不成？”汉德突然变得有点激愤，圆脸上的胡茬都要竖起来了。接着，他叽里咕噜地对茉莉与萨拉讲了一大串，说他们麦田骑士团的士兵都是来自同一地区的老乡，而这也是有原因的。他们十里八村都是位于土地贫瘠地区的穷乡僻壤，每年收获不出多少粮食，交不起战争时期的重税。于是，各个村庄被以逃避纳税的罪名强制征兵，凑成了这个麦田骑士团，而士兵们的军饷还要拿出一部分用来替村里交税。
关于汉德所说的重税，茉莉非常了解，在莱恩军校她查过一本收录了莱恩帝国各项战争时期特殊规定的书。跟战争时期特殊赦免法一样，也有战争时期可以酌情增税的法规，而这酌情，酌的当然不是百姓的情，而是战争军费需求的情。根据整体战局优劣，有时候税金会翻数十倍，各个地区由于负担不起税金而遭到强制征兵的事情屡见不鲜。
“参军虽然是荣耀的事情，但是也不能强加给老百姓呀！特别是娃子们！”汉德说到这里，才气鼓鼓地收住了话头。
萨拉在一旁表示赞同地连连点头，而茉莉却莫名地有点无奈。
这边汉德的破锣嗓子似乎引起了四周的注意，离得较远的搭讪学弟威斯警惕朝这边张望，而在不远处休息的皮特已经看不下去了，用长矛拄着地面，一步一挪地走过来。
“那边那个拿着干草叉的土老帽！你竟敢来纠缠我们骑士团的团花茉莉同学与萨拉萝莉！”怒发冲冠（因为皮特是扫把头发型，不怒的时候头发也是冲冠的）的皮特大声嚷嚷着，唾沫都快喷到汉德那张大脸上了，“你也不看看你那大圆脸的尊容，还好意思来搭讪？我警告你！要是……”
皮特找茬的台词还没说完，突然被不远处传来的托马森的大嗓门打断。
“敌袭！”托马森在那边的马车上支撑着身体，用长筒望远镜望着北方（勇者骑士团前进的方向，也是之前麦田骑士团大队追击敌军而去的方向），“友军的队伍也在！从那边撤回来了！敌军追在后面……等等！敌军的人数跟之前不一样了，有将近五千人，是一个骑士团规模，而且……而且……”
北方那边的远处，因为接近黄昏而愈发昏暗的阴霾天空之下，连片起伏的土丘之间，黑压压的一大片影子伴随着杂乱的叫喊声与密集鼓点一般密集的马蹄声逐渐逼近。
先进入视野的是那些之前去追击敌军那两千人部队的麦田骑士团友军，众人丢盔弃甲，狼狈地节节败退，不断有一个又一个的士兵鲜血四溅地倒在敌军的刀剑下；反过来紧紧追击麦田骑士团队伍的是队伍编制非常不平衡的敌军，五千人组成的队伍中有将近三千多的骑兵，无数身高腿长的良种战马在起伏的土丘之间嘶鸣着奔腾，一个个骑兵凭着马术克服地形的劣势，对几乎全是步兵的麦田骑士团队伍穷追猛打。
敌军这样大批骑兵挤在丘陵地带冲锋也不轻松，时不时有一两个骑兵在策马拼杀的过程中马蹄一绊就滚倒在地。那个之前带队冲锋的过程中马失前蹄的拿着长刀的骑兵指挥官还骑着那匹马，登上那边较高的一座丘陵，高举长刀大喊着指挥全军。原来他是敌军骑士团的团长，虽然之前的表现有点勇者骑士团副团长的脱线风范，但是从能率领这样一支三千多骑兵的大部队看来，他似乎是个难对付的厉害角色。
那边的麦田骑士团士兵们浴血后撤，费力地在骑兵们的突击之下逃生，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外行。幸好敌军的骑兵大队在这丘陵地带施展不开，否则碰上这么多骑兵，他们这样水平的队伍追击过去就回不来了。
看到这样的景象，茉莉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敌军明明有一个骑士团的兵力，却只派出步兵为主的两千人前来埋伏。
敌军的主体部队是大规模的骑兵队，而这里是不适合骑兵发挥的丘陵地带。敌军本来是打算先派出一支步兵为主的队伍伏击勇者骑士团，将勇者骑士团驱赶到包围圈里再全军合围，将其彻底干掉。没想到麦田骑士团恰巧赶到，全盘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大家不要慌！”见过不少世面的老团长临危不乱地站到了队伍前方，转身向着勇者骑士团众人发号施令：“敌军虽然有许多骑兵，但是在这样的地形没法发挥机动性，队形也很乱！只要我方的行动够利落，还是能摆脱他们的！快趁着麦田骑士团的友军掩护，从最短距离绕过去！精锐上前，运货马车与伤员在后！全速进军！”
勇者骑士团的士兵们在老团长的命令下，训练有素地行动了起来，全军向着敌军侧面的、土丘比较少的蜿蜒小路行进而去。跟勇者骑士团在一起的那一千麦田骑士团士兵见到同伴们陷入危机，立刻在汉德的带领下赶过去助战。
麦田骑士团步兵为主的四千多人与敌军骑兵为主的五千多人混战起来，人喊马嘶、刀剑交拼，不成队形地战成杂乱无章的一大片。勇者骑士团趁着麦田骑士团阻拦敌军的空档，从旁边斜插过去，沿着土丘之间的小路蜿蜒的绕开战场。一些敌军突破麦田骑士团的防线，朝勇者骑士团这边杀过来，却被队伍外围的茉莉与一千正规军士兵轻易解决掉。
勇者骑士团就这样绕了过去，渐行渐远，把冒着危险全力阻截敌军的麦田骑士团一众质朴的士兵们抛在后面，全速逃跑。
勇者骑士团队伍中，坐在颠簸行进的柴草马车上的萨拉坐起身，抓起旁边的锁链巨剑就要下去迎敌，却被跑过来的参谋拦住。
“现在不可迎战呀！萨拉小姐！”参谋扶着萨拉所在的马车，一边奔跑，一边着急地大喊着，“敌军有那么多骑兵，就算现在满是行动不便（包括你在内）的伤员的勇者骑士团与友军四千人联手也很难一举收拾掉他们！即便我们能暂时击退了他们，他们想靠马匹再次追上我们是轻而易举的！要是让他们追到丘陵地带外的平地，我们的处境就更糟糕了！要甩掉他们只能趁现在！只能趁着友军殿后，有多远跑多远！”
“大饼先生他们会撑不住的！”萨拉大声嚷着，拿起锁链巨剑就要从马车上站起，却牵动了身上各个关节处的伤，疼得了身形一晃，又跌坐在了马车上。
“我们还有红色文书的命令，那是皇帝陛下赐予的荣耀，同时也是强制的义务！我们不能有所违背，否则稍有逾期，全员治罪呀！现在，我们只能前进！”参谋奔跑着说了这么多，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同时，杂音四起的战场那边隐约传来了汉德的破锣嗓子叫喊，“老乡们！顶住呀！掩护勇者骑士团通过此地，完成上级交代给我们的任务！”
萨拉黯然地望着逐渐远去的战场风景，抿了抿，“秘书，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是……”
勇者骑士团的众人虽然不是铁石心肠，但是荣耀的枷锁就套在他们的脖子上，向前狠狠拉扯着。他们唯有前进，为了赶上时限，不管身边有多少同伴或友军倒下，只能前进。
几分钟后，勇者骑士团已经远离战场，在天边的阴霾中透出的黄昏光芒映衬下，不顾一切地全速行军。
敌军没有再派小队人马追上来，守在队伍外围的茉莉回到萨拉所在的柴草马车旁边一看，萨拉却不在那里，原本放在上面的锁链巨剑也不见了。
【那个傻丫头呢？该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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