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课晚诵，即便只是小庵堂，也马虎不得。可是我回到房间后，梦如忽然推门而入，这让我很是诧异，她现在不是该在佛前诵经的么？
她左手拿着一个包袱，右手则是执经书，佛串挂到腕上，到桌前，放下包袱，道：“刘师傅替你买的一些物件，说是谢礼”便不发一言。
我知道现在就着月光，自己脸色太淡，无怪乎梦如眼中神色异常，她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不知道是要询问还只是单纯的关怀，可惜二者都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我走出窗前浅淡月色，也到桌前，装作兴致高昂，一边拆开包袱一边说：“原来是镜子和梳子，这般看来倒难为他一个大男人买这些女儿物件，刚才还忘了道谢。”
“无妨，我已经谢过了。”梦如淡然道，却还是停留在我房内。
“如今怕要开始晚课了，打扰梦如了。”
“无碍”她坐到方才我坐的地方，就着月色看起经书，亏得今夜月光大好，比青灯还亮上几分。“如今赶过去怕会耽误其他师妹，可否就在此地？”
“当然可以。”我见她专心诵经，自然没有反对，背过她随手摆弄起镜子来。虽说仍是铜镜，眼前的胜在磨镜手段高明，加之新品，比原来的清晰许多。就着青灯，眼前人熟悉又有些疏然，前世这个年纪，我还没有功夫仔细打量自己，第一次用上此物还是在婉姐姐房中。
又无端想起她来。
那时她一脸狡黠，轻捏着我的鼻子，镜中人做出痛苦表情，她才放手，笑道：“哪里来的俏丫环，给爷香一个。”如市井无赖般，偏在其他人面前一副大家闺秀模样。
“如沫，铜镜果然比水面要清晰，”身后传来声响，那人还伸出玉指，指着镜子右边，“原来我长这副模样。”
镜中骤然出现梦如的脸，眉细如柳，杏眼展露疑惑神色，无意间小嘴已经离我耳尖很近，刚才的话语合着吐息袭来。我猛地把头缩到左边，可是她却没有像那人一样贴过来，反而在原来的地方看着镜中的我。
我压住内心悸动，果然今天的事情太多了，我和梦如都变得有点奇怪。
“要是梦如喜欢，我就借花献——”刚出口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我的修行怕是称不上佛陀吧，”果然梦如接上话，“我的确需要一物来正仪容，如沫房中的正是我的旧物，如今既然有了新的，就算物归原主吧”怕我不答应，先一步把原来房中的镜子拿去，出了房门，转身道：“今日事多，如沫早些歇息吧。”
“梦如也早些歇去，明日还有早课。”
————
洗漱毕，梦如把镜子架回原地，能够明显感受到它被好好保养过，看来如沫相当细心。
也相当让人看不清。
师傅曾说，佛曰：人有无明，执为实不坏我，故令阿赖耶识起行支，依于末那之执我而执名色，遂至轮转生死。
如沫是第一个让我陷入无明之境的人，本该一念始，一念终，可惜我现在仍在其中。
镜中现出我的模样，之前就见过无数次，可是今夜却有些不一样。片刻，终于忆起，今天看见的小女孩，之前在镜中见过，眉眼嫣然，一笑一颦如同模子刻出一般。
可是先前应该未曾与她见面才是。
梦如只好把镜子放下，到榻上入睡，想着明天要重新诵读《圆觉经》了。
她并不知，她要的答案就在第一页：
痴者无明，永断无明，方成佛道。
————
月色正浓，可惜花好月圆并不能带来一夜好梦。
庵堂在深山，便无法听见更声，漏壶倒是滴滴答答响了整夜。
之前一直想着要见到婉姐姐，等真的见到后，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便是旧时模样，相逢应不识。
如果说之前我在隐藏些什么，在见到婉姐姐的那刻起，便轰然倒塌。因为重生发生在自己身上，便无法避免地奢望，会不会婉姐姐也这般。却忘了假若她不是这般，该如何。
梦如询问我该不该进去桃林时，我承认自己的确心动了。可是即便是真的去了，自己该以何面目来面对她。莫非说，你是我前世爱慕之人，今生我寻你来。
看到八王爷时，我脑中涌现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知道自己看今世的婉姐姐并非在看她，而是在看一个已经逝去好久的人，一个即便历经长久岁月，自己仍不相信她逝去的人，毋宁说我一直在追寻一个幽魂。
直到今天。
如果重来一遍，你我再不相识，是否往后，所有悲欢离合便可以不再发生。对你、对我，会不会是最好的结果？
滴漏仍在滴着，声声不断，很快山顶传来了钟声，该是早课时候。
洗漱毕，又是新的一天。
————
今天梦如脸上的神情比往日有了微妙的变化，她在诵经的时候不时皱起眉头，似是有什么疑惑的地方，早课后，她便早早地跟着师太到厢房里面问答。这是庵中的一个特色，也是因为师太的徒弟不多，因此可以进行。
我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照料桃树，可是脑中却被之前的念头绕着不得放松。直到看见别的师妹从门前匆忙地走过来，也进了厢房。不久，师太和她一同出来，只是不见梦如出现。师太往前走时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往我这边看了一眼，等我要发现时却又好像不是在看我。
只是许久仍未见梦如从房中出来。
回过神，瓢子已经碰到了桶底，我才注意到这株桃树已经被浇了个透，怕是活不成了，终于放弃般收拾好，往厢房里面去。
自己的问题还没想清楚就想插手别人的，我在门前自嘲地笑了下，敲了敲门，等里面传来“进来吧”推门而进后面前的是梦如看着我，这个动作似乎已经维持了许久。
就像是她早就知道我要来一样。
梦如看到我进来后就重新看回经书，不发一言，我也只好坐到她的身边，也一同沉默了。
总感觉梦如和之前恍若两人，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她放下经书，道：“小、如沫，所为何事？”我没听清前面的声音，后来想起才追悔莫及。
“也不没什么大事，”我顿了下，找了个由头：“就是想要和你商量一下这个月底到市集一趟。”
“也对，到时我和你一起去吧”梦如却只是敷衍地回了一句，又看回了经书。
要是我现在还看不出端倪就妄活两世了，她的态度明显不一样。
“如沫，你可知‘无明’为何物？”梦如很是奇怪地问道。
“只是听说过，佛曰：无明为三恶根之一，亦称痴”我稍微记得上一世在游历中听闻过。
“看来如沫之前接触过佛经？我倒是很好奇如沫先前的经历。”她像是无心的一句，眼神恍若将我看透一般。
看来师太跟她说过些什么，毕竟往后要相处许久，了解多些也是无可厚非。
见我没再说话，她反而说：“佛有三戒，戒贪、戒嗔、戒痴。”
果然是太痴吗？看来昨天我的确是非常失态。她正要继续说下去，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我起身开门，还是刚才的师妹，她说：“梦如师姐、如沫师姐，师傅吩咐过去佛堂有事宣布。”
我方庆幸，要不是面对清如明镜的梦如，自己的事情怕是不好隐瞒，只好这样拖着。梦如见了，眼中难免有些不如意，也只好一同往前殿走去。
还没到殿，门前却罕见地关上了门，两旁排好了侍卫，从衣着看，殿中来者身份不凡，起码要亲王级别的才不至于僭越。带头的师妹怎么见过这种场面，她走路也慢了下来，短短的路程偏要一刻才走完，终于到了，她好不容易敲下门，再用颤巍巍的声音道：“师傅，梦如师姐和如沫师姐到了。”
“知道了，让她们进来吧”听得出来师太的声音有些疲惫。
师妹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迅速地退后，看来被两旁的侍卫吓得不轻。我轻轻推开门，先一步进了门，梦如紧跟着也进来了。
殿还是先前的样子，只是圃上跪着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子，虽然只穿了便装，可是背姿挺拔，周身气度不凡。他在我们进来后便慢慢起身，转过来，“还不参见八王爷”师太在一旁提醒道。
怎么是他？我在他转身的一瞬便知道他的身份，昨天才看过的人今天自然是记得，我一边跪下和梦如同声道：“参见八王爷殿下。”虽然不惊于表心里却掀起巨浪。
他打量了我们许久，才说：“起来吧”声音果然没有像之前一般阴恨，还带些稚嫩，只是语气已经不露声色，不知喜乐。他看着我接着说：“昨天在沈府已与师太两位高徒见过面，看来我们很是有缘。”
却见妙心师太在一旁，虽然神色如常，眉间却皱了起来。
果然没那么简单。
“既然已经见过，”他偏过头，看一眼师太，“师太便说最后考虑结果罢。”
妙心师太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声，道：“下月开始，庵堂土地将让与八王爷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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