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明忽忽,钟声已起,净慈寺僧人开始早课,连带这间无名小庵也响起诵经声。我像前几天一样盘坐在梦如旁的蒲上,一手持珠,一手执槌,敲着,敲着。忽然袖尾被扯住,整个人被拉起来,我瞬时打了一个激灵,后退几步,这才勉强稳住身体。
“去吧”还没搞清楚状况,妙心师太便点了点头,又重新诵一轮经。
我低头跟着梦如出门,走了好一段路才问:“不知梦如要带我往何处?”
她回首,僧袍处露出一段雪颈,晨光初现,在我脑中与另一个倩影重合。我又摆了摆头,眼前已非故人。暗自嘲道,怕是我前世夙愿过重,现在连识人都开始模糊起来。
也对,毕竟连梦也未曾放过我。
“跟着便是”。又往前走去,仿佛认准我一定会随她而来。罢了,都两世为人,不该和小孩一般见识。
路越来越熟悉,桃红落尽,我们在桃树间穿梭,渐渐往深处。我在后面慢慢踱着,偶尔矮下身躲四处张狂的枝丫。等前面的人终于驻足,我们僧袍上已沾点点桃色。前几日虽然我都在在料理桃花,但毕竟初到,一些小路未能寻到,因此四周既熟悉又陌生。我走上前,站在梦如旁,顺着她目光看去。眼前现出一棵桃树,桃花开着,和这里其它桃树没有分别,却又那般泾渭分明,皆因其不依时序,孤树独开。
树非凡树,花非凡花,我和梦如愈加靠近,愈能感受到。四处无风,花香若有似无,可当进入时,脑中郁结困顿忽而散去,灵台刹那清明,我不自觉牵梦如小手,惶恐不已地看着她,声音颤动:“此为……何物?”她没有回答,从我袖中掏出手绢,仔细擦拭,泪不止,可不知为何而哭,悲喜难明。
良久,梦如才发声:“快去准备吧,不要耽误时辰了”就把手帕抽出,叠好,塞进自己袖中。出家人本不用此等俗物,大概是本来就有的东西,先前我掏出手帕,梦如还问过我是何物。
“好”此等失态居然在一个小孩面前出现两次,并且我渐渐不以为耻,不禁埋汰自己,但现在还是顺其自然。
张开眼,那棵开得正艳的桃树却枝头挂绿,不复先前模样,我自认未曾错看,可是、可是……
“方才你看到何物”梦如不答反问
“桃花”
“那便是桃花”她无可无不可地答道。
“但是现在不是桃花了”我似乎在她的语气中觉察到什么。
“那便不是桃花”梦如道:“如沫困于六入,又痴念颇深,故”因她比我矮一点,只得稍稍踮脚,小脸从未如此接近,并且一路我们走得较急促,都可以看见她鼻尖上汗珠,气息混杂淡淡桃花香抚来,沁人心脾。她拉起我的手,一点一点松开我的手指,往掌心放一枚花瓣,它又猝然消逝,“一念一期,谓之无常。”
我呆呆看着花瓣从掌中消失,方抬头,对上她无悲无喜的眼,有许多问题想一一解答,但想自己都可以这般重回,别人有什么奇缘也并非不可能。
看见梦如无心再说,我也只好作罢,跟着她沿来路返回。
毕竟我也有未能言的事情。
“沈家真真豪气,连这等差事也有马车”刘师傅对着靠在车厢的马夫做了个揖,车夫原本眯着眼正打盹,被他这阵势吵醒了,等看清楚来人便跳下车辕,重重拍刘师傅的背,大声喊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呀刘老三,怎么种起花来,不去玩两手”刘师傅也是老脸一红:“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这小子不也干起这个了吗?”原来两个还是熟人。
“你这老小子,刚才还吓我一跳,待会忙完了怎么也要请我下馆子吧。”
“好,今天哥俩喝一个。”
他们自顾自地聊起来,聊得兴起,干脆坐到车辕上面,留我和梦如两人在里面。
梦如盘坐在左侧,执起念珠诵经,我坐到另一侧,撩起车帘,眼光无定地扫过小路,即便是郊野也比山上温暖,更像暮春时节。
前世我也是沿着这条路一步步靠近,一步步沉沦。
那此去又将如何?
郊外路不平,虽说不长,但一路颠簸,眼中绿意也时隐时现,忽而底下传来不自然震荡,还没从记忆回过神,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倒在另一边。预想中的疼痛没有降临,而是软软的、带有一丝熟悉的安心。我反应过来,旁边不正是梦如?连忙爬起来,但是又有一阵抖动,我反而愈加往她的身边靠去。我抬起头,道歉的话语还没发出,她便先一步道:“如是便好”原来她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我的丑态早已在她的眼下毕露。
梦如没在意,依旧诵经,声音似乎有别样魔力,把近亲情怯融化掉,不久前的解放感再次袭来,这次混进困意里,失去棱角,水**融般漫上眼皮,意识在清明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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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稍稍刺痛,快要被打扰时白光消失掉,可上面带着暖意, 使人无法忽视,我只好睁开眼,睫毛处划过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我把它拿开,视线就被一双眼睛占据,她的眼清澈见底,了若无物,我可以在里面描绘出我的眼睛。梦如扶我起来,低声道:“醒了,快下车吧,刘师傅已经走了好一会了。”
前事种种回到脑内,我正坐起来,心里挣扎着,回想着,终于靠近到极致,念念不忘,未曾想还有机会再遇,仿佛现在才是梦境,怕一下车,梦已碎,我只彳亍,像前世很多时候一样。梦如却踏步撩起前帘,阳光灌目,弯身踩上步踏,不一会就消失在我眼中。
我自嘲妄活两世,还不如一个小姑娘干脆,挺起身,和她一样下了车。我们跟刘师傅一同进来,自然是停住了沈园——虽然现在尚未起名。还没建成沈园已初具风貌,庭院格局已定,桃树三三两两,亭子也已经盖好,刘师傅正在里面歇着,他看见我便大声吆喝起:“小友,这里。”搞到现场所有工人把注意力都投到我身上。我只好快步往亭子走去,近些发现他后面放着几棵桃树,一看是昨天刚从庵里新挖的,土还带着潮气。
“刘师傅,唤如沫作甚?”
“小友客气了,只是这几棵桃树是贵庵的,刚好当着你的面来算一下,” 话刚落,旁边一人捧着账本往我走来,他打量着我,有点不放心,不作声色地往刘师傅看一眼,也简单地向我行一礼,也和刘师傅一样唤我:“小友来看下,账目可对,”另一只手慢慢从怀里摸出个钱袋,也一并递过来。
沈管家,可是遇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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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中被什么扑面击中,我打一激灵,身体先于意识反应过来,做俯身动作,不料双手扯动铁链,发出闷声,不禁想起晕倒前听见的铃声。想到一种可能,连忙晃了晃头,把它赶走。
睁开眼,四周果不其然是阴森牢房,还是老地方。比起前两次更加没有压迫,这样不动声色比起眼睛,装作昏迷。心里一遍一遍回想经过的细节,不想放过一丝,还是没想到何处出了谬误,即便八王爷有通天本事,我也不可能这样轻易被抓。
除非刚想到的可能。
不知几许,牢中昏暗,加之心里烦闷,已然不知道现在的时间。忽然,牢房外传来门开声音,脚步声渐渐近了,我有预感一定是朝我走来的,只好继续不动,见招拆招。
果然,我身前门被打开了,还传来低声:“多谢狱卒大哥,小小心意。”
沈管家!
再次睁开眼,回来时情急,没有见他,现在眼前的老人却令我有点陌生。走之前他还未显老态,一个人管理沈府上下也尚有余,即使已顺耳之年,华发未生,三年未到却已是白发苍苍,背也弯了不少。狱卒满脸不耐,催促:“你这老儿,快进快出。”一手却拿了那锭银子,瞬间卷入怀里。
沈管家慢慢挪进来,眼神不敢对上,默默放下篮子,打开盖子,把里面饭菜拿出,递过来,这才发现他眼中已有湿意。
香酥鸭、浣沙鱼,还有几碟小菜,都是婉姐姐爱吃的。
——“小沫,你喜欢点什么”
“……嗯,阳春面和馒头。”
“好你个小沫,请我吃饭就要这些,守财奴。”
“不、不……是,婉姐姐你来点吧,我还没吃过别的。”
“那我就点我喜欢的,你爱吃不吃。”
“ 不,不是……”
“不什么,都说了爱吃不吃。”
“不是,往后你爱吃什么,我就爱吃什么。”
“不成,我要你做给我吃。”
——
尝了一下,鸭太咸了,鱼还没熟,菜有沙子。泪却一滴滴落入碗里,看来婉姐姐这三年手艺完全没有进步。
“砰——”沈管家跪下,我连忙做扶的手势却只能扯动铁链,只好叹息一下,对他说:“沈管家先起来。”心里却无比凄凉,“如沫不怨,换做我,我也会一样。”
不恨,不怨,不悔,即便是最爱的人背叛了我。 ——————————————————
沈管家比我前世见他时年轻许多,那时他独立支撑沈园数年后,已然心力交瘁,凭一口气撑到我回来,三日后便逝去,最后整个沈园只有婉姐姐的墓陪着我。如今再遇,还是有些恍惚。他看见我迟迟不过来,眉头皱起,刚要推脱,梦如上前,打量了一眼,把银子收起,道:“账目没错,劳驾了。”
沈管家看这种情形,没说什么便向后走去,一边还仔细打量,像是寻找什么。
“如沫,”梦如把钱袋塞进我手中,“你莫非认得他?”
放在平时我定会感叹她的细心,此刻却无心敷衍一句:“何出此言?”
“因为我有一见如故之感。”梦如模棱两可地答道。
这时我的意识已飘散而去,她的话一句未进我耳中。
婉姐姐就在此地,因为沈管家正在寻找她。
因为前世我们便是如此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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