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小镇初春。
花眠柳倦。
金发少年跑到院子里，将新染的布料铺平晾干。他刚成年，开始试着自己接手委托，最新的工作是替某位姑娘制作嫁衣，金冥思苦想了足足两个星期，依旧找不出头绪。
服装铺的生意不算火热，倒也还过得去，金从十二岁开始在这里当学徒，本以为没和格瑞说，恶魔会找不到自己，谁知第二天晚上，男人就蹲到了他新房间外的院子里。
“我好像没听说有谁家举行了葬礼。”男孩嘟着嘴，拒绝打开窗户。
“对不起。”恶魔站在窗外，道歉说得干脆。“我偷偷跑过来的。”
“不会被发现吗？”
“他们都出去了。”
恶魔把手放在玻璃上，从金的的角度看过去，他的掌心盖住了月亮。
“我不喜欢死亡，”他说，“见到格瑞应该是一件开心的事，但是死亡不让人开心。”
“我也不喜欢死亡。”格瑞沉声说道，他将自己的额头抵在窗户上，背后的肉翅垂下自然的弧度，“但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死。”
“我希望那天是你来接我。”金伸出手掌，他的手覆盖住了格瑞的，这下他们彻底看不到月光了。
“会的。”男人微微弯了弯眉眼，他应该笑一下，笑一下金就不会再生气了，可是常年的冷峻封冻了一切温情，这温度源于他的本性他的记忆他所经历的一切，恶魔试着凿开那层冰，企图求得一点点宽恕，哪怕一点点也好，但他没成功。
于是格瑞连忙改口补救：“以后我会尽量在工作之外的时间过来。”
这段关系来的莫名其妙，他不想同样结束的莫名其妙，虽然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种族，年龄，生活，甚至是思想都千差万别的两个人，能够成为朋友，绝对是异常神奇的一件事。
但金比他想象的要更好说话，男孩把自己的手贴到窗户上，他们手心相对，掌纹相连，金的脸压成了扁扁的平面，他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更有气势一些：“我暂时原谅你。”
“不过你要记得带我走，你不带我走我就哪儿都不去。”
其实即便格瑞不道歉他也会原谅他。金心想。
就像格瑞从来都不会生他气一样。
现在那家伙就站在自己身后，看着自己的眼神专注，他能想象那木槿一样的瞳孔里是潋滟的紫色，容易让他想到花，露珠，晚霞，或者是其他美丽，纯洁，却无法用言语形容东西。
那是一个梦，人们说梦是会醒的，可是金醒不了，他掉进了无底的洞穴，兔子从他身边跑过，飞鸟与太阳一同坠落，他们掉到了地底，穿过了地心，太阳熄灭了，夜晚降临，世界开始做起了新的梦。
多美的童话，他怎么舍得放下。
金听到自己说：“我在给别人做婚纱，有个女孩子要出嫁了。”
他的声音距离自己很远，世界与他隔离在透明的屏障后，他被扔出了小镇，扔出了地球，于通天银河外不得迈进一步，无论他做什么，别人都看不到。
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格瑞的之前，他听到多雷克死了，周身万籁俱静，他站在这一端看着一切，对面就是他自己，那个男孩奔跑在台阶上，撞到了修女，甩丢了一只鞋子，他对着男孩吐口水，挥拳，放声大喊，但男孩看不到他。
格瑞心不在焉，他看着布料被风鼓动起柔软的弧度，蓦地想到了金同样柔软的手。
一样的温暖，单薄，骨节分明，金不长肉，也不长高，所以看上去总比同龄人小了那么一点。
“但是我做不出来，我没有结过婚，也没见过女孩子的婚纱。”
会有人对他说喜欢吗？对金说喜欢？那会是个怎样的女孩？眼睛是什么颜色？长发还是短发？喜欢穿裙子还是长裤？金会怎么回答？
“我也没有结过婚。”格瑞简略地说。
金说出的话离自己越来越远，忽而能听见，忽而又飘向了天空，他的手里捧着一颗透明的球，里面装着一整个小镇。现在的小镇应该有阳光，金想着，于是他的眼前一片光明。
“格瑞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金会牵着别人的手，去看天边飞鸟振翅掠过云朵留下的痕迹，给别人讲一段圣经的祷告词，会和另一个女孩子说，记得回来找我，会让自己的手掌，与别人重叠吗？
“没有。叔父可能会让我与政治上朋友家的孩子联姻吧。”
金开始恐慌了，他看不见格瑞在哪里，他距离自己的世界实在是太过遥远，他需要回去。
回到自己熟知的地方。
“格瑞，你希望这样吗？”
有一天金也会离去。
无论是离开这个小镇，离开这个国度，还是离开自己。他会去天堂，消除人世间所有的记忆，他们的再次相见会是在战场上，金将不会再期待着格瑞的到来。
恶魔骤然伸出手，在金的额头上轻轻一弹：“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人类。”
他极少用这个称呼去唤金，于是少年笑了起来，金回来了，回到了自己的躯体里，他的面前是格瑞，手指上是干涸的染料，脚下的路如溪流缓缓，他哪儿都不会去，在格瑞确定了终点之前。
“格瑞，你还没告诉我，你会不会娶一个不认识的人。”
“不会。”恶魔将手掌放在他的发顶，金不甚自在地躲开了，“很久以前的地狱其实并不安稳，金。”
“因为什么？”金撇了撇嘴，“名誉还是权利？”
他极不屑地身了个懒腰，从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尽是少年才有的活力与激情：“那么多书里的争斗都是为了这些。”
“地狱里的更加激烈，那代表着三界的权利。”恶魔思忖着，他在告诉金这些的时候总是过分小心，“不少皇子失踪或死去，地狱群龙无首，直至今日，依旧不算太平。”
“所以你才有机会溜出来看我。”金爽朗的大笑，为自己的这一点小特权得意洋洋。
“对。”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做裙子。”少年倚在水井旁，他无意识地拿起水壶，将其中残余的死水尽数浇到地上，“什么是喜欢？为什么喜欢就要结婚？”
地上的水渍渗进泥土深处，湿润了一大片草芽，恶魔看到了蒸发后的白雾，那么迅速地消散在空气中，连带着初春温凉的风。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有来买衣服的女孩子给我送糖，师父不让我收，他说男孩子不能收女孩子的东西。”
喜欢。
这不是恶魔应有的感情。
金的发丝穿过了风，风穿过了格瑞的脖颈，他觉得有些痒。
从集市上回来的人们吆喝着，远处的地平线上渐渐冒出三两的马车。
“格瑞，如果你是女孩子有多好？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修女以前说，我应该娶个漂亮的女孩子。”
漂亮就够了吗？
不需要其他的？相处，相知，人类的心跳，人类的体温。
恶魔攥住自己的手，他不止一次触碰到那些他没有的东西，温暖或是甘甜，像是掺着深灰的粉红色。
北大西洋暖流经过了摩尔曼斯克港，因为它的到来，冰融寒尽。
“金，”男人突兀的说，“你想要试试参加婚礼吗？”
“什么？”少年不明所以。
“婚礼。”恶魔抓起他的手，“我们可以试试举办一场婚礼。”
“恶魔能够进教堂吗？”金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这个，“不，不对，是我娶你还是你娶我？”
“无所谓吧，只是试试。”恶魔揽住少年的腰，一手附上了他的眼，这次他真的触摸到了那让人发痒的发丝，“别看，我们偷偷过去。”
一只飞鸟衔着枝丫从他们头顶飞过，倏地一阵风，它扑棱着翅膀落下地面，全然不知刚才还站在这里的那个喜欢自言自语的人类去了哪里。
金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闭上眼就能看到黑暗里繁星闪烁，无数小虫一样的光点，像放烟花一样成团亮起。
他睁开眼，看到了破旧的七彩玻璃，巨大的圣十字架悬在空中，恶魔站在阴影里，手中捧着一束花。
金的肩膀凉飕飕的，腿也是，他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小腿触碰到红木长椅的时候还是一屁股坐了下去。
“我们，怎么过来的？”他懵懵懂懂地问，“穿越？瞬移？我的衣服呢？裙子？哪儿来的裙子？格瑞你变的？”
孤儿院后的教堂，已经是爬山虎与藓类植物丛生的天堂，需要穿过墓地才能到达的幽静之处，在前些年小镇中心新建了另一处教堂后便被人们遗忘在脑后，除了蛛网与虫蛹，再无别的生物于此处停留。
男人轻咳一声，将手中的捧花强行塞进了金的手里。
“这是我母亲曾经穿过的婚纱。”他低声说，“很多事情试一次才会明白。”
金晃了晃脑袋，恶魔屈膝跪在他身前，一丝不苟地完成了一个吻手礼。
他觉得格瑞比自己更紧张。
少年想笑，可是格瑞的表情太过严肃了，他好像真的把这个仪式性的婚礼当做了真实，以至于金完全无法带着玩闹的心态去面对这一切。
“我们没有神父，也没有戒指。”他说。
“不需要。”男人的手又一次搂过他的腰，温凉的，像风，恶魔的体温较常人更低，于是金握住了那只手。
为什么无论怎样都无法温暖他？
高跟鞋并不算好走路，少年不敢低头，发鬓的汗水顺着发丝向下低落，透明的玻璃鞋仿佛一踩就碎，于是每一步他都走的小心翼翼。
从破碎的大理石地板中慢摇而出的杂草，柔软而富有韧性，就像踩在云上，被玻璃集中到一点的光线过于炫目，金浑身发烫，他几乎睁不开眼。
“金，恶魔的一生一世都是谎言，疾病与灾祸对我也毫无意义。”
直到格瑞开始讲话，金才恍然注意到两人已经来到了十字架下。
“我不会对着圣经和上帝起誓，我是自私的，邪恶的，贪婪的，我只会对着自己起誓。”
他的心脏跳的很快，握住捧花的手在颤抖，空气变得稀薄，金需要极快极短促地呼吸才能喘的上气。
梦，他又坠入到了梦里，紫色的梦，太阳，光线，他在坠落，向下坠落，太阳熄灭了，他被抓住了——
“我将违背我的本性，背叛我的天职，用余生去爱你。”
戒指是鲜血才有的红，金顺着银色的发丝，深陷的锁骨，黑色笔挺的西装，一直缓慢地看到格瑞的手腕，细小的伤口刚刚愈合。
男人专注的替他戴上戒指，在左手的无名指。
他有些无法思考了。
可是格瑞在等待着他的回复。
他该说什么？
他要怎么说才好？
他的无名指上套着一枚戒指，流动着的戒指，鲜红如血。
这是从格瑞的手腕里取出的戒指，带着格瑞的体温，带着格瑞的记忆。
“我。”他试着开口，但大脑一片茫然。
“我是个人类。”
“我不厉害，我不会打架，我帮不到格瑞。”
“我很狡诈，我很懦弱，我是渺小的，放纵的，残忍的。”
“但我将撕裂我的伪装，斩除我的罪孽，用余生去陪伴你。”
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我好像。”他的声音发颤，“我好像知道怎么做婚纱了。
少年看向自己的无名指，那里只余一根鲜红的细线，仿佛嵌进了肉里。
戒指不见了。
“我觉得很怪。”少年嘟囔着说，“我们结婚了吗？”
“我们结婚了。”格瑞轻轻抱住金，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仪式性的一吻。
金蓦地一愣。紧接着他推开恶魔，笑的双肩发抖，笑的自己直不起腰。
“你是个骗子。”
“恶魔需要鲜血结成契约。”
“你把我的灵魂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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