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维吉尼娅从茧中出来的时候，怪物们已经不见了。
赛莉娅就在她身旁，靠在石壁上。她闪烁着红光的胴体是此时唯一的光源。
构成茧的布条很快重新缠绕回人形少女的身上，让光芒暗了一些，但依然足以照亮周围。
颤动还在持续，并且越来越剧烈。这让试图聆听周围动静的行为变得毫无意义。
巨响就在头顶，震得碎石不断往下掉。
“你……怎样……”维吉尼娅关切地问。
“妾身需要冷却一下，超过负荷的运转稍微有些太乱来了。”
“冷……却？过负……荷？”维吉尼娅对陌生的单词感到有些好奇，但此刻赛莉娅没工夫向她解释。
人形少女尽量让自己的身体舒展开，贴在冰冷的石壁上，让热量尽快散掉。
维吉尼娅看了看周围，暂时没见到怪物的身影。
刚才被包裹在茧中时，她感觉到赛莉娅的移动速度越来越快，但没想到，还真的能带着她逃离怪物的围杀。
茧的保护作用十分明显，虽然一路上磕磕碰碰，但对维吉尼娅的身体却没有造成什么伤害。
赛莉娅，真是奇妙啊……
维吉尼娅试着露出笑容。忽然，她想起刚才的事情：“爱我……真？”
几乎就在同时，赛莉娅清脆地回答：“是的，妈妈，妾身爱你。”
完全不需要运算，便给出理所应当的回答。
规则已经烙印在赛莉娅的身上，她毫无疑问已经被感染了。这一点她自己也很清楚，但她无法阻止感染的蔓延。
人形是以规则为基准的东西，机键圣母带来了新的规则，那么她，就得要遵守下去。
“但是接下来的话，妾身恐怕无力保护你了。”
刚才的过载让赛莉娅的机能严重受损：并非物理上的损害，而是那强烈的“爱”让她变得混乱，不仅突破了发力界限，还更改了逻辑优先级。此时的她，就连进行简单运算都非常困难，哪怕是普通的小怪物也对抗不了了。
那接下来，就让我来保护你吧。
维吉尼娅想这么说，却无法准确表达。而且她也清楚，自己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忽然，远处出现三个光点，毫无疑问，怪物追上来了！
光点慢慢移近，无形的压力从黑暗中袭来。
“妈妈，逃……”赛莉娅低声说。
为了让身体尽快冷却，她刚才关闭了自身大部分的机能，此刻重启还得花费少许的时间。
“不！”维吉尼娅大声拒绝。
一直在逃，在逃！只是为了逃离没有爱的境地罢了。此时此刻，自己的身边就有爱着自己的人，那么，为什么还要逃呢？
怪物一步步逼近，甲壳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清晰可闻。
“轰隆！”天地开始颠覆。
随着世界毁灭般的巨响，两个女孩儿被剧烈的震动和强大的冲击力掀飞，重重撞在石壁上。
细小的碎石落在身上，漫天烟尘和耸立的巨石遮蔽了视线，但维吉尼娅并没有因此而晕厥，相反的，她从没有如此清晰地看清这个世界。
——黑暗之中，站立着一具极为高大的身躯。它背对着维吉尼娅，慢慢站起来，全身发出灼热的红光，仿佛要将一切熔化般炽烈。
它用力一甩手，将卡在手甲上的巨大残骸甩飞，慢慢转过身来。
“妈妈……”它张开口，发出维吉尼娅熟悉的词，“爱……你……”
“什……”维吉尼娅呆滞地望着眼前似乎笼罩着火焰的身影，混乱的思绪渴望转化为语言一吐而快，但她无法开口，那妨碍话语的未知物一直困扰着她。
“巴……托……尔……”她忽然想起这个身影的名字，“是你……”
赛莉娅摇晃了一下，慢慢站起来，直视眼前的怪物。
只见红色怪物低下头，完全无视赛莉娅的询问，而用眼中微弱的光芒看向维吉尼娅。
怪物尖啸起来，愤怒地扑向这个打扰了盛宴的不速之客。巴托尔快速转身，残破的左手手甲试图旋转起来，但在溅出几颗火星后便再不动了。
尽管如此，这对它并没有多大影响。巨大的拳头猛地轰击在怪物的胸口。在连续两声碎裂声后，拳头击穿怪物的甲壳，从它背后穿出去。
“哎哎？”
在维吉尼娅惊魂未定时，人形少女忽然高高跃起，朝巴托尔挥起细小的拳头。拳头击在重甲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但这对巨大的人形毫无影响，
“敌……人……”发出沙哑的声音，巴托尔伸手抓向赛莉娅。但轻盈的人形少女并没有那么容易被碰到。
她不断在空中翻滚，闪过巴托尔袭来的手臂，同时射出缠在手上的布条，系住石笋作为牵引。
诡异的跃行模式让大块头有些应接不暇，但巴托尔并没有急于抓住她，而是往维吉尼娅的身边走去。
赛莉娅并没有远离，一见到巴托尔转移目标就立刻以布条的系点为轴，从空中绕了个圈子，一脚踢在这个庞然大物的背上。
巨大的家伙反应迅速，它猛地转身，抓向人形少女：“妈妈……我……保护……”
两个人形在维吉尼娅的面前展开战斗，但这并不是她想看到的。
巴托尔确实很可怕，那让人不能直视的暴力和与人类相去甚远的外貌都令她感到恐惧。但这场争斗依然是不合理的，不应该的。
“住手！”维吉尼娅发出她纤细的身躯所能爆发的最大音量，“不要……打架！”
立刻，两个人形的动作完全静止，仿佛雕像般一动不动。
维吉尼娅的眼角含着泪水，试着用连贯的语句表达自己的愿望：“我……一直……怪物……”
“一直……没……爱……我……”
她泣不成声：“但是……老爷……”
没人打扰她的话，两个人形沉默不语，只有不远处隐隐传来的咆哮声还昭示着他们正处在危险之中。
“所以……要好好……相处……”
无论是怪物也好，人类也好，人形也好，大家都应该有被爱的资格。
曾经是怪物的自己，被所有人憎恨、厌恶的自己，布兰登接受了，并且给自己带来幸福的生活。
因为和自己不一样，就对他人产生排斥、产生恐惧，产生憎恨，这不就和那些游民一样了吗？
维吉尼娅理清了思绪，大声将自己的心声喊出来：“我爱你们啊！”
猛然，又一条长虫从黑暗中扑出，被巴托尔及时地一拳击穿。另一条巨虫从头顶落下，朝维吉尼娅扑去。
巴托尔的拳头还卡在怪物的体内，它只好举起右手，撑住长虫的下巴。但那巨大的怪物靠着自身的重量将人形的手臂一点点往下压。
第三只长虫从黑暗中扑来，即使是巴托尔也有些余力不足了。
“危险！”维吉尼娅惊叫起来。
几条伸展的布条挡住了怪物的去路。缠绕在两根石柱上的布条非常坚韧，硬生生将巨大的长虫按原路弹开。
“赛莉娅……”
“姑且算是共同战线吧。”赛莉娅低声应着，同时将另一只手上的布条射出，封住另一侧的通道。
陷入与一大群怪物的缠斗中，巴托尔的腰逐渐弯了下来，发出可怕的机关挤压声。但它并没有被压倒。
只见它的手甲重新开始旋转，带动起周围的气流。随着那逐渐高昂的声音，它再度站起来。猛地将左手拔出，右手用力钳住怪物的甲壳。
维吉尼娅这才真正了解到这个巨大的人形有多么的强大——它在与布兰登商队对抗时，根本就没有发挥出多少实力。此刻仅仅靠着右手的握力，它就钳碎了怪物坚硬的甲壳，将手指抠入怪物的脑袋，用力一拉，同时挥出左拳。
“啪！”毫无悬念的，怪物的口器被一拳砸碎。
但是怪物的数量却丝毫没有减少，它们源源不断地从黑暗中拥出来，不断冲击赛莉娅构筑的防御线。
虽然布条非常坚韧，并未在这样级别的冲击下毁坏，但支撑布条的石柱却出现了裂痕。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赛莉娅诚实地陈述当前的情况。
巨大的人形站直身体，一词一顿地说：“破坏，所有敌人。保护，妈妈。”
维吉尼娅毫不怀疑它有这样的决心，但从布条不断凸起的轮廓显示，后面还有相当数量的怪物。
最终，在一声清脆的爆裂声中，防御崩溃了。无数的怪物向显眼的红色人形扑去。
巴托尔猛地跳起来，挥拳砸在落点处一个怪物的脑袋上。几乎可以将巨石掀飞的巨力一下把怪物丑陋的脑袋砸成肉泥，而怪物的后半身还在因为突然丢了脑袋而不住地上下抽动。
于是，巨大的人形就这样定定站在维吉尼娅的面前，用自己的双拳击退不断拥上来的怪物潮水。
短短数息之间，巴托尔脚下已经是一片散发着恶臭的尸山：大堆的碎肉、碎肢，以及顺着地势往下流淌的肉酱逐渐发出亮光，将周围照亮。漆黑的世界一点点被新的色彩取代。
此刻，大多数怪物已经被歼灭，而小部分则四散逃窜，空旷的大洞里充斥着机器轰鸣的巨响，以及此起彼伏的哀嚎。
巴托尔再次回过身来，身上挂满各式各样的残肢。它毫不理会这些脏兮兮的废物，而是朝着“妈妈”慢慢走去。
维吉尼娅迟疑一下之后，举步向巴托尔迎去。
和初次见面时一样，巴托尔依然强大可怕，却并没有给维吉尼娅带来恐怖。当维吉尼娅爬上它前伸的巨大手臂时，手臂渐渐升起，提到与肩同高的位置。接着，巴托尔又向赛莉娅伸出另一只手。
“妾身自己来。”赛莉娅轻轻一跃便登上巴托尔的肩膀。巨大的人形托着两位少女开始沿着黑暗的道路前进。
尽管巴托尔身上的光芒已经消失，但维吉尼娅发现，自己依然能看到黑暗中的东西，只不过看到的一切都笼罩着微微的蓝光。她感到似乎有什么无可抑制的东西，正疯狂地冲入自己的身体。
那是巴托尔给她的，或许也有赛莉娅的。
那名为“爱”的东西。
巨大的人形在赛莉娅的指引下沿着原路寻找她们落下来的地点。
刚才还是一片混沌的世界变得清晰，混乱不堪的厮杀战场展现在维吉尼娅面前。
——那是一个巨大的空间，林立的石柱几乎被怪物们破坏殆尽。在空间的一侧有一片巨大的水塘，水面如镜，偶尔有水滴从天花板落入其中，荡起微小的波纹。
突然，水塘中发出一阵响动。飞溅的水花中，一个巨大的长条物弹射而出。
它擦过巴托尔的身体，撞向对面的墙壁，然后向一旁弹去，绕过两根石柱又贴着石壁急速而下，直取维吉尼娅！
巨大的人形在蠕虫反弹的同时就带着维吉尼娅跳开，但蠕虫比巴托尔还要大上不少，加上高速度的弹射，整个身躯就如同炮弹一样可怕。
“砰”！红色的人形被撞得倒飞出去，撞断了几根石柱，最终一头栽入池塘中，溅起大片水花。洞顶垂挂的几根石笋在这震动下断裂，刺入地面。
赛莉娅抱着维吉尼娅轻盈地落到地上。
当蠕虫与巴托尔接触时，赛莉娅将维吉尼娅拖离巴托尔的肩头，向一旁滚去，这才逃过被一同撞飞的命运。
但蠕虫，却继续向两个少女移动。
赛莉娅很清楚，以当前得到的数据分析，那怪物已经远远超越她所能应付的范围，甚至只是想要逃跑，也根本无法超越它炮弹般的速度。
这时，一道黑影闪过，怪物硕大的脑袋消失了。
维吉尼娅眨了眨大眼睛，几乎无法相信面前的景象——一根巨大的石笋穿过怪物的脑袋，将其钉在洞顶上，伤口正噗噗地冒着血泡。
趁着这机会，维吉尼娅忽然拉起赛莉娅，往池塘跑去。
人形少女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而是本能地紧跟着她奔跑，完全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它在那里。
它说它爱我。
它……会保护我的！
维吉尼娅满怀希望地奔向水塘。巴托尔就站在塘中，身体一直维持着刚刚抛出石笋的动作。
“别去了。”赛莉娅忽然停住脚步，无论维吉尼娅怎么拉也无法让她再前进一步。
“它不会再动了。”人形少女用冷静的语气陈述了这一事实。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说法，维吉尼娅看到红光正从那具高大的身躯褪去，蓝色逐渐占据了它的一切。
“这就是吾等的命运。终究会有这一天，所以……妈妈，快走！”
赛莉娅转过身去，向周围射出布条，利用石柱缠绕，结成网状，试图保护身后的维吉尼娅。
大蠕虫用力扭动身体，却无法撼动插入脑袋的石笋分毫。然后，它猛地将身体一抖，将尾巴翻转过来，赫然出现另外一个头颅！
新的脑袋指挥身体向前弹射，被石笋钉住的部分顿时被扯碎，大块的组织喷溅了出来。
赛莉娅看着冲过来的巨大怪物，脸上一片平静，可在那平静的表面下，她体内的处理器中却燃起激烈的对抗。两组进程正不断争夺着处理线程的顺位。
她不该在这里，不该面对自己无法对抗的怪物，不该拯救那个女孩。
她是一个人形，一个属于坎佩斯伯爵的人形，一个由幻想人形公馆制造的人形。
所以，她必须为了自己的主人，为了公馆的利益着想，而不能给这人形之敌当护盾！
但，她是“妈妈”啊，是自己一直追求的东西啊。
人形少女瞥了一眼身后：
——维吉尼娅在完全不知道黑水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的情况下，一头扑进其中，扑腾着游向那巨大的人形。
“妈妈”，她终于还是……接受了巴托尔啊。
赛莉娅想着，转头面朝扑过来的巨大蠕虫。
直到周围传来岩石崩坏的声音，直到身体被猛冲而来的怪力撞飞，直到自己掠过虚无的空间，直到被淹没在黝黑的水中……
她感到灼热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冷却，各个监测表的数值飞速下降。
突然，处理器跳出一条问句：系统自检完成，是否复位调整？
维吉尼娅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异状，她只顾着仰头看着那巨大的身躯。
巴托尔低垂着高傲的头颅，眼眶中没有任何光芒。
“快醒醒！醒醒！维吉尼娅尖叫着，但巴托尔依旧没有动弹。
撞飞赛莉娅后，巨大的蠕虫再度蜷起身体，准备弹向维吉尼娅。
眼角瞥到蠕虫的动作，而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维吉尼娅顿时陷入绝望，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爆炸声在耳边炸开，维吉尼娅在一瞬间失去了听觉。
水浪将她拍下，沉入池塘中。她听不到怪兽的嘶鸣声、岩石的崩裂声，以及机关旋转的轰鸣声。
水下暗潮汹涌，来自四面八方的水波冲击着维吉尼娅轻盈的身体，试图将她卷走。但她的手一直无意识地扣着巴托尔的腿甲，抵抗着来自周围的冲力。
水流一次次冲刷她的身体，肺部的气体也逐渐被耗尽。可波浪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一次比一次强劲。
最终，维吉尼娅再也坚持不住，僵硬的手臂松开，顺着暗潮随波逐流。
这时，一只大手将她捞起来，轻轻放下。
那是一种很熟悉的触感，粗糙、坚硬、灼热。
维吉尼娅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但是眼前的东西太可怕，她不自禁地再次将眼睛闭起来。
——一个圆张的大口就在眼前，不断有蓝色黏液从竖排的牙槽间滴落，也许是它自己的分泌物，也许是其他怪物的血液。
可预料中的攻击并没有来！
维吉尼娅再次睁开眼睛——一只巨大的手臂撑住了怪物的上颚，阻止它继续前进。怪物的后半截不断扭动蜷曲，但脑袋却像是中了定身咒，无法推进分毫。
“砰！”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就是刚才捞起维吉尼娅的那只——狠狠给大蠕虫的下巴一记重拳。
顿时，蠕虫的上半身被这冲击力撞得高高扬起，接着向后倾倒，落在池塘边坚实的地面上。它的身躯弹跳了两下，最终瘫软下来。
但是这还不够！
巴托尔猛地一跃而起，周围的水被它强大的突进力排往周围。当几乎要触到洞顶时，巴托尔挥动手臂，一拳砸在洞顶上。本来就已经被冲撞多次的顶部顿时塌陷下来。
但这一拳的反坐立也回馈到人形的身上，借着这向下的力量，它一脚踹在蠕虫的躯干上。
一瞬间，大蠕虫的身躯几乎被压扁，坚韧的表皮破开数个裂口，喷出大量恶心的黏液。
大蠕虫扭动了几下，虽然身体已经破损，但它还没有死，继续拖着残破的身体四处冲撞。身体被巴托尔破坏的部位不断喷出蓝色的体液以及一些奇怪的器官，不过这对它的弹跳速度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维吉尼娅害怕得捂住嘴巴。耳朵还没恢复，但她从那大张的口中能推测到，蠕虫正发出恐怖的咆哮。
巴托尔站定身体，左手前伸，右手拉到身边，完好的手甲正逐渐加速旋转。
维吉尼娅能感觉到，这个本该毫无感情的人形身上正逐渐涌现出某种奇怪的东西。
那是明明连是否存在都无法确认的东西啊。
但是能看到，是的，看到，那红色的光晕。
“决意”！和“必杀的信心”！
她能理解，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理解。
就在维吉尼娅发呆的时候，巴托尔冲刺了！
靠着爆发性的突进力，它的左手按在怪物躁动的脑袋上，同时，右手向前挥出——
拳头打穿了怪物的身体，摧毁了洞穴的墙壁，整个地下溶洞在顷刻间崩溃。
但是，维吉尼娅没有感到害怕。
她看到了，来自天上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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