艮明厥与取竹刚出门,周围的人立刻围上来询问情况。
“怎么说呢……喜忧参半吧。”艮明厥一脸失落,“虽然诅咒解除是很好,可冒迭大人说了,车河紫因此失去了关于我们的记忆。”
言毕周围人炸开了锅。
他们将取竹团团围住,挨个报上自己的名字,那些对于车河紫而言再熟悉不过,却对取竹而言完全陌生的名字。而且很多名字都十分难记,取竹自然是一个都记不下来,却对当地的取名习俗愈发困惑。
面对他们殷切而焦急的眼神,取竹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见她没有反应,大家这才确信这个可怜的女孩真的失忆了。“开什么玩笑!喂,车河紫,你还记得咱吧,咱是焚风!付丧神焚风!”焚风在取竹面前挥挥手,取竹只好告诉他,自己是在几小时前才得知他名字的。而且她也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的“付丧神”,不过怕说太多会伤到他人感情,取竹还是咽下了其他疑问。
这下连焚风都没辙了。
悲叹与祈祷之声此起彼伏,不知是谁起了头,控制不住哭出声来,悲伤的氛围被彻底点燃,呜咽大火般蔓延开去,取竹惊讶这么多人居然会因为一个女孩的失忆而悲痛欲绝。
“都给咱注意点形象!不就是失忆了吗!再想起来不就好了!坚强点,都坚强点!”焚风拍手大喊,可完全不起作用。
这么一闹,取竹也慌了阵脚。
“大家……我……我……”她觉得自己必须为此事负责。她很想大声喊出来,可又不知该如何讲起。她甚至又开始害怕,假如真的所有人突然不再说话,全部看着她等她发话,自己会不会开始后悔与退缩。
我……我不是那个“车河紫”啊……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陌生人,和你们本该没有任何交集的陌生人啊!
可是……取竹叹气。她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感觉。被其他人环绕着,被所有人关心着,不再因为孤单而独自瑟缩,不再一个人躲在角落咀嚼着聊以**的回忆。
她突然想一直这样下去。她真的这么想。哪怕……哪怕他们关心的,在意的,根本就不是那个真正的我。
可是,这样一来,真正的那个我,是不是太可怜了……
取竹握紧拳头,咬紧嘴唇。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焚风扶额,一边对取竹悄声道,“你快拉着艮明厥离开,这里咱来应付。你和艮明厥关系最好,和他单独在一起或许能想起什么。”
说罢不由分说,他把取竹与艮明厥推出人群:“咱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抱歉他们吓着你了!咱等你恢复记忆,一起喝酒庆祝!”
接着他张开双臂挡住不舍的人群,高声呵斥:“哭包们,现在你们都应该替车河紫高兴,一脸哭丧算什么东西!本大爷就要第一个笑出来,因为她的诅咒痊愈了!现在她要静养,你们谁都不能接近她!”
在焚风的掩护下,取竹与艮明厥快步离开此地。
回头望时,取竹发现原来自己刚从一座漆黑的高大古堡里出来,那应该就是当地居民口中的“台风眼”。
不过没来得及细看,两人已经跑下山坡,直奔不远处的河岸。考虑到此刻回到镇上势必又会引起骚动,艮明厥决定与取竹坐在河岸停留。
一路上取竹的情绪有些低落。一方面她渴望能得到这样的生活,另一方面却为自己没有说出实话的懦弱感到愤怒悲伤。她和艮明厥坐在河边,自己一言不发。
艮明厥却不放过任何可以和取竹说话的机会。他介绍道,这条河是这里的生命线,现在他们在上游,而下游蜿蜒着贯穿大家居住的城镇,平常车河紫和朋友们每天都会沿着这条河散步。如今是枯水期,人们可以在河边的石滩上休息。
接着他一脸期待地盯着取竹,似乎在等待她想起什么。
取竹没有动静。
“你能告诉我,我有资格得到你们的关爱吗?如果我不是车河紫的话。”取竹抱住膝盖说。
而艮明厥自然是不可能听到。
“我可能就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但我真的好喜欢这种感觉……哪怕、哪怕只有一会也好,哪怕这一切都只是一个美妙的误会也罢,可我……我真的……”
“车河紫。虽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能感觉到你现在很难过。是他们吓到你了吗?有时我们也会太在乎自己的想法而忽视他人,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自私吧。大家其实都很在乎自己,却又不想背上这样的名号,所以才会闹出那么多事情啊。”
取竹目瞪口呆。虽然无法与艮明厥交流,他们的对话却奇迹般地接上了。
“艮明厥……”取竹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虽然明知他说的和自己想的并不完全一致,但她还是觉得受到了鼓舞。
“谢谢你……”她脸颊微红喃喃道。
就这样,取竹坐在石滩上听着身旁艮明厥孜孜不倦地介绍。突然,她发现不远处有人沿着河缓缓走来。
那是个女孩,长长的黑发蓄在身后,末端绑着一小股辫子。在日晒之下她毫不在意,外披黑色单衣,里面却只是简单的抹胸。一路上她挎着竹篮,目光自始至终盯着河水,粗眉毛之下,深蓝色的眸子炯炯有神——尽管河水清澈见底,完全没有什么异样,可她脸上的表情却在微妙地变化着。刚刚还在像看到什么而蹙眉赌气,现在又不知为何释然般微笑起来。她越走越近,完全没有注意到岸上的两人。
取竹拽拽艮明厥,让他看看来者是谁。艮明厥立刻跳起来,不顾岸上岩石,跌跌撞撞地跑去,握住那个女孩的双手:“我怎么没想到你呢!有你的话,一定可以告诉车河紫经历过的一切!”
而女孩的反应颇为冷淡,与其说是不情愿听他讲话,倒不如说心思完全不在这里。取竹看见她的目光不时看向河水那边,只是出于礼貌才不得不暂且直视艮明厥数秒。
“车河紫!你还记得她吗?她是坎祭鱼!虽然有些冒犯,但她不会忘掉任何经历过的事情。坎祭鱼,对不起打扰你工作了,可现在车河紫解除诅咒,不过失去了记忆,能请你帮她回忆吗?”艮明厥热情介绍道。
听到这里,坎祭鱼才正视起取竹来。她一言不发,打量地不紧不慢。
“你……你好……”取竹不由得联想起台风眼大厅见到的白术苍。她怯生生地伸手问好。
坎祭鱼没什么反应。她只是在河边蹲下身,卷起袖子伸手到水里一阵摸索,很快她起身,将一只铅笔与本子递到取竹手上。
“不会手语,和他交流一定会很累。”
而取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僵在原地极力回想刚刚发生了什么。刚刚应该是这样:坎祭鱼她蹲下身,然后从清澈的河水里摸出来这些物件,并交给自己——可手中的笔与本还是干的,虽然有些破旧。
“坎祭鱼还是那么得心应手啊。”艮明厥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坎祭鱼没有理他,她再次回到河边,重复刚才的步骤。很快,伴随着出水的清脆声响,玩具,画册,玻璃珠等物品悉数出现在岸上。她仔细端详着它们,再小心翼翼装回竹篮。
这时取竹也镇定下来,看着坎祭鱼一点点从水里取出本不该存在之物,她突然觉得这份举动透着奇异却庄严的气息,仿佛是某种仪式。她不想去打扰,尽管不知为何如此。
“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坎祭鱼说,“笔和纸也我已经给你了。想写任何话都可以。”
一股不安的念头掠过取竹脑海。但取竹决定不再多想。
因为她看见一只豆娘停在坎祭鱼的竹篮边缘。它合并末端带有黑色斑点的透明双翅,安然不动。在艮明厥的提醒下,取竹抬头,只见不知何时漫天豆娘飞舞。在河岸较为平缓的水流中,不断有羽化中的豆娘从它们笨重的旧壳中飞出。它们修长的身子闪闪发光,停在岸边的芦苇上,接着展翅高飞。
“已经开始了呢。今年也是这么壮观。”取竹正看得痴迷,听见艮明厥这么喃喃。他的肩头正停着一只豆娘,坎祭鱼也是。
“你还记得吗?这些豆娘在每年水生节前夕都会羽化出水,接着会一只只停在我们肩头。传说,落在你肩上的那只就是你的守护天使呢。”看着不断飞向天空的美妙生灵,艮明厥微笑着说。
耳畔全是翅膀的震动之声,豆娘们也不怕人,只顾向四面八方飞散,有时甚至擦过取竹的耳朵而去。
取竹想起,自己以前也在湖边看过这种豆娘,那时候姐姐还在身边。恐怕是因为这种昆虫的名字听起来像某位恬静的女孩,取竹每次都在观察过它们后就放生。但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很少看到它们了。此时再次目睹,内心却没有因为庞大的数量而惊愕,她猛然想起在自己小时候,姐姐也曾带过自己看过同样的景色。而这些她本该早已记不得了。
恍惚间,水面的豆娘只剩下零星几只。取竹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肩膀,上面却空空如也。她焦急地抖抖衣服,又扭过脑袋努力看自己身后。
“你在干什么?”艮明厥被逗笑了。
“可我肩上没有啊。”
“本来就是这样。”一旁的坎祭鱼说。
难道……因为我不是当地人,它们才没有选中我?它们竟然能分辨出这些?取竹有些震惊。不过看艮明厥他们的反应,他们完全没有觉得奇怪。
“啊!天气真好,今年的羽化也很早呢!祭鱼,午饭时间到咯!”堤岸上传来男孩的声音,还有草丛拨动的窸窣声。
循声望去,一个紫发男孩用绳子捆着几盒便当,笑眯眯地走来。
“车河紫!我们又见面了!你怎么一脸困惑,该不会忘得比我还干净吧?刚刚我也和别人一起送你去台风眼的,难道记不得了吗?”紫发男孩还特意顿了顿,期待对方能够想起。不过很快他败下阵来,“嗯……忘了其实也很正常。我叫兑泽泻,就当我们刚刚认识吧!”
取竹愧疚地连忙喊他名字,为自己的“失忆”道歉。兑泽泻为此开心地晃晃脑袋。
接着他看向艮明厥,礼貌地微笑发问:“那个,你是谁?”
“艮明厥。”在河边打捞物品的坎祭鱼提醒道。
“哦哦哦!对,你是叫艮明厥对吧。艮……艮什么?”兑泽泻拍拍脑袋。
坎祭鱼再次不厌其烦地提醒,而兑泽泻也随之恍然大悟,很快两人再次陷入轮回。取竹写下他们之间的对话亮给艮明厥看,艮明厥看完后小声道:“他是坎祭鱼的恋人,不过因为诅咒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有时候甚至手上干着活,自己就忘了在干什么。大家也早就习惯了。”
取竹用同情的目光看向兑泽泻。
“咳咳,言归正传,差点忘了正事。祭鱼,午饭我就放这了。车河紫,我这边还有多余的盒饭,算是祝贺你率先破除了诅咒!你和那谁一起吃吧!”
说罢他打开木盒的盖子,里面是可口的饭菜。
“你自己有忘记吃早饭吗?”坎祭鱼停下手中的工作,来到兑泽泻面前,伸手替他整理好乱蓬蓬的头发与衣领。
“放心啦不会忘的!”兑泽泻大大咧咧地席地而错,招呼众人前来用餐。
“再怎么健忘,做饭的手艺还是忘不掉。”艮明厥笑着评论。
“过奖过奖,毕竟要做给重要的人吃嘛。话说,有朝一日我真的很想去外界看看,据说那里的烹饪技术……”
男孩们在一旁端着饭碗高谈阔论,女孩们则坐在一旁的树荫下细嚼慢咽。
“不好吃吗?”坎祭鱼突然问。
“不……很好吃。但是这个饭菜的味道好熟悉。”取竹眯起眼睛回忆。
坎祭鱼没有接着问,却看向她洗耳恭听。
“很像……很像以前姐姐还在时,别人送的饭菜。不过那时我太小了,记不得是谁送的,但那种滋味我一直记得,没想到现在又尝到了。”取竹深陷回忆之中。
“原来你还有个姐姐啊。”坎祭鱼若有所思地喃喃。
取竹惊出一身冷汗。她刚刚完全忘记了自己车河紫的身份,看样子她并没有姐姐。
“那个……其实……”她慌张地想改口。
“没关系。我知道的。”坎祭鱼笑笑,低头吃饭。
取竹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只好继续用餐,期间还不时偷偷观察坎祭鱼的表情,她却什么都没有表示。
取竹只好心存侥幸地祈祷坎祭鱼什么都不知道。
“你姐姐,对你好吗?”收拾餐具时,坎祭鱼问。
“这……”取竹虽然不想回答,但想起艮明厥说过,坎祭鱼不会忘记任何经历过的事情,看来自己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可为了避免她进一步的怀疑,她只能支吾着正面答复:“还……还好吧。不过有很多事情我记不得了。因为她……怎么说呢,有事情,先走了。”
“是这样啊。”坎祭鱼看透了什么般自言自语。
“车河紫,我们去镇上转转吧!刚刚知更传来信笺,祠堂的茗荷邀请我们过去做客!”艮明厥在不远处冲取竹招手。
“看来要告别了。”坎祭鱼作势要去河边洗餐具。
“恐怕艮明厥要失望了,因为我没有帮上忙。不过,”她深蓝色的眸子看向取竹,“我本来就不该帮你,甚至连话都不应该和你说。在这里,请先掂量好自己的分量吧,祝你好运。”说罢,她慢慢走开,丢下面色苍白的取竹一人。
艮明厥他们以为她被晒得中暑发晕,连忙过来背起她往城镇赶去。
坎祭鱼则开始下午的工作。
此时另一片树荫下传来动静,一个金发女孩从树干后露出半张脸。
“是你啊,真罕见。居然大白天跑出来。是白术苍让你监视那个姑娘的吗?”坎祭鱼忙着手头的工作一边发问。
对方没有回答。
“只是交换了身体而已,真想亲眼看看白术苍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要是他干脆点,直接把她的灵魂扯出来撕碎不就好了。还这么大费周折。”坎祭鱼冷笑,撩撩发梢,“刚刚开个玩笑。因为总是想起过去的事情。真是的,又增加了不必要的麻烦记忆。”
此刻树荫下的金发女孩身形已消失不见,让人眩晕的香气四下弥散。
“看来白术苍这次动了真格啊。那就让我拭目以待吧。”坎祭鱼闭上眼睛微微一笑,“好戏要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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