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几乎不相信赫尔曼.林登年轻过。
他看诊时的的行动迅捷老练，让人相信他出生时就掌握了看诊的技能，这双时而颤抖的手一旦摸到伤口或药物就稳定好似上了油的时钟，他掌握了骨折复位的本领，人们感觉他力大无穷，可赫尔曼就连搬动一把椅子都显得费劲。他走路的节奏像最好的抒情提琴曲一样缓慢而自然。人们也无法想象他脸上没有皱纹，头发乌黑茂密时候的样子，这样的形象放在他身上总显得违和。
不止士兵们这么说，他年轻时——他真的年轻过，他的剃头匠师傅就说他与这头浓密的黑发不搭——他真的有过浓密的黑发。
赫尔曼父亲去世不久，他母亲就改嫁，而他开始显出老态来，他跟了这位流氓似的剃头匠做学徒，老剃头匠好酒，留长发，生活邋遢懒散，手术的本领却高明，还有过调味师的底子，他教导赫尔曼的方式过于宽松，简直算不上在教导，赫尔曼每日老老实实地观察这位剃头匠如何复位骨折，如何手术，学习蒂尼亚语言，研究医学书籍，老剃头匠说这些纸张拿去烧炉子都嫌太少。赫尔曼却吸取了书里的精髓，书中的知识与剃头匠的工作实践有偏差的地方，他会问老剃头匠，老头告诉他写书的人只懂说理。
“他们说的不少东西是有用的，”老爷子嘴里有酒气，可神志清醒。“可一面对恶臭的脓液和暴露在外边的骨头，他们就会尿裤子。”
他在一次纵酒后被蚊子叮咬，患上了疟疾，他曾作为唯一能治好疟疾的医生沾沾自喜了半辈子，赫尔曼按照他的要求放血治疗，他夸赞赫尔曼下刀利落精准，血液一滴滴流进木盆里，赫尔曼想起书中说的，人的灵魂储存于血液中——这个说法已经被后来的医者驳斥了百年。
老剃头匠果然好了一阵子，继续饮酒行医，过了半年，他在睡梦中死去，他临终时脸上挂着笑容，似乎梦见了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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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曼恋爱过。
一位老太太患了癌，赫尔曼直说治不了，配上一些好药，还送上一条鱼——赫尔曼向来给治不好的病人送点河鲜或好肉。
老太太哭的伤心，赫尔曼起了怜悯的情绪，把她搀扶回家，她一路哆嗦唠叨，说起自己守寡的女儿和年幼的孙女，说她们多么悲惨，她哭得更加厉害，还仗着濒死者的身份无理取闹起来，要赫尔曼娶自己的寡女，赫尔曼心急，满口说着答应，然而他心里却不是全然心急而答应的——他想要生活。
老太太女儿莉莉，二十岁守寡，算是漂亮的村妇，赫尔曼喜欢莉莉的孩子，名字是赫伯特，那个刚断奶的孩子睡在莉莉怀里，口水流到她手臂上，赫尔曼替她擦拭，老太太在一旁咂嘴咋舌，她说自己满足了，明天就可以死去。
莉莉带着儿子跟赫尔曼回了诊所，她跪下道谢，赫尔曼叫她老婆，叫那孩子宝宝，叫老太太妈妈。那满脸皱纹的妇人乐得像升天，她每晚都睡得很香，一天早晨赫尔曼为她抹完了送葬时抹在逝者身上的香料，便与莉莉.林登与赫伯特.林登一起哭起来。
他想起一年前老太太哭着来找他那天，那日竟像昨天一样近了。
莉莉在家处处拘谨，她怕手上的细菌到了刀子上会使得病人感染，她怕身上的汗液滴进药里会让药失效，她生怕害死人。赫伯特对刀子和药物好奇，又是把手伸进药里搅弄，又是观察刀子的色泽，赫尔曼看他玩的开心，自己也笑起来，还不忘拦住要打他的莉莉。
每天傍晚钟声响起，赫尔曼就关门，三人在钟声响与落日的阴影里散步，赫伯特与附近的孩子玩开了，赫尔曼盼着这孩子长大，要教他看书看诊。他搂着日日帮忙打理诊所事物的莉莉，家务和困累让她变得美了，赫尔曼觉得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
钟声荡漾带来了热病，夏末的黄昏，钟声带走了赫伯特的灵魂。
热病让赫尔曼赚得朋满钵满，他每日用眼泪和祈祷换来金钱，诊所里躺满了热病患者，赫伯特躺在他们中间，赫尔曼那边走走这边走走，他慌了。他终于发现，病是会治不好的。
病人们大多在不远处山头的坟茔上睡去了，赫伯特就在他们中间，莉莉哭了一年，头白了，身体也不再能承受家务活，赫尔曼则掉头发，没到一年，他脑袋上只剩下稀疏的几根，也白得差不多了，他每日从其他调味师那里熬药汤给莉莉喝，莉莉喝了一年，她感觉能起来做事了，赫尔曼劝她睡下，她真的睡下了，外边钟声响了起来。
“这是为其他人敲响的。”赫尔曼盯着黄昏，回头的时候，莉莉不再醒过来了。
他办了莉莉的葬礼，她葬在赫伯特的身边，人们佩服他，竟然不哭。
隔了两天，诊所又重新开业了，就像不知几年前一样，他一个人，给人治病。
第一位病人是急救，一个青年人在做工时被砖头砸到，晕厥，救不了。当场便在赫尔曼面前死了，这青年正是赫伯特活到今天该有的年纪，他把赫尔曼的最后防线推倒了，他哭的头疼。
他隔天才缓过来，上街看到招兵的消息，他去找到招兵的地方去。
“要随军医生吗？”
于是，他跟着一支军队去了迈尔斯，住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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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曼从梦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好像被什么无形的重物压住身体，正是迈尔斯的月光最漂亮的时候，他的眼睛被一片雾霭笼罩，白亮的月色变得朦胧，这个姿势他保持了很久，不知道多久，最后他用手撑着床，艰难地起身。
他知道了，原来人是突然一下子衰老的。
他已经看过守卫边疆的士兵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们的来去生死好像季节变换一样正常。
赫尔曼救活过无数人，可更多的是他无能为力的，那些被弓箭刺穿了胸口，被大石头砸碎了脑袋的小伙子，赫尔曼只能和上他们的眼睛，然后派人烧了那些他熟悉的尸体。
他必须保证在营内没有瘟疫。
一阵敲门声，让他恢复了神志，让他发现此时原来还是晚上，他过去开门，一位下等兵向他道出了原委，他邀下等兵进来，在他不紧不慢的指示下找到了担架和疗伤设备，两人迎着月光往城墙那边赶去。
那是一个俊秀的青年，穿外族的衣服，赫尔曼一眼就看出他遭受了折磨。几个士兵把他抬上担架，赫尔曼没力气抬了，一路小跑跟着做急救。
他快要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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