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女是在一片紫色的海洋里苏醒的。
周身被无数康乃馨垫起的她有一头淡粉色短发,穿一身雪白的齐身丝缎长裙,朦朦胧胧拉开的眼帘下,一双靛蓝瞳孔蓦然失神。
上方的天空,是无限延伸出去的纯白,象征虚无。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却引来一阵温暖的触感;她将倦怠的目光投向侧畔,却被一片紫色的柔软花瓣挡住了视线——当然也许这不止一片,因为它们是相互联结的,紧紧挨着。
风过,花摇,露珠洒落。
无尘无埃远离俗世的清净空气,夹带着馨郁芳香飘入鼻翼,具备洗涤心灵般的功效。而它们摇曳,摩挲,发出沙沙细响,宛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所抚摸,又像一架被造化拨动的七弦琴,奏出只有上帝才知晓的天堂乐章。
迷茫少女的瞳孔睁大,其间映出的紫色康乃馨花海、是无边无际的,乍看之下全然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但细嫩的花瓣更似蕴含着生命般,顽皮地挠着她的短发,把她也当成了自己的伙伴。
然而少女忽地坐起身来。
清醒的时刻,来的也快。她大约忆起自己是谁了,只手撑着茂密到足以承受她本身重量的花海,弯下腰去,疑惑地拎起雪白色的裙角。裙角质地柔顺,绝非俗品。
鬼红极其不习惯这样的衣物。只是她心有灵犀,透过周围迷蒙的雾气意识到这里仅仅是她的梦境罢,无伤大雅,哪怕外貌都转变为了另一位少女。
对,她早就知道发生了这些变化。
无可预知的梦境是无缘无由的,变化无常,何况她对这片没有尽头的紫色康乃馨花海存有无法描述的似曾相识之感。因此,酒红色的她在梦境里变成了淡粉色的她,也许亦是淡粉色的她变成了酒红色的她,又何必需要苦苦追寻呢?
不过除了她这位不速之客,这里也有另外的客人、抑或主人。
“终于来了啊,我可等了你好久。”
不远处有黑缎发丝缕缕翩翩,篷衣下露出的红色裙角若隐若现,人形下的阴影覆盖住一小部分的紫色;循声回望向后侧的鬼红竟遥见那熟悉的身形,呼吸顿滞。
彼者与伊人同样坐在紫色康乃馨花海上,稍远的地方,屈腰采下一株细小玲珑的康乃馨枝;彼者,伊人不可能不识得。
粉发少女张口欲呼。那是个呼之欲出的亲切名字。
接着她察觉自己发不了声。
“不要着急,”梦境中人拎开了头上所戴的兜帽,与愿羽一模一样、甚或在鬼红看来就是她本人的面孔展露无遗,唯独一双瞳孔是血红而非深蓝,神似胜过形似,“这里是我所创造的花田,所以且请勿要擅自开口。”
眯起眼睛嗅了嗅花瓣,黑篷红裙的熟悉又陌生的花田之主仰起头来,直视哑然失言的粉发少女,目光如电。
“听听我的说法吧。我想给你看一些东西,一些被你遗忘许久、抑或并不再属于你的东西。”
……
“会长大人,会长大人!”
“!”茫然的紫红双瞳忽然凝聚起来,鬼红抬起头来,发觉自己依然坐在旋转椅上,面前正对着一张宽且长的桐木色桌台,桌台的旁边分别有两排人依次陈列下去。
这些人身穿整齐划一的崎坂学院制服,既有少年也有少女,肩膀上用银制大头别针钉了枚徽章。蓝底的徽章上有白鹰展翅翱翔,寓意青春与自由,是这所著名学院的学生会成员的身份象征。
一束酒红色的单马尾在脑袋后跳了跳,鬼红恍然意识到此地是学生会议室;而她作为此时此地的主角、崎坂学院的学生会会长大人,正在召开一场关于学级测试日——也就是今天——的最终准备会议。
但本该是相当严肃的场合,威严满满的会长却当着众人的面中途发呆了。这着实是相当不应该的事情,从身旁助手少女鼓起脸来的不满表情上即可得知。
“……嗯,那就这样办好了。”敷衍式地回应了句,鬼红不得不将尴尬藏入内心,捂住额头干咳几声。
然而话音落下时,所有与会者面面相觑,对这位办事素来一丝不苟的会长大人投以困惑的目光;以至于连鬼红自己都被注视得困惑起来了。
两束黑色麻花辫颤抖一下,笠木兰篆无奈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弯下腰来小声提示道:“那个,我们刚讨论到财政的问题,这是必须由会长大人您来亲自决定的。”
酒红单马尾少女的脸色霎时发白。
……
“那么,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
匆忙结束了这场不算成功的会议,在诸学生会成员公式性的鼓掌声中迈出磨砂玻璃的移动门后,鬼红随即拐入相邻的休息区,甩手摁上墙壁边缘的微型触控器。
电灯盏盏点亮,自动门闭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留下这安静的一隅以供独处。而阴沉着脸的她最终停止于那扇百叶窗前,一手夹住报告文件,一手扶上合金长桌,振动几只瓷杯、叮铃作响。
她喘息着。心跳尚未平复的情况下,紫红瞳孔横起扫视。
当初因为资金剩余的原因、而在学生会议室旁附带设置的休息室并不开阔,弥漫着常年闭塞不通风的陈朽气息;灰尘覆盖了地面,饮水用的茶具干涸,它们成为了唯一能够证明曾经有人来到过这里的痕迹。即便是在一年一度学院开放的日子,也很少有人前来,由此其荒废程度可见一斑。
只惜鬼红无暇继续四顾。一束酒红单马尾回旋,背部靠上橱柜的她对落魄的室内景观置之不理,视线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投射出去。天空是苍白沉重的,偶尔有压低高度飞行的黑鸦掠过,扑扇着瘦骨嶙峋的翅膀。
这一定是不祥的征兆——少女如此确信着。尽管身为东方最大科技都市中、最著名的科技学府的学员,或者身为暗中掌握着整个东水都市能力者的候选分部长,她实在不该相信那毫无依据的迷信之谈。
阵痛不断从心脏位置传来,可捂住胸口的她惘然若失。对休息室口急促的敲门声及助手少女的呼询声充耳不闻,心底依旧余波未平。
——她看到了什么?
除她以外的另一个她。
那个她生活在同样的时代里,名字叫作鹰红。她出身的鹰家,是东水都市治辖会幕后最大的支撑柱,衣食无忧。她的父亲与母亲因为执行任务而不幸早亡,有一位名叫鹰久留的祖父对其关爱有加,呵护备至。
但记忆的画面却是中断的,在末端变成了漆黑,没有终点。
她确信自己不是她。
因为鬼红是骄傲且不屈于艰难困苦的,是个出身不明、被治辖会幕后组长鹰久留收养的孤儿,为了搏取他人的认同不惜一切努力,连唯一的那份能力——“视觉模拟系统”都是她甘愿当作研究所的试验品、日以继夜训练煎熬的成果;而那位鹰红,则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粉雕玉琢,不曾经过磨砺,天生便具有“视觉模拟系统”的天赋能力者。
因为鬼红不是鹰红,鹰是她做梦都想争取、而且很快便可得到的姓氏,是被正式纳入鹰氏本家的证明。
——没错,只要始终忽略心中的另一道灵魂的声音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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