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水都市，这座城市表面上是一座半独立的高科技现代化都市，并且科技方面领先了世界整整二十年，不过……
作为一座附属于“东陆联盟”名下的都市，它的背景其实根本没有普通老百姓们眼中的那么简单。
在一个半世纪之前，东水都市原本只是一座小型的港口城市，人口众多、道路拥挤不堪，环境污染严重，政局又相当动荡，因其处于四通八达之地，经常被各个国家竞相占领。
兵荒马乱之下、百姓又如何安居乐业，发展生计？
因此老旧的“东水”都市的人口年均迁入迁出量大得超乎想象——西方的商人们都要往这里挤，在这里投入大量的资本进行交易，因为这里是远东地区最大的港口；而本地的市民与农民则大量迁出，因为这里同时被各国列强的势力、以及贪官污吏控制着，苛捐杂税让本地人实在是不堪重负，人权更是被肆意践踏。
这种现象直到“东陆联盟”成立才有所改观。
——当然对于东陆联盟本身，鬼红并没有延伸出去。毕竟她也说过了，由于时间紧迫的原因、一切的解说从简。
…………
“东陆联盟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组织，它更有着匹敌国家的雄厚武力，起源至今不明……总之它是一个强有力的政权，相对起其他国家比较自由宽放。加入东陆联盟的人们、哪怕只是百姓都能保有自身最基本的尊严，并且享有东陆联盟规定的各种权利。
“在这里，哪怕是奴隶都得到了解放，享有人人平等的权利，并且接受着来源于政府的各种福利待遇，无论老弱病残。”
背部虚靠在更衣室的一排箱门上，鬼红的目光飘忽不定，扬着头、边回忆边说道。
在少女的身后与箱壁的间隙中，酒红色单马尾的单马尾静静地垂下着，分毫不动。
“唔，乌托邦嘛……”用手托住下巴，我低着头，轻声喃喃自语着。
确实……东陆联盟什么的，这种连来路都不明的政体，光是听上去就感觉挺荒诞；还有各种福利待遇什么的，说得好听，其实真要让政府做起来也都是一纸虚言罢了吧？
乌托邦——这个出现于高中历史政治课本上的词语，便偶然随着我的心意出口了，形容起来的确恰当。
不过要知道这里可不是华夏国所存在的时空，所以就算我说出这个词语……
“乌托邦？”紫红色双瞳瞪大，鬼红中止了自己的讲述，茫然地转头看向我，“这是个什么东西？专有名词么？我记得政治学术语里面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词语啊。”
果然啊……还要我再将这个词语的词意解释一遍吗？真是麻烦。
“咳，是我家乡的术语，”干咳了一声，我撇开头去，仰面朝天、目光也不知道在盯着哪一排电灯灯管看，“意思指的是‘不切实际的空想，完美无缺又不可能实现的政体’。”
啊咧……是这个意思吗？还在华夏国的高中时，我记得自己并没有怎么认真学习啊；至于“乌托邦”是否真的是这个意思，这——
反正只要意思相近就没问题了对吧？毕竟生活在这个时空里的鬼红并不知道它的确切意思。
“嚯，‘不可能实现的政体’……么？”稍稍愣了一下，少女的纤薄嘴角便已勾起，紫红瞳间流露出了感兴趣的光泽。“你家乡也真够有意思的，连这种词语都能想得出来。”
呃，她讲这话是什么意思……夸奖么？
可是怎么听起来都有些不对劲，又感觉她像是在嘲讽着什么。
“哈、哈，这种小细节就没必要在意啦！”苦笑着摸了摸后脑勺，察觉到某些不对劲的我当机立断地改变了自己话语的内容，半敷衍半紧张地道。
呸……不行，不能让现在的鬼红获悉太多关乎于我自身的讯息；哪怕她再怎么嘲讽，我也姑且就当做她是在试探罢了。
“嗯～～？”
然而出乎我的预料，少女的俏脸上、竟因为我的话语而显示出了感兴趣的光芒，“听起来你的话语……”
“有些匪夷所思呢。”
紫红双瞳若有所思地一转，一双深棕色的皮革鞋轻轻朝前移动一小步；酒红色单马尾一晃，已然跟随着少女的身躯离开了后方的金属柜门。
脑袋摆正，她的目光、紧紧地锁定在了我的身上。
（不妙！）
心下一紧，看着逐渐向我逼近过来的，面露惊讶光泽的鬼红，我的瞳孔不由地缩了一下，“你、你想做什……”
“就在一百三十八年前，即明历118年的元月元日，东水都市被东陆联盟归并，划作其特别行政辖区之一，”没有理会我惊慌失措的姿态，鬼红信步道，“于是乎……”
紫红双瞳牢牢锁定住我那趋渐错愣的脸庞，“这种前人无法想象的‘乌托邦’社会就率先在东水都市实验运行了。”
“并且，没有失败过……这种制度一直在东水都市沿用至今。”
脚步顿止，鬼红仰起头，似笑非笑道，“你所说的词语、‘乌托邦’或许用错地方了吧！”
“……”目瞪口呆地回应着少女那嘲弄似的眼神，我竟僵住了。
在过去的、华夏国所在的那个世界中，从来没有成功过的乌托邦制度……现在居然、居然……
（巴社、苏国等各个国家相继实验过的“乌托邦”制度，然而早已因为理论不具系统性、科学性而失败了……目前这种制度，依政治学家似乎无法在短时间完成，哪怕国力现局世界首位的华夏国、也要再至少经过一个世纪以上的时期之后才能完全实现……）
想起前世某些政治教科书上的东西，我的嘴角抽搐得更加剧烈了。
看看吧，即使是将近一个半世纪以前，这个世界的社会水平估计最高也就在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时期吧？
在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时期就实现了……这种东西？你确定它不是在唬人么？
“哼……当然这种东西在一开始也是不完善的，社会上出现了很多新问题，不过，这种问题只要一出现、东陆联盟便会立即策划实施针对它们的措施。”
忽地，鬼红的话语又将我从茫然无序的质疑中拉回了现实，我眼神恍惚着，“这、这实在是……”
“嚯，我想你大概是理解错了吧？”嘴角处笑意不减，鬼红双手放到背后，一弯腰、灵巧地往后挪移了几步。
“你想说‘它是不可能成立’的么？那我便告诉你……
“没有什么不可能成立，它就是一种已经存在了一百三十八年、并且仅仅存在于世界上的一处、即东水都市这里的政治体系。
“你自然可以从这种体系中获取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及人格尊严，因为它设有各种福利机构，完全可以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免费供应你的基本生存需求；不过呢……”
话音，说到此处之时，毫无征兆地止住了。
上半身缓缓挺起，少女的头却是在这一刻低下来了。额前，酒红色的刘海遮盖住了她的双瞳，使之沉浸入一片阴影之中。
隐隐约约间，我似乎看到她的娇躯在颤抖着——只不过由于幅度太小，而让我看不真切。
“……虽然政府的确可以保证百姓生存的权利，可是、人的心性，至始至终、这种制度对此是无能为力的。”
然而还没有待到我心生疑问，鬼红便已抬起了脑袋来。
失去了遮挡光线的酒红色刘海以后，紫红色双瞳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浮现出些许疲惫之态了。
“有些人，或许真的就依靠政府的补助，碌碌无为、就此终老一生了……这样的人，”酒红色单马尾在少女背后轻轻一甩，鬼红压低声音，似嘲似怜地自语道。
“——我们称之为‘废人’。”
…………
一言既出，场景的气氛瞬间就转变了，沉入一片寂静当中。
“……”看着酒红色单马尾少女的苦涩面容，我心知肚明，现在的自己无法开口的。
我并不了解她——如果随意发言的话，或许会造成什么不良的后果。
大概，现时的我也只能一边怀揣着疑问、一边寻思对方一言一行的含义了。到现在为止，唯独能够确定的是，鬼红似乎也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过去……
（若非如此，为什么鬼红会对“大小姐”这个称呼、以及“废人”这个词有着这样复杂的情绪波动呢？）
“……罢了，现在还是回归到正题上吧。”
不过这样的寂静终究还是由鬼红亲自打破了。
少女的脸上再度回于平静。也不知道真的是因为“时间紧迫”的缘故而不能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展开下去，还是说、她不愿意……
“废人的存在，对于社会而言可有可无，”微微低头，鬼红的目光下垂，似乎在望着地面的某处地方，“不过人类不可能只有最低级的生存需求……因此为了博得更多的物质、乃至精神、甚至更高境界的事物，大多数人就必须要努力学习和工作了。
“当然这是建立在自愿的基础上的……
“要是真有甘愿作为‘废人’、度过一生光阴的人，我们也只能任其自然了……当然这种人在现在的东水都市只是极小极小、无限接近于无的一部分。绝大多数人还是拥有最基本的上进心的，除了某些在遭受了致命打击以后，对于生活彻底绝望、无欲无求的可怜人们……”
所以说……这只是最基本的生存保证吧？
在听完了鬼红剩余的一番解说以后，我也叹了一口气。
是我先前理解错了吗？
这其实并不是“乌托邦”的制度——虽然实现了基础生存物质的供给，不过再上面层次的东西还是要靠人去争取的。
只要是心中尚存对于生活的希望的人，就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嗯，理论上这确实是一个相对合理的政治制度。
“……我明白了，”吁出一大口气，闭上眼睛，我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试图整理清楚自己的思路，“用‘乌托邦’这个词语来形容东水都市貌似是错误的……因为它确实可以实现，并且已在东水都市沿用至今。请允许我收回自己的发言。”
“呵……那么你又是否知道崎坂学院为什么会建立起来呢？”
鬼红的声音，悠悠地飘入我的耳中。
“……如果你没有说出刚才关于东水都市政治制度的一通话，我也许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吧。”
脑海中思绪一转，各种逻辑关系顷刻间清明了起来。我徐徐睁开眼睛，认真地看向面前的酒红色单马尾少女。
“喔？看来你也不是一个愚笨之人呐，”秀眉往上一挑，鬼红的紫红瞳间多出来了一种兴奋的色彩，“尝试说说看呗？”
“咳咳，”清一下嗓子，我又发现自己有些不习惯自己那略显悦耳的声音了。
于是赶忙压低声音、降低到我所能接受的中音音调说道，“想要让社会上的‘废人’、即无用之人的数目减少，发挥社会劳动力的最大优势，就必须要提升教育水平、让东水都市的居民从小便获得较高的精神素养与追求，以便在社会中相继求取上进、力争上游。
“东水都市的崎坂学院——因此才会建立的吧？”
中止了自己的话语，我观察着鬼红的脸色，心下有点忐忑、不知自己的回答是否贴合这位少女的心意。
而事实上，鬼红也的确在我结束一番猜测之言以后，露出了会心的一笑。
“大部分，你都讲对了……唯独可惜的是，你遗漏了两个关键点。”伸了一个懒腰，鬼红有些慵懒地抚了抚自己的后脑勺，梳理着扎束着单马尾的蝴蝶结，“如果只是为了这一个简单要求的话，东水都市在任何地方都应该开设学院，以此普遍提升居民素养……我又为什么要特意问你崎坂学院成立的缘由呢？”
“啊咧？那你的意思……”瞳孔放大，我迷惘地看着她，不知自己还缺少那些地方没有阐述。
“眼界为什么不能放大一些呢？”瞥了我一眼，鬼红放下了脑袋后面的手，“你需要看到的地方有很多……譬如光从东水都市的科技水平上看，境内早已不存在低层次的农工业了。
“换而言之，东水都市的产业结构内，第三产业所占的比重无限接近于百分之一百。几乎所有一切所需材料货物资源都可以通过便捷的物流运输，从周边供应过来，东水都市也无需忧心了。
“正因如此，在东水都市里就职的人民，为了适应第三产业岗位高技术教养的需要，便必须接受高质量的教育——顺带说一句，从崎坂学院毕业的学员，从事[第一等]第三产业的人员中，有百分之七十是曾经毕业于崎坂学院的学员。”
“这……”
“没有什么这不这的，这就是东水都市、一座领先于世界水平二十年的高科技化都市的现状。”
没有在意我那愈发瞪大的双瞳，鬼红接着说道，“另外还有国际外交方面的要求，东水都市作为世界科技都市的典范，地位不容小觑。
“然而一半隶属于东陆联盟的它，就必须要面对西方大陆诸国的敌视……你应该也知道的吧？自东陆联盟创立以来，西方大陆诸帝国与我们东陆联盟一直处于水火不容的情况，边境线上的冲突每年每日时有发生，直到四年前的那场‘帕底休斯’边境战役结束之后，这才迎来了难道的议和时期。”
（什么西方大陆诸国、什么四年前的“帕底休斯”边境战役、什么议和时期……）
……好吧，我承认自己这个“异乡人”什么都不知道。
汗颜地点了点头，我虚心作出一副“你说的我都知道”的表情，心下却是尴尬不已。
毕竟不能让鬼红她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东水都市的本土居民吧——冥冥之中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仿佛自己一旦让对方知晓了这个情报，便会有众多不好的事情发生。
“那么，和平时期虽然是到来了，但是两国的关系却是并没有因此有多少改善。边境线上、两大集团各自偷偷布置的特殊部队暂且不说，光是从东陆联盟方面极力增加对于东水都市的财政支持、还有东水都市方面极力增大在崎坂学院上的开支便可以看出来了。”
睿智而理性的分析目光，自紫红相间的双瞳中直射出来，凌厉无匹，“由此更可以看出，东水都市是东陆联盟经济与科技的命脉；而崎坂学院，又是支撑起东水都市科学与技术的支柱。
“崎坂学院相对于东水都市的重要性，完全不亚于东水都市相对于东陆联盟的重要性……在这个基点上，你看出来崎坂学院最初建立的目的了吗？”
“……”
的确，现在要是再看不出来，那我就真的是傻子了。鬼红已经解释得如此详尽，当然我也可以在心中用一句话概括出这些关联了。
（崎坂学院的建设与发展——毫无疑问，可以影响到整个东陆联盟在世界上的权益。）
新科技的发明是在东水都市，而作为新科技发明的最初来源就是崎坂学院——东陆联盟为了与西方大陆诸国抗衡，就必须花大力研发科学技术，这也就意味着崎坂学院具备举足轻重的地位。
“哼哼……看你的样子，也终于是明白了呢。”冷冷地哼了一声，鬼红的表情淡淡，洁白的俏脸上却好像是因为连续讲说了一大段话语而稍稍红润了起来，“现在的你或许是知道崎坂学院这个地方的可怕之处了吧？”
可怕……从政治与社会的角度上来谈，的确可怕。
可惜对于我来说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呼……”喘息了一口气，我耸了耸肩，摊开双手无所谓地道，“那关我什么事情？说到底、我只是一个小老百姓罢啦……”
笃。
然而还没有等我将一句完整的话语讲完，额前忽地一痛，像是被什么坚硬的、石子一样的东西给敲打过了般。
吓了一大跳的我差点跳起来，反射性地捂住自己的额头。
“唔、唔喂！”眼角抽搐地看着侧过脸去，不再正视着我的酒红色单马尾少女，我不再压抑着声音、任着怒气大喊大叫道，“你这家伙突然敲我的头做什么！很痛的啊喂！！”
“切……笨蛋！”
然而鬼红只是淡然地收回了刚刚敲完板栗的纤手，撇起嘴、没好气地评论了一句。
“你以为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东西？”无视我气恼的嘴脸，少女双手叉腰、高傲地扬起头道，“只是因为你曾经跟我一同陷入到过拟真幻境的束缚、情况纯属特殊，并且看你顺眼而已！”
只是“看我顺眼”而已……
我强笑着，压下心口不断冲击上来的怒气，高速自己不能在现在这种时间对眼前这个不识好歹的少女发火，以免用声音引来无关之人。
“况且你不是还说过、想要从这个学院出去吗？”丝毫没有注意我的面部表情，鬼红半闭着眼睛道，“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
“你的决定，注定是荒谬而无知的。”
一句自然的话语，犹如棒椎似地、敲撞在我的心头，使我的内心不得不冷静下来了。
她……她在说什么？
双眼睁大，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半惊半疑地质问道，“学院又不是监狱……进进出出难道不是很自由的事情么？”
“所以说刚才的那番话，都是我白费苦心、自作多情咯？”
听闻了我的言语，鬼红似也有些不耐烦了起来，紫红瞳恨铁不成钢地瞪视着我。
“你怎么还……”
“咔。”
然而便在此时，一声轻响却是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出来了，回荡于这片寂寥的更衣室内。
话音戛然而止，鬼红的瞳孔一缩，娇躯不由紧张地瑟缩一下。
倒是我对鬼红的反应有些莫名了，讶然地看着少女戒备的姿态，“咦？怎么你……”
可惜，接下来的鬼红没有将说完一句话的机会留给我。
——因为一只手已经捂上了我的嘴巴。
毫不犹豫地、鬼红牢牢封住了我尚未出口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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