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大约是八点钟左右。
我用钥匙打开上锁的门，将雨衣脱下，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在我做这些事时，阴暗的走廊中没有一丝声响，仿佛这个家中只有我一人居住，但从客厅中流出的闪烁不定的光芒表明了还有其他人这一事实。我没有打开灯，借着电视照明走进了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正侧躺在另一张沙发上的舞花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伸手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掉。
周围完全陷入黑暗，我索性闭上了双眼，充分感受这包裹住身体的柔软触感。整整一天的疲劳在全身泛开，要不是总听到风中夹杂的沙砾敲打窗户的声音，大概一瞬间就睡着了。然而，这么疲倦的我一直没有睡着，或许也不只是因为那些噪音的缘故。
我就这样一直躺着，连自己是否睁着眼都不知道，一直到雨声渐弱，笼罩整座城市天空的阴云缓缓散去。青色的月光洒落在室内，在那一丝亮度之下，朦胧不清的视野中出现了舞花的脸。
“……嗯？”
我发出睡迷糊一般的声音，不知何时起来到这边跨坐在我身上的舞花似乎有些不高兴，用手轻轻拍着我的脸颊。
想到还有事要说明，我勉强打起精神。
“舞花，我找千叶谈过了。”
“那个人怎么说？”
明明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却以“那个人”这种词语来称呼对方。在那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中，只有对千叶的厌恶格外鲜明。
“虽然没办法立刻解决，但我想不久之后就能从她那里离开了吧。”
也有可能一生都脱离不了——这话我并未说出口。听过我刻意隐瞒了一部分事实的报告后，舞花似乎变得开心起来，声调也略微高昂了些。
“真的可以不再跟那家伙扯上关系了吗？”
“嗯，一定行的。”
我一脸轻松的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越是把表情做得毫无破绽，心里就愈发沉重。
“那样的话，以后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吗？”
眼里闪烁着光芒的舞花，看起来就像个纯洁而又天真的小孩子一样。有多久没看过她这样的表情了呢？如果这时候让她知道了真相的话……我一定会被刀砍伤。
而且说到她这个要求，就算真的完成了千叶的条件，我恐怕也满足不了。
“那个，我还要去上学啊……”
就算要上学，晚上也是可以回来见面的，但我想她所说的一直在一起，应该就是货真价实的“一直”吧。
果然，在听了我的话之后，她似乎又消沉起来。
“什么嘛，那种无聊的事，而且还是那个人家里办的学校……退学吧，立刻。”
“别这么说啊……你也来上学吧？”
“……你认真的吗？”
舞花看着我的眼神，变得冰冷起来，轻拂在我身上的温暖气息似乎也变成寒流了。
我会这样说，虽然没有深思熟虑过，多少还是有几分认真的。像眼下这样一直呆在家里，对舞花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总有一天我得想办法让她重新回归这个社会。
只是，看着她现在的神情就知道——那时机大概并非现在吧。
她已经生气了，我以为她会就这样起身离开，没想到她却俯下身子靠在我身上。被她抱着，我终于发现她的身体正在颤抖。
“去上学的话，会认识许多没见过的人吧……”
“是啊，会遇到很多有趣的人哦。”
我尽可能用听起来充满幻想的温柔声音回应着她的耳语。
“也许我可以和其中的某个人成为朋友。”
“到那个时候，和朋友一起来玩吧。这里也会稍微热闹一点呢。”
“变得要好，无论何时都信任着她，那样的话……”
抱着我的双臂更加用力，我仿佛从她娇小的身体深处，听到了什么东西正在崩落的声音。
“一定，又会被背叛的。”
我无言地抬起手，一次次地抚摸着舞花的长发。舞花的发丝是白色的，并非动画和小说中会存在的那种耀眼的银白色，而是极为现实的，会让人联想到衰老的色彩。
就算是那样的长发，在月光的浸润下，也变得有几分梦幻了。
双眼就像玻璃珠一样缺乏生气，黑眼圈总也无法消退，肤质也比同龄的少女更差，常年被痛苦所折磨的痕迹清晰地刻在她身上。
就算如此——她依然很美。
残缺不全、濒临破灭的印象之下，也有着某种能够吸引他人的奇妙魅力。
感受着干燥的嘴唇被撕裂的刺痛，我轻声说道：
“再一次……从头开始吧。”
这次一定没问题的——刚才明明能那样面不改色地对着她说谎，这句话却始终卡在咽喉中无法说出。
仔细想一想的话，不禁觉得，就算再怎么勉强，也该把这句话说出来的。
如果重复上很多次，谎言也会变得能够让人相信了。没有必定成功的保证也好，不懂得该怎么做也好，都不是那时候应当在意的事，只要在舞花耳边不停呢喃着“没关系”，她也许就会相信了。
像我这种不上不下的态度，只是在刺激她而已。
“……真是不负责任呢。”
那低沉的声音像在通知我“真的生气了”一样。情况已经变坏了，我却没有办法，只能不安地等着结果。
“再一次从头开始，然后再失败的话，该怎么办呢？由你来代替我受伤可以吗？”
我说不出话来。这个时候无论我说什么，恐怕都只有受伤一个结局，纯粹的物理意义上的受伤。
面对我的沉默，她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一样，开始不断地低声笑起来。
“做不到对吧？毕竟我们用的是不同的身体呢，也没办法交换啊。”
她伸出手指，在我的胸口慢慢地划了个十字。
“如果是你来体会那种身心俱损的感觉就好了呢。像你这么坚强的话，一定很快就能恢复过来吧，那样也没人会沉浸在悲剧里了。”
……好可怕。
趴在我身上、仰起脸看着我的舞花眼中，出现了与千叶相似的眼神，那种愉快地踩死路旁野猫的神采。
本来我已经打算默不作声地等待她发完火，但实在是太可怕了，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那是开玩笑的吧？是、是这样没错吧？”
我希望那只是我的错觉就好——欣赏着我那可怜的干笑，舞花似乎也笑了起来。
隐藏在青色月光穿不过的刘海之下，一点也不温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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