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人活到一定年纪，就会问自己：你是谁？这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甚至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所以，我们才会为此而迷惑难解。但如果非要回答，我们或多或少能给出点什么答案，比如我是谁谁谁的儿子或者我是哪里哪里的领导。但对于李瞿来说，却连这个或多或少，都说不上来。
我认识李瞿的时候，是十二月份，街边的丝木棉花正开得茂盛，风吹过时粉红的花瓣纷纷在空中飞舞，格外漂亮。我在这么一个漂亮的街道上经营着一家咖啡厅，自诩有些情调，也算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李瞿进咖啡厅的时候，我一眼便发现了他的特别。
他是个特别的人，身着一套精致的休闲西装，领口绣着几颗暗金色的星星，身材挺拔，面带微笑。这类成功人士我每周多少会见到几个，但他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他最特别的地方在于眼睛。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好奇地观察着四周，而且这种好奇正大光明，堂堂正正。
李瞿走进我的店，径直走向一张空桌，坐下。服务员过去，被他一两句话打发走了。我出于好奇，离开了调咖啡的工作台，来到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先生你好，介意我坐下吗？”
“请便。”他目光转向我，不介意地笑笑，说道。
“我是这家咖啡厅的主人，我叫谢景。”
“你好，我叫李瞿。”
他说他叫李瞿，却没有说李瞿是谁。我看着他那微微皱起的眉头，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明悟：李瞿自己似乎也不知道李瞿是谁。他之所以好奇地注视着周围，观察窗外的行人车辆，是因为他试图借此确定自己是谁，又身在哪里。我脑子联想到了小说里的情节：也许这人是被绑架后跳崖逃脱落水随波逐流失忆遗落他乡的贵公子。
“李先生是第一次来我的咖啡厅吧。”
“是的，这里很漂亮，让我有种进来坐坐的冲动。”
“喜欢喝咖啡吗？”
“我不知道。”他说。
“不喜欢咖啡的人都是因为没喝过真正的咖啡，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这里。”我笑道，顺便喊来了服务员，“给这位先生来一杯经典。”
李瞿似乎犹豫着想拒绝，我没有给他机会：“李瞿，我请你喝次咖啡，算是交个朋友。”
“好吧，朋友。”他喃喃说着，却没有继续拒绝。
咖啡的香气弥漫在室内。
很快，服务员端来了咖啡，碟边放着奶和细砂糖，他按自己的口味加了大约半勺奶，一小勺糖，轻轻地在浅褐色的咖啡里搅拌，牛奶旋转成一个浅浅的漩涡，逐渐和咖啡融合，十分优美。
他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闭目享受。
“真的很香。谢谢。”
“你能喜欢是我的荣幸。”
说完，他又慢悠悠地喝起来，偶尔看向窗外，更多是闭目思考着什么。一杯经典咖啡，仿佛被他喝成了一本武林秘籍。
我没有继续打搅他，起身回工作台。他喝完一杯咖啡后，起身向我告辞，在出门前，他特意转身看看整间咖啡厅，认真地将它印入脑海。
他推开门，门上挂着的小铃铛摇摇作响。他迈步离去，从安静飘着钢琴声和咖啡香的咖啡厅离去，回到了杂乱无序的人潮里，人来人往，他很快便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这便是我们第一次相见，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一个爱观察和思考的青年，我给他的印象大概是一个和善爱交朋友的咖啡厅店主吧。在我们仅有的三次交往中，他一次次颠覆我对他的印象。总的来说，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认识他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即使在多年以后，说到2016年的冬季，我能马上想起来的记忆，就是他。
第二次见到他时，离第一次见面又过去了两三周，天气逐渐寒冷了起来。窗外偶尔走过年轻的女孩子，她们会贪玩地在窗上呼气，然后用手指画出各种图案。这也算是小店的一种特色吧。
就是这么一个寒冷的夜晚，经营了一天的我正准备关门回家，好好享受在温暖家中喝酒看电视的美妙。结果，李瞿来了。
他依旧穿着第一次见时那套衣服，不同的是，衣服显得有些脏乱，似乎很久没有好好清洗了。
他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说了句：“好久不见，我能进去坐坐吗？”
看来这半个月，他身上发生了点故事呀。我一边想着，一边把他迎进本已打样的咖啡厅。
“打搅到你休息真是不好意思。”他致歉道。
“怎么了？需要帮忙？”
他坐在沙发上，摇摇头，又点点头，却一言不发地低头沉默起来。我拿来两个酒杯和一瓶威士忌。
“喝酒吗？这么冷的天，喝点酒驱驱寒。”
一人一杯。
琥珀色的酒在杯中摇曳。
他深呼吸一口后，高举酒杯，一口闷了大半杯，呛着放下酒杯，脸色很快变得通红。有些话，的确需要勇气，甚至连获得勇气本身都需要勇气。
他看着我，问：“在你看来，我是谁？”
开口便是最难的哲学问题。我摇摇头，喝了一口酒。
他也没想我回答，自顾自地说道“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你们又有谁知道？谢景，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那天吗？”
“记得。怎么？”
“那是我第一次睁开眼的时候。”
这是个很奇怪的说法，第一次睁开眼？我不解地重复念叨了一次。
“第一次睁开眼！猛然发现自己站在街头，到处是行色匆匆的路人，和闪烁跳动的交通灯。至于自己是谁，又在哪里，却是毫无所知。”我又给他倒了半杯酒，他喝了一口，继续说：“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好像那瞬间就是自己诞生的瞬间，没有婴儿，没有童年，没有成长，我就这么忽然间诞生，诞生时便身着整齐的西装，口袋了放了七百六十二块钱。这个繁华灿烂的城市就是孕育我的子宫。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说实话，不太能。也许是失忆症？”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也不清楚。”
“没有去看医生吗？”
他摇摇头。
“我害怕。像害怕死亡一样害怕着，也许，失忆的人对记忆有着近乎本能的恐惧。我渴望想起来，也害怕着想起来。”他说。
“你现在能记起什么吗？”
他抿了一口酒，说：“挺好笑的，我能记起家里所有细节，我能想起我家门的样子，想起客厅沙发的舒适，想起厨房里的大冰箱，想起卧室书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水晶装饰，想起书房满柜的书籍，甚至大多数书名我都还记得。可是，我却想不起我的家在哪里。”
他举起左手指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几乎是喊出来：“窗外每一盏灯都可能是我的家！偏偏我不知道它在哪！”
“你没有试过去寻找吗？”
他低下头道：“没有。”
“也是害怕？”
“我不知道。”
“那你真是个懦夫。”我说。
“敬懦弱！”
“我没有开玩笑，我觉得你应该面对现实。”
他沉默了，我们无声地喝着酒。
许久，他说：“我感到冷。”
“需要开暖气吗？”
“不是气温，我感到的冷，无关气温，是心。看着窗外的繁荣霓虹，那里有一种渗透到我心底的寒冷，我害怕当我找回自己的家，却发现那里并没有我记忆中的温暖。”
我琢磨着李瞿的话，这个年轻人有着独特而敏锐的观察力，也有着独特的世界观。我想我应该帮助他，可当我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不知不觉离开了咖啡厅，店里只留下我一个人，桌上只剩下两个空酒杯。
我试着去找他，却一无所获。也许在茫茫人海里，想找到些什么真的很困难，机会近乎渺茫。我不知道他在哪，他也不知道他在哪。
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三次见李瞿，是在警察局。
那时，冬季将尽，丝木棉花期早已过去，窗外的木棉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不复往日的美艳。两个警察来到我的咖啡厅，问：“你认识李瞿？他杀人了。”
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把那个眼里带着好奇脸上带着迷茫的年轻人和一个杀人犯联系起来。
“怎么可能？”
一个年轻警察点了一杯外带的经典咖啡，另一个老警察斥责了一句，却没有反对。
老警察向我解释：“我们也还在调查中，现在发现你认识李瞿，所以来问问你。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他为什么杀人？你们知道他失忆了吗？”我问。
“失忆？”警察忽然提起精神，“你确定吗？”
我点点头。
“谢谢你的帮助。”警察了解到失忆的情况后，向我告辞。
“我能去看看他吗？”
年轻警察看向老警察，老警察犹豫一会，说：“那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第三次见到李瞿时，是隔着玻璃窗的。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手上带着手铐。
“谢先生，因为我的事情打搅到你不好意思。”
“李瞿，你怎么会……怎么会杀人？”
他叹息着还没开口，我身边的年轻警察已经迫不及待地插嘴：“他是英雄救美，结果不小心把恶人打死了。”
“需要我帮忙吗？“想起那晚杯酒之缘，我问他。流落异乡的年轻人，因为帮助别人而深陷囹圄，如果连一个愿意帮忙的人都没有，那这个世界也未免太可悲了。
李瞿沉默着，直到探望时间到，他才说：“不用了，谢谢你。”
我想劝他：“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吗？”
“我知道，生死存亡之际。”
“我真的可以帮你！”
“真的不用了。谢谢你，很高兴认识你，谢景。”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李瞿。在多次打听后，我终于从那个年轻警察那里得到了李瞿的消息。我这才知道，也许他真的明白自己当初是什么处境。
年轻警察捧着咖啡，说：“李瞿？他早就没事回家了。”
“回家？他想起来了？你们没有起诉他？”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失忆，他是梦游。”
“梦游？怎么回事？”
“对啊，从头到尾，跟你接触的都是他梦游时衍生的另一个人格。我们的心理医生让他苏醒以后，他对这几个月的事情完全不记得了。又是精神疾病，又是见义勇为，最后局里还是决定放了他。”
我难以置信地问：“那他还记得我吗？他现在在哪里？”
“他的家在另一个城市，早就回家了，哪还记得你啊。”
我看着窗外重新长出嫩芽的木棉树，心情复杂。我认识的李瞿到底是谁？我想起了他曾对我说的话，也许，那真是个凭空而生的人。从凡尘俗世里来，骤然清醒而逝。我认识的那个李瞿，在心理医生的治疗室睁开眼时，便死去了。而他的死因，是因为害死一个人，才被送去治疗。也因为他死了，本来的李瞿才得以醒来归家。
一命换一命，一报还一报。
世事奇妙，莫过如此。
至于那个欣然回家的李瞿，管他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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