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或许是向往黑暗的，它从最明亮的源头，向着最黑暗的深渊无限延伸出去，就像是绝望之人向着希望伸出自己的手一样，笔直地，呈射线状。
蜡烛带着些许的白烟，回荡的烟炉荡起之字形的道路，明明没有任何人在唱诵，却似乎隐隐可以听到众生的低吟。
“神爱世人，玛蒂达。”年过七十的老人这么说着，抚摸着幼小的修女的额头，躬身亲吻着她的脸颊。
“神爱世人，费丝嬷嬷，那么，又为什么说所有人都是有罪的呢？”
“我可怜的孩子。”老人慈祥地笑了笑，“当你询问这是为什么的时候，你便有罪了，亲爱的，将一生都奉献于主的人，不会去质疑为什么，这就如同是在问野草为什么要长在地里，询问乞讨者为什么要乞讨一般。”
老人整理了一下玛蒂达的白色头巾以及领口，“好了，已经很晚了，去祷告吧。”
“可是……”玛蒂达似乎还有什么想要说的，但是名为费丝的老人有些疲倦地对着玛蒂达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是的，费丝嬷嬷。”玛蒂达有些无可奈何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老嬷嬷用自己的年老体衰阻止了玛蒂达的纠缠。
看着才不过十岁的小女孩离开之后。
费丝嬷嬷才猛然恢复了精神，她恼怒地看着这个房间里的第三人，那个男人，那个——穿着精致的教士常服的男人，三十三枚镶金纽扣在他的身上熠熠生辉。
“伯多禄神父！咳咳……”费丝嬷嬷才喊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就已经被一股从肺腑之中涌上来的气息呛得咳咳不停。直到她不得不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涨红着脸喘息了好一阵子才稍稍有些恢复过来，“我现在有理由相信你被魔鬼诱惑了，真不知道主是有多宽宏大量，才允许你这浑身恶臭的家伙踏入这个地方。”
“正如你所说，我身上的罪多到臭不可闻。”伯多禄满不在乎地说着，然后看向了这有些许破败的地方之中唯一整洁也唯一有些奢华的圣像，站立在那里，画了个十字，细细地祷颂了些许，“但也正如你所说的，人生来便是有罪的——当然，尚若羔羊不慎咬坏了作物，赔偿农夫的，也应当是不曾咬坏作物的牧羊人。”
伯多禄毫不畏惧地看着费丝，“我不过是代为受罪罢了。”
“真是魔鬼般的狡辩。”费丝嬷嬷再一次平息了翻涌上来的气血，脸上红得发紫，“罪从来不是可以明码标价的，从来没有，当主说‘你应当悔改’时，他说的是你一生应当悔改。赎罪卷向来只是给予那些虔诚的朝圣者，英勇的殉教者的认可，什么时候成了可以肆意兜售的东西了？”
说到这里，费丝嬷嬷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在触碰到胸前的十字架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它，“教宗冕下到底在想什么？！”
“他自然是在为主牧羊。”伯多禄神父平淡地说着，“费丝嬷嬷，请你谅解，我只是这个堂区的本堂司铎，只是在传递教宗冕下从主那里获取的些许圣音。”
“可这又和玛蒂达有什么关系呢？她还只是个孩子，如同圣婴孩一般纯洁善良，但你让她看到了什么？！又教了她什么？！亵渎！那全是对主意的亵渎！不……这正是难以想象。”
费丝嬷嬷咬牙切齿，原本属于老年人应有的慈祥和蔼在此时此刻扭作一团，化为了名为愤怒的魔鬼，她痛心地嚎叫，“你这魔鬼！”
“她只是对白天发生的事情有些小小的质疑而已，但毫无疑问的是，当他们购回赎罪卷的时候，脸上充斥幸福，这是我曾见过最轻松的幸福。”伯多禄神父露出了神圣的表情，微微叹气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忧国忧民的伟人，“是如此的幸福，他们终将‘因信得救’。”
“魔鬼……”费丝嬷嬷艰难地从嘴角漏出了细长的声音，“你一定是被魔鬼附身了，尚若掐断你的喉咙，就一定能够看见黑色的魔鬼从你的脖颈里跑出来，不……它一定会嘲弄我。”
“你累了，费丝修女——你应当休息。”伯多禄自顾自地划着十字，对着费丝嬷嬷告罪，“去陪陪圣玛蒂达吧，明天我还会来修道院接她的。”
伯多禄说完，便跨过了费丝的身边，推开大厅门的那一刹那，小小厅堂之内无数的光亮也随之越过了他，扑向了庭院之内的黑暗。
正如之前所提到的那样。
光明，似乎正向往黑暗。
伯多禄并没有关上门，任由那里昏黄的烛光以及那劣质猪油制作的蜡烛散发出来的奇怪味道从大厅弥漫出去。
伯多禄神父离开了好一阵子，费丝嬷嬷才缓过神来，她一连在圣像前划了好几个十字，才略微有些蹒跚地走出了立着圣子受难像的房间，轻轻地关闭了大门，但仿佛还是站不住了一样，转过身，背靠在了大门上，手一次又一次地在胸口划着十字，一次又一次地诚恳而又痛心地说着已经不是祷告的祷告，“主啊，请原谅玛蒂达的无知，她不过是被错误的人引导了。”
玛蒂达在修女单间的祷告室内，对着小巧的圣像祷告，但躁动的心总是无法平息下来，在白日，她随着伯多禄神父去了附近的柯娜德镇上兜售才运来的赎罪卷。
镇民们在伯多禄神父的鼓动之下，疯狂地将赎罪券抢购一空，有孩子被推倒却无人关系，有妇人跌倒却只能够独自哀鸣，那两个仗着自己有些许护卫的商人，在一瞬间踢翻了前面的所有人，对照着罪表一瞬间买走了大量的赎罪券。而后，是更为丑陋的厮打与争抢。
而——
而伯多禄神父却在淡淡地微笑，仿佛他很乐意看到这样的场景一样。
这些人的罪孽针对会因为购买这一份份粗糙制作的拙劣纸张而得到主的宽恕吗？
人，生来便是有罪的，因为亚当与夏娃吞下了禁忌的果实。
人，生来便是有罪的，因为亚伯牧羊于该隐的田地而被灭绝，也因为该隐嫉妒亚伯献祭羊羔而讨得的主的欢心。
主使蛇用腹行走，又使赛特代替亚伯去寻觅牛奶与蜜，使该隐离开乐园并不受他人的伤害。
人生而得之的罪恶，真的会因为那粗劣纸张而得到宽恕吗？
所以，才会存有疑虑。
所以——
当身后传来门打开的声音的瞬间，玛蒂达就已经转过了自己的小脑袋，困惑和不安就写在脸上，“费丝嬷嬷。”
“抱歉，我的孩子。”按照寻常，费丝嬷嬷不会打断修女院里任何一个修女的祷告，但今天，有些许的不同。
费丝嬷嬷抱紧了玛蒂达，“我知道你的困惑和不安，但你不应因此去质疑主。”
“不，我没有。”玛蒂达亲吻着费丝嬷嬷那沟壑纵横的脸，“我在质疑我自己。”
“也无须质疑自己，我的孩子。”费丝嬷嬷揉了揉和自己很是亲昵的小修女，“你便是那自光辉闪耀之日诞生的孩子，从罪人的腹中诞生之子，被宽宏的神明所宽恕的孩子，是主保‘赎罪’的活圣人……”
费丝嬷嬷一边安抚着不安的小修女，一边眯着眼睛，仿佛十年前那玛蒂达诞生的那天的神迹，依旧历历在目一样。
那日，山对面的村子被魔女袭击了，无数的本应早已死去的死者围攻了那个村庄之外小山坡上的小教堂，那本不在编制的教堂里，只有一位连神职都没有的修士，但这一位勤勤恳恳地为村子祈祷，为村民祈祷，在村子里布道的修士那天夜里被吊死在十字架上（被绞死的人是无法入天堂的）。
为此，附近所有的修士、修女、修道院院长都接到了小镇教堂里面见当地的本堂司铎伯多禄神父，希望得到些许的情报好保护自己不受恶魔的侵扰。
费丝很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但……在第二日。
那日，光辉闪耀。
在猛烈的暴雨与呼啸的狂风平息之后的早晨，近乎于奇迹一般的，天空没有半片的云。
费丝记得当橙黄的第一缕光明给天空铺上绛紫之后，数不尽的光明紧随其后，将整个世界占据，黑暗迎来黎明那刹那间的辉煌，所创造的，是无法言喻的壮丽。
或许正是如此，才让人们如此地信赖以至于信仰那道光，信赖主。
也或许正是如此，即便是在这个偏远的村镇的中心，也会竖立着一座略显破败的教堂，一整个镇子辐射的范围内，也有一名在册的正式司铎在牧。
教堂年久失修，因此那立于顶端的神圣的十字架昨晚也如同不少在风雨中倒下的畜棚一样没有撑过破损的命运。
主似乎并没有来得及去眷顾那里。
十字架横向的那道折了一半，而另一半也吊在了半空中，上面似乎还有些许焦黑。
镇子里最好的建筑也变成了这般模样，可想而知昨夜的风暴是有多么可怕，借宿在教堂里的修士及修女们都惶恐不安地祈祷了一整夜。
但真正令人意外的，并非是此，而是——
黄金。
十字架的中心，有黄金，或者是类似于黄金一般的东西，那东西折射着光芒，显得格外的耀眼。
教堂的顶端熠熠生辉，美丽的光晕萦绕在破损的十字架周边，如同那些殉教的圣徒一般——因受难而神圣。
教堂的外边很快就聚集了大量的镇民，虔诚的信徒颤颤巍巍地进行着祷告，原本对那从未给予恩惠的神明保有疑惑的孩子也在此时此刻掐掉了那附着在动摇的信仰之上的蛀虫。
这或许是一个由无数的偶然说引发的奇迹。
但，尚若这只是因为偶然的顶点而诞生的奇迹的话，接下来的，便是真正的奇迹了，因为这是真的，无论从任何一个方面的都无法进行解释的。
一束光。
一束光从那破损的十字架穿过。
没有人知道那道光是怎么形成的，但那光却又实实在在地在那里凝聚成直线，从作为镇子里最高的之处的十字架那里开始向着远处蔓延。
或许……这真的是神迹。
费丝嬷嬷在那一刻得到了超拔，恍惚之间就已经拨开了人群奔跑了起来，顺着那道光，拼命地拼命地奔跑起来，六十多岁的老人在这一刻健步如飞，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费丝尚且年轻的时候一般。
她的脸上满是红光，眼神无比坚毅。
那道光从镇子上的治民所旁的石制囚牢上的铁栏杆旁穿过，穿过那无法触及的高窗落入其中，隐约的，追着光奔跑到此处的老嬷嬷在被那墙所阻隔的片刻里，隐约听到了婴孩的哭啼——
“你便是自那光辉闪耀之日诞生的孩子，从罪人的腹中诞生之子，被宽宏的神明所宽恕的孩子。”费丝一再亲吻着怀里那睁大了双眼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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