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居高临下的男孩，梧桐慢慢闭上眼。
外公告诉过她，刀法就是把心当作匣子，内里盛上最平静的三昧，还有最决绝的杀念。
从四岁起，女孩和刀为伴，无一日离身。
用餐时，刀横放在膝盖上；睡觉时，刀置于褥边。
族中请来了东大的教授作家教，女孩因而得以不出家门学习。即便在读书的时候，那把刀也会靠在案几，就像是伴读的旧友。
刀名【雪走】，出鞘则有光行于刃上，如雪片轻掠。
然而，柳生家不以杀人为功绩，外公教她的是无刀之取，为全日本唯一的防守剑术。
带刀在身，不拔之不用之，以友待之，如是八年。
没有其他人触碰过的【雪走】，竟然一天天沉重了起来。
最开始少女能将其勉强提起，渐渐只能拖行搬运，再之后连抬起一角都觉吃力。
梧桐明白，自己的‘一部分’已经在日常的修行中，被灌进了刀鞘里。
在十二岁的生日那天，外公对她说：
「拿好刀，坐在此处，合眼。」
「想像你在斬院角那颗樟树的情景。」
「你抱着刀，穿越三十米的山池，沿着碎石小径走至树前。」
「缓慢地抽出刀身，雪白的光斑像瀑布般流泻，终于你双手持刀，准备斬去。」
「接着，刀身随着你的掌握，随着你身体的旋转，没入树干。刀刃是如此锋利，甚至未给你带来一丝阻力。」
「樟树于是被二分、倾倒。」
「然后，你拿着刀与鞘，顺着小路走回屋内，重新坐在屋檐下。」
「慢慢收刀。」
「——想像完了么，梧桐？」
梧桐安静地坐在纸门前，点头。
「那就睁眼。」
她随着外公的指示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果真在收刀。
刀刃与刀鞘之间，像有着黏稠的风声，迫使收刀的动作缓慢无比。
少女体味着刀鞘摩擦的震动，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在收刀，而是在将刀身拖行在整个庭院内。
好似，方才想象中的起身、步行、出鞘、斩击，全部浓缩在了‘收刀’这一个动作当中。
于是梧桐扭头看向院角的那颗樟树。
树干已经斩断。青叶如被，披散在老树的残躯上。
……
外公说，里居合是防守术。
因为它是先作出决定，再作出思考的术；它是先斬出‘无动作’的攻击，再用收刀来代替‘动作’的术；它也是先得到结果，再付出代价的术，
用于防守，可挡住一切凶险；但如果用于进攻，招式一旦杀不死敌人，自身便会在漫长的收刀动作中陷入危境。
今日，梧桐却必须要用里居合来‘进攻’，因为这是十二点后的死斗，胜者能够实现愿望的死斗。
两人贴面，眼睑合上的一刻，对方的笑容还印在少女的脑海里。
男孩的身体很冰冷，但他的语气却很温柔，划破她脸颊的那一拳就像是幻觉。
少女不由自主将他和之前见过的剑豪相比较，男孩赢弱的身躯毫无强大的征兆。但就是这样瘦弱的家伙，在两个照面之间，看穿了她剑术的最大秘密。
在柳生家被灭门的那天晚上，也就是半年前。外公最后告诫她道。
「人因为持剑而变强，但强的不是剑，是用剑者的心。」
「世上有外表弱小的人，但他们的心较人强大，因此不假借外物，也能达到极致的境界。」
「见到这样的人，若不能将自己托付于他，便用剑厉斬之——此外别无他法。」
怀着这样的念头，梧桐完全的闭上了眼睛，身体脱离了男孩的掌握、向后坠落。
她用自己最锋利的意志，‘想象’出十八枚斩击，从头颅、咽喉直到膝盖、脚踝。
用刃尖去解开皮肤、用刃中去开辟骨隙，用刃根去锯开筋腱，直到将他割成切实的碎末。
手中轻震。
——铿然一声，刀已归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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