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过雨,日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在大片的积水中反射着刺眼的光。
似乎在记忆里,从火车窗中看到的景色都是如此……缺乏明快的色调。
夏实双手撑着头,支在小桌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旁边传来轻微的鼾声。
那是和也。这位爱管闲事的幼驯染已经精疲力尽,如今正打着瞌睡。夏实转头看了看和也,发现他歪着头睡得正香。
视线不一样了。
现在她要仰着头才能正视和也的脸。要是换成以前,他比和也高上三厘米,角色就得互换过来。
似乎在转变之后,她对任何身体上的变化都出乎意料地敏感。意识到这一点的夏实不禁烦躁地捏了捏下巴。
没有胡茬了。
她怔了一怔,随即无奈地摇摇头。
果然,要彻底接受这些变化,自己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她转回头看着窗外的田野,不禁叹了口气。
这次回去,会怎么样呢?
穿着巫女服的少女蹲在池塘边,看着小块的煎饼*在水中泡软,散开。那几尾锦鲤在周围绕着圈游动,时不时地凑过来抢食。
从花纹看,这些锦鲤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有这么几尾养在池塘里,也算是给神社添了几分意趣。
少女因穿浴衣而盘起的长发此时已经散开,微微卷曲着披在一边肩膀上,使得她整个人透着些慵懒的气息。她就这么蹲在池塘边,手中拿着剩下的半块煎饼,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几条鱼,若有所思。
“……话说。”
“怎么了?”
少女回话,却仍然盯着鱼。
说话的是站在一旁的男人。这人几乎可以说是裹在一团黑色里面,除了露出的脸和手以外,不仅一身毫无装饰的丝质和服,连鞋子和袜子都是黑色的。
如同老派黑道的头目一般,光是站在那里就带着古旧和刻板的味道。
若不是看到那张无论如何也严肃不起来的脸,恐怕见到他的人大多会被吓到。
虽然长得一张颇有棱角的面孔,加上一个颇配这身黑衣的严肃表情,但一双桃花眼和左眼角下的泪痣使他给人的感觉与严肃搭不上边。这个充满违和感的男人笔直地站在被称作晓的少女身后,满脸严肃地发问,神情坚毅得使人发笑。
“只是这样的话,真的有效吗?”
“你指什么?”
“NDE之类的……你应该没有那种能力吧?”
一针见血。
少女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她侧头瞥了一眼男人,表情不置可否:“我的确没有控制它的能力,这点毋庸置疑。”
“但我有九成把握。经历变故的人,往往想得最多。”
她转过头,“你不会以为NDE这种东西真的是什么宗教产物吧?”
黑衣的男人依旧面目冷峻,许久没有回答。
她自顾自地接下去:“至于之后的事情,只能靠她自己。毕竟我只是引导者,不是‘救赎’本身。”
水花声响起,花纹最鲜艳的那条鱼腾跃起来,衔走了少女手中的点心。
少女站起身来掸了掸绯袴,径直走向院子中央。她拔出那柄插在土中的刀鞘,刀鞘中本没有刀,却由开口处幻象一般地有半截刀柄浮现,最终显出它的完整形状——一把比普通款式宽上许多的……木刀。
黑衣男人自原地消失。
和也掏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对夏实说:“说起来,我还没跟家里人说过你这次的事呢。”
“我需要重新自我介绍么?”她笑了笑。
“你先别说话,等我……”
门开了,长谷川家的女儿理香就站在门口。
“哥你回来啦,夏树哥……咦,你是哪位?”
她突然意识到了夏实的存在,疑惑地看向站在和也旁边,有些手足无措的少女。
夏实下意识地开口:“我不就是……”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叫川崎夏……夏实”
“川崎……?”
“嗯……”她越发手足无措了。
和也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向妹妹“理香,你先进屋吧,一会我会跟大家说明的。”
理香歪着头,奇怪地盯了一会这个反应奇怪的陌生女人,却
什么也没说,回头上了楼。
夏实跟着和也进了起居室。
“老爸,我回来了。”
“哦”长谷川学扬了扬手中的遥控器,眼睛依旧盯着电视。
“晚上好,伯父”夏实有些局促不安。
男人的手猛地顿住,他转过头来,发现儿子带回来一个陌生的女孩。他狐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两个来回,“和也,你找女朋友了?”
和也很尴尬,夏实觉得更加尴尬。
“不是,老爸,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妈在哪呢?”
“哦,她在厨房。”
“我去喊她过来,有事和你们说。”
和也转头向厨房走去过去,夏实下意识地要跟着,刚迈了一步又停在原地。
学看了看她怪异的举动,请了清嗓子“那个,你先坐下吧?”他指了指旁边的沙发。
“啊,好的,谢谢。”她只好顺势坐下,双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
两人就在这诡异的气氛里坐了一会,直到和也和母亲真纪一同从门口走进来。
等四人都在沙发上坐下,和也开口了:“老爸,妈,这是夏树。”
夏实微微欠身“现在叫做川崎夏实。”
在父母有些震惊的目光下,和也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听完整个故事,学还有些震惊,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原来如此。那既然这样,和也你以后可要照顾照顾夏树,不,那个,夏实”他又看向夏实“夏实啊,今晚务必在我们家吃饭啊。”
真纪没说什么,只是以关心的目光望向夏实。
夏实一直紧盯着这对夫妻,他们的脸上出除了些许震惊和担心以外,并没有出现陌生的表情。
她松了一口气,紧张的心终于放下。“好的,伯父。”
走廊传来细微的声响。
夏实转过头,只看到茶色鲍勃短发在门边一闪而过。
是理香。
夏实站在门口,看着里面黑漆漆的走廊。
明明只是离开了一个月,这栋房子却陌生得像是前世的住处。她站在家门口,却迟迟不走进去。
两小时前,她刚刚经历了她人生中最尴尬的一次晚餐。当然,尴尬的并不是晚餐本身,而是她自己。开饭时和也上楼喊理香吃饭,喊了几次却都没人回应,大家只好坐在少了一个人的餐桌上开饭。
临走时,和也安慰她:“理香的事情,我会跟她谈谈,你放心吧。”
她只好无奈地点点头。她大概知道理香这么抗拒这个事实的原因,但这个原因恰恰是她现在无力解决的。
夏实心里充满了物是人非的惆怅感,却无处倾诉,最终只憋出了一声叹息。
如今,她待在这栋如她一样,仿佛失却了灵魂的空荡的、黑漆漆的房子里,就像是最外面两层套娃。
自我营造的悲哀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夏实重重地倒在熟悉的床上,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她闭上眼睛,却没有一丝睡意,只好又坐起来,看着这个久别重逢的房间。
墙上费德勒的海报仍然有力地、静静地握拳发出无声的怒吼,而在夏实看来,那张脸在影子中似乎扭曲成一个奇异的表情,似乎是在哂笑。她别过脸不去看它,免得又开始自悲自叹。
她看向窗户,窗外繁星满天。
明天,就是返校日呢,她想。
注1:煎饼:即仙贝,日文汉字写作煎饼,通常为酱油味或盐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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