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辰宽阔的卧室中，床只占据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卧室的天花板是向外拱起的弧形，在夜晚会变成透明的，像是个大玻璃罩子罩在上面，金色的花纹把星空分割成一块一块的。
深夜是人类休息的时间，也是星辰活动的时间。
蓝紫色的蜘蛛趴在金色的鸟笼子里，即使小门开着它也一动不动，一根蛛丝从鸟笼的缝隙里穿出来连到星辰的手上——她正在做一个捕梦网。
哒哒的马蹄声从外面的走廊传来，星辰抬头看了一眼，好一会儿后，一匹黑色的小马才拖着步子慢慢地走出来。
小马红色的鬃毛乱糟糟的，薄被在她肚子上裹了一圈然后拖到了地上。
“怎么啦？”见她过来了，星辰又继续低下头做手中的事情。
小马打了个响鼻，看起来很委屈，像是寻求安慰似的把头往星辰的胳膊上顶。星辰放下没编完的捕梦网，一手托住小马的下巴，另一只手安抚地抚摸着小马。
小马甩甩尾巴，变成了个顶着头乱糟糟红发的女孩，神情萎靡地趴在星辰膝头：“我做噩梦了。”
“……哦？”星辰惊讶的眨眨眼，“我们的小梦魇还会做噩梦呀，是哪个小混蛋跑到我这儿来撒野了？”
“有其他梦魇来过吗？”女孩闷闷的问。
“唔……这可说不好，如果是和你一样的小梦魇，那我肯定一抓一个准，但如果是厉害的梦魇，说不定连我也没法察觉到她的存在呢。”星辰把女孩抱起来，躺到摇椅上，慢慢地拍着她的背，“能告诉我是个什么样的梦吗？”
女孩含糊地咕哝了几句，把脸埋在星辰肩头蹭了蹭，过了很久才不确定地开口：“……可能也不算是个噩梦，就是，就是让我觉得有些难过。”
“被欺负了？”
“不是，不是。”女孩赶紧摇头，却又支支吾吾地不知该怎么说。
星辰也不着急，就安静地抱着女孩，慢慢晃着摇椅。女孩窝在她的怀里，想着那个已经开始模糊了起来的梦。
“我……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一个人？”
“也许她是梦魇……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从来没见过她，能跑到我的梦中来，那她一定是梦魇吧。”
“那么梦中发生了什么呢？”
发生了什么？
醒来之后梦消逝得太快，女孩只来得及抓住它的尾巴。
她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光，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我……我不记得了……”
【我喜欢你。】
她的两只手都胡乱地抹着眼泪，但是眼泪太多了，怎么也止不住，反而是手上都变得湿漉漉的。
“但是……但是……我……嗝……我……”她哭得打起嗝来。
〖你不能喜欢我。〗
“我好……嗝……好喜欢，喜欢她……”
〖因为你是在做梦呀。〗
“我好喜欢她……”
〖梦总是会醒的。〗
2、
那个漂亮的玻璃盖子外面，星星已经撒了满天。
但在这片星空之下的房间里，星辰已经不知去了何方。
金色的鸟笼空荡荡的，蓝紫色的蜘蛛安静地趴在星辰所做的最后一个捕梦网上，一动也不动。
我仰面倒在那柔软得像是用云彩铺成的床上，收音机在床上弹了弹，我把它举起来，按住按键看着上面滚动的频率。
星辰把这个给我的时候说，这是一个能带我去到特定频率梦境的收音机，但梦境收音机只能尽可能的接近这个频率的范围，而不能保证我一试就中。
星辰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把收音机交给我了，但我却一直没有用过它。
我一直和星辰一起住在这里，虽然我是梦魇，却从没去过谁的梦里，我害怕从这里出去。星辰在劝说过几次之后也只是宠溺的看着我，纵容我躲在她的宫殿里。
原本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但就如星辰突然出现将我带到这里一样的，她又突然消失了。
毫无征兆，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的叮嘱，就这样不见了。
寂静的宫殿中只有孤零零的我，连那只蓝紫色的蜘蛛都安静得像是不存在。
孤单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其实我知道我可以选择从这里出去，去到外面那个陌生而热闹的世界，但我害怕。
比害怕孤单还要害怕的，是陌生的热闹。
于是我想起了这个从没使用过的收音机。
用来寻找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人的收音机。
我闭上眼，任由自己沉入梦境。
这是一个白色的梦。
白色的空间和灰色的人影，旁边的街沿像是拿水彩笔随便画上去的涂鸦。
我坐在涂鸦街沿上，佝偻着背，双手捂着脖子。
像是为了应景，我身上也是一件白色的短袖长袍，下边缘刚到大腿中部。而我的脖子上却紧紧地勒着一个项圈。在我后颈的位置，项圈连着细细长长的锁链，锁链从我的后领穿下去，再从下摆穿出来，堆在地上。
这……这是什么啊……
我悄悄抬头看了看周围，提心吊胆地怕有人注意到我身上的怪异之处。虽然我死死地捂着脖子，但那些灰色的影子却渐渐聚集了过来。
当他们像是水流一样在中间的路上穿行时，他们安静得不可思议，没有任何交谈声，也没有脚步声。但当他们聚集过来，便开始有了窃窃私语的声音，随着他们的靠近而越来越大，却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我蜷缩成一团，自欺欺人地默念着他们看不到我。
但事实却是他们围着我形成了一个紧密而令人窒息的小圈，窃窃私语变成轰鸣一般地笑声，无孔不入地从我的耳朵钻进了我的头脑，然后在脑袋里撞来撞去，叫我头晕目眩。
我捂住了耳朵，却挡不住它们钻进来，我张着嘴大喊大叫，却被他们的声音掩盖下去。
他们只是把我包围了起来，却像是一片即将淹死我的海洋。
不知何时我已经泪流满面，他们却丝毫也不同情我。
于是我咬咬牙，一头扎进了面前那层层叠叠的灰色中。
他们就好像是某种液体，粘稠、沉重而冰冷，但我一扎进去，那些声音便骤然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就好像是我踏出宫殿要面对那陌生的吵闹，停留在宫殿却又要忍受无处不在的孤单。
粘稠、沉重而冰冷的寂静从我的口鼻，从我的皮肤渗透进我的身体，我感到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却又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因为没有人。
没有人会来帮我擦去那些温暖的眼泪，于是它也就吝啬了起来，无论我怎样哀求它，它也不肯从眼睛里冒出来，为我带走一些孤单。
只有灰色的寂静渗透进来，又从眼睛流出去。
我终于挣扎出了包围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那些灰色的人影消失了，空荡荡的白色中只有我，呼出吸进都是灰色的寂静。
我垂头丧气地走在路上，链子长长的拖在我的身后。
前面有个人。
她看起来和那些灰色的影子有些不同，但我还是看不清她的模样，于是也没过多关注，垂着头走过了她，她却突然拽住了我的链子，一下勒住了我的脖子。
我惊恐地看着她。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拽紧了，一直拖到她的面前，即使我已经挨着她很近了，她也一定要把锁链拉紧地勒着我的脖子。
我并没有什么难受地感觉，但我有些怕她，我不敢向她求证她是不是就是我所要找的那个人，因为她……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实在是很不同。
她没有要和我交流地意思，动作也很粗暴，但她好像又对我并没有什么恶意。
但被这样拉着溜大街终究不是一件好事，于是趁着她慢慢放松下来，我把链子从她手里抢出来，抱着卷成一坨的链子奔逃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她似乎很生气，追得很紧，好多时候我都觉得她的手指就快碰到我的衣服了，但就在我渐渐体力不支慢下来的时候，她似乎也平静了下来，不紧不慢地吊在我的身后。
我哪有精力分心去想她究竟要做什么，见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座很大的商场，便想也不想地冲进去上了电梯，甚至不敢回过头去看看关门前她已经到了哪。
这是个两边都可以开门的电梯，我搂着那一团链子喘着粗气，见电梯一直上了三楼，门开的瞬间，我的一口气还没出完，就被人抓着领口揪了出去。
是她。
我慌乱到无法思考她为什么会比电梯还要快的上楼，她把我按在了墙上，然后……
给了我一个轻轻地吻。
这个温柔地吻就像是一片柔嫩的花瓣，落在我的唇上。
她好像在哭。
于是我也哭起来。
但是我没有眼泪，只有灰色的寂静从我眼中流出来，它看起来脏兮兮的，但她却没有嫌弃，她一点一点地亲吻着我的脸，于是令人难过的寂静就被她带走了。
我想对她说我找了你好久，但却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我好喜欢你。
可你是谁啊。
3、
我明明在上一个梦中见到了她，却没法问她是谁。
梦境收音机显示的频率很接近最初的那个，但不是。
我感到呆在这个孤单的地方似乎没有那么难熬了，毕竟会有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来造访我的人。
我喜欢的人。
但是等了好久好久，我都没等到她来，于是我耐不住的又用了收音机。
这次的，是个灰色的梦境。
我醒来时是在一条灰色的河道中，大概是因为在梦里吧，我闻不到什么味道，但却能感觉到刺骨的寒冷，于是我爬上了河道边大概是供人行走的狭窄过道。
我的位置离出口不远，摸索着爬出去，被外面的风一吹就更加冷了。
出来之后我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个下水道，而在外面的墙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画着一个简易的渠道和旁边的平台，一只……狗？正在从渠道里往平台上爬，这张图上画了个叉。
应该是禁止的意思。
但是这个图到底是表达了什么？
我想不出结果，便也不想再在这里傻站着，穿过房子间复杂的夹缝，躲躲闪闪地靠近了大街。
街上的孩子们和我一样衣衫单薄，他们匍匐在地上，像是什么野兽一样用四肢爬着走。而大人们则穿着厚实的长大衣，高高竖起的衣领遮住了下半张脸，压得低低的帽子又遮住了他们的上半张脸，这两类人之间没有什么碰撞，像是处在两个世界，因为某种原因被呈现在了一处。
这怪异的景象让我停住了将要跨出的脚步。
‘铛——铛——铛——铛……’
远处的钟响了十二声，那些裹着大衣的人脚步匆忙了起来，都快速的进了房子，而后拎着一根长杆出来。
而后……他们就像是插鱼一样的，用长杆去插那些在地上爬行的孩子。
我紧紧地捂住嘴，蜷缩在夹缝里。
这个缝隙不算深，其实多往这里看几眼就能发现我，但我却动弹不得，连从那片血色上移开视线都做不到。
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双腿朝我走来。
我甚至没法抬头。
但在那长杆朝我扎下来的时候，有人抱着我往后猛拖，那长杆在地上划出一道白痕，发出叫人牙酸的声音。但就算是躲过了这一次，我也腿软得没法爬起来。
那个抱着我的人却不肯放弃，我因为被抱着而仰起头望向了那个脸被遮得只露出尖鼻子的人，连眼睛都没法眨一下，眼泪不断滚落下来。
我好害怕。
我身后的人也很害怕。
我感觉到她温热的眼泪砸在我的头发里，但她依旧紧紧地抱着我，一寸一寸往后挪。
夹缝太小了，穿大衣的人进不来，他往里沉默地挥了挥长杆，确认够不到我们之后，便又沉默地离开了。
我从夹缝里看到外面像鱼一样被戳在长杆上的孩子们被纷纷拖回家，不久后那些烟冲里冒起了烟来。
灰色的天空下起雪来，慢慢盖住了被染成血色的地面。
我和她拥抱着，而她一边哭着，一边呢喃着——
“我不害怕。”
当雪将血色完全掩盖，那些烟也都熄灭了，匍匐在地的孩子们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又出来游荡。
我想做点什么。
她没有帮我的意思，但也没有阻止我，就像是我的影子一样跟着我。
我问那些孩子愿不愿意跟我一起逃。
他们听不懂。
我拉着他们的手走，他们就乖乖地跟着我走，于是我和他们就一个拉一个，变成一串小火车。
我带着他们穿过那些复杂的夹缝，钻进那个下水道，穿过长长黑黑的下水道，我们到了一个除了下水道口以外三面封闭的，远离那些大人的地方。
那些小孩呆呆的站着。
“你们安全了。”我说。
他们没有反应。
“没有人要吃你们了。”
他们依旧没有反应。
看着这群死寂的孩子，我突然有些害怕。
“你们……你们可以做你们想做的事情了……”
这下他们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们死气沉沉的眼睛中好像有一点渗人的光亮，我不禁后退了一步。
他们四肢着地，像是即将捕食的野兽一样沉默地散开，死死地盯着我。
而她拉着我转身就钻进了下水道。
他们沉默地缀在我们身后，但跑了没多久，他们就相互捕食撕咬了起来，而她带着我一溜烟的到了城门口。
原来城门一直都开着，但却没人逃走。
“我喜欢你。”我们站在城门处。
“我知道。”她说。
“……你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那你感到失望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
我不知道。
4、
我站在一片白色的梦境里，一把拽住了从我面前跑过去的那个人拖在后面的长链子。
她的脸上都是灰色的泪渍，看起来脏兮兮的，我有些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又感到有些生气和悲凉。
于是拉着她走的时候，免不了手上粗暴了一些。
她的逃跑激怒了我，可追到半途中的时候，我又想到了之前我的心情，于是放慢了脚步慢慢的跟在她的身后。
有了更加放松的心态之后我能比她更自如的操控梦境，于是在电梯停下的那一刻，我出现在了电梯门口，把她拖出来。
我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滋味。
但看到她这样，我又感觉到了心疼。
从想要被保护被陪伴跨越到了想要保护和陪伴。
于是我吻了她。
我吻了我自己。
就像未来的我对过去的我所做的那样，我吞下了我的难过，与我共同分担。
我在梦里奔跑着，回到了最初的那个梦中。
她蹲在黑暗的小巷深处，我走过去，然后给了她一个拥抱。
巷子口有暖黄色的灯光投射进来，那是一个小小的方块，光里有人影来来去去，看起来很热闹。
我拉着她，而她站在那方灯光前，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跨进去。
“如果走进去的话，一定感觉很温暖。”她说。
“但是……但是……我好害怕……”她哭着。
她总是在哭。
我也总是在哭。
我们都很害怕。
但是我们可以相互陪伴。
“我喜欢你。”她说。
我爱你。
因为你是我。
因为你的期望，所以我从你变成了现在的我。
而我还是想要保护那个期望被像我一样的人保护的你。
“你不能喜欢我。”
即使梦醒后你无法与我相见。
“因为你是在做梦。”
即使梦醒后我无法与未来的我相见。
“梦总是会醒的。”
但在你的现在，并不是无人关爱的。
即使家人放弃你，朋友都远去，爱人也消失无踪。
我也在未来爱着你。
只是你的时间还没有走到我所在的这条线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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