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幽灵谢幕
地下室内的空气逐渐凝固到令人透不过气来。
唐霖保持着僵直的姿势看着陆决。一种埋藏已久的不祥的预感从他心底涌出。
质疑吗？
他何曾没有质疑过！
但是，他不想，也不愿意去相信那种莫名的直觉。
他不觉得上天会待他如此残酷。
不，绝不会这样的。
他用无数的理由和证据说服自己，但是他不能否认，那种疑惑始终埋藏在他心底，从未消失。
所以，当眼前的那个年轻人毫不手软地将那层名为幻梦的迷雾从真相身上狠狠剥离时，他内心的防线崩塌了。
曾经令他深信不疑的证据开始不再令人信服，而隐藏在心中的疑惑却被无限地放大。
唐霖颤抖着转身，看着被陆决困住的程澄，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
陆决也没有再做阻拦。他知道，唐霖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
现在，不过是徒劳的挣扎罢了。
毕竟，真相，往往不是人们所期待的那样充满善意。
唐霖向程澄伸出了手，在碰触到她的脸颊前，注视着她的双眼。程澄原本的眼睛总是闪闪发光充满着好奇，小婉的眼睛里永远洋溢着温暖和善意。可是眼前的这双眼睛，却只有血腥和残酷。
说起来，他很少去直视那双眼睛。或许，他的直觉早就告诉他答案了。
她，不是小婉。
犹豫了片刻，手终究是放了下来。
他早就该意识到了。
他怎么会相信，自己的女儿，会变成如今这般残忍的模样。他的小婉，是不会为了自己去伤害别人的。
他明明早就发现了。
却就这样包庇杀害自己女儿的凶手，甚至，同流合污。
“扑通”
唐霖瘫倒在了地上。
真相的残酷让他耗尽了几乎所有的力气。泪水不断地从空洞的眼睛里流出，混着伤口的鲜血在苍老的脸颊上流淌。
真正的绝望，是给了希望后，再让你跌入深渊。
“唐霖，你这个废物！”
程澄，不，是她体内的恶灵愤怒地咆哮着。
她的计划，只差一点了，明明成为魔灵，就可以不被困在这里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不，不能就这样结束。
她不甘心！
她把目光投向屋内的一角。
都是因为她，杀了她，就算死也要拉上她。
“叶暄，都是你，我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你逼我的。想要杀死我，你也别想活！！！”
“啊——”
伴随着恶灵自己的惨叫，黑气化作利爪抓向叶暄。
“不好！”
恶灵舍弃了自己累积了数年的魔气，强行将自己的一部分撕裂开来，挣脱陆决的束缚，攻向叶暄。
这架势，俨然是想同归于尽。
区区这种程度的力量，本应该造不成什么大的伤害。但是如今的叶暄，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叶暄！”
只是一瞬的大意，陆决错失了先机。
他迅速转身试图阻挡。
来不及了。
他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
又是一道白光。
“我的灵符，还没烧玩呢。”
原来，趁着陆决同唐霖对峙的时候，叶暄捡回了那张还未燃尽的灵符。
叶暄手中残破的灵符逐渐消散，散发的光芒已远不如之前耀眼，但同样的，黑气的攻击力也远不如前。
此时，陆决的攻击赶到了。
“净光咒。”
指尖的光芒化作一个繁琐的字符，印在恶灵身上。伴随着凄厉的惨叫，黑气在光芒的笼罩下，终于消失殆尽。
净光现，恶灵散。
陆决蹲下身，小心地搂着叶暄，她的整个上半身都斜靠在了陆决怀里。
叶暄看了陆决一眼，捕捉到了他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轻笑了一声。
“还说我呢，自己……还不是大意了……”
说着，便昏了过去。
这是，消毒水的味道。
叶暄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白茫茫的天花板和墙壁，再艰难地扫了扫四周，呆愣了数秒后，费了些心神理了理眼前的状况。
“你醒了？”
伴随着一道温润好听的声音，穿着白大褂的男子走了进来，周身弥漫的温和气息令人不自觉地放松心神。
真是天生做医生的料呀。
叶暄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估计，再浮躁的病人，看到他，也能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嗯。”
叶暄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什么时候出院？”
“啊？”
听到叶暄的提问，穿着白大褂的男子愣了一下，随即轻笑了起来。
“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不，我只是觉得，一般醒来之后，不应该先问‘这里是哪里？’或者‘我怎么会在这儿？’吗？难得见到你这样的，感觉有些意外。”
在白大褂男子的搀扶下，叶暄支起上半身靠在床背上。
“哦……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首先，一看就知道，这里是医院。其次，之前许昕昕的车祸现场，我们见过的吧，既然你是陆决的人，谁送我来这儿的，不是显而易见了嘛。”
或许是刚刚苏醒的关系，叶暄的声音还带着些虚弱，语速也较平时更为缓慢。
“你果然很特别。不过像你这样的病人都有一个问题，就是不喜欢好好养病，尽给我添麻烦。”
“你既然说我特别，就不能一概而论。”
叶暄撇了撇嘴。
她的确不是个安分养伤的人。
“没有一概而论哟。有一个病人和你一样，刚醒来就问我何时出院，结果就是偷跑出医院不好好养伤了。我总需要防患于未然嘛。”
“那还真是个聪明的家伙！”
叶暄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不得不说这个医生的直觉还真是准，如果修养时间太长太无聊，她的确打算偷偷溜之大吉。
只是，穿白大褂的男子似乎听见了她的嘟囔。
这时，门外传来转动把手的声音，他笑着说，
“哟，那个聪明的家伙来了。”
陆决推门而入的时候看着已经苏醒过来的叶暄，心中小小地松了口气，薄唇微微扬起了好看的弧度。
当他抱着满身是血的叶暄去找陶然的时候，连陶然都被吓了一跳，他更是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紧张。
这让他不禁有些恼火和后悔，应该是对于自己工作失误的不满吧。
不过幸好，叶暄只是昏迷了一天，就醒了过来。
“陶然，她现在方不方便，去见个人？”
陆决又恢复了平常的淡漠表情，询问陶然。
“去不去见人这事不应该问我的意见吗？”
叶暄不满地插嘴，虽然她也很不想呆在医院，但她可不想让自己的行动掌握在别人手里。
“医生的意见很重要。”
“哈哈哈……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有意思呀！”
陶然大笑着调侃陆决，漆黑的眼瞳中盛满了笑意。陆决皱着眉头不满地盯着他。不过很显然，对于陶然这只笑面虎，他一向没有办法。
陆决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不重要，你先回答我到底行不行？”
“当然是，不行咯！她要是再乱跑，伤口再撕裂，麻烦就大了。她之前就是带着伤去胡来的，再胡闹一次，我可没办法了。真是的，这方面倒是和某人一模一样。”
陆决略有些尴尬地避开陶然的目光。
“那行吧，你看好她，我去安排一下。”
接着，他转头对叶暄说。
“等你伤好了，跟我去见个人。”
“谁？”
“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暄暄，你出院了需不需要我来迎接一下啊？”
电话的一头传来陈璐活力满满的声音。
“别说我了，你自己恢复得怎么样了？”
“我早就好了，逛整整一天街一点问题也没有！”
“逛街这事你还是别找我了，一天下来半条命都没了，还不如让我去操场跑圈。”
“哎~我这不是和你开玩笑嘛，知道你不喜欢逛街。不过你的声音听上去怎么那么虚呢？你确定你可以出院了？”
“废话，当然可以了，再呆下去才是要了我的命。”
“怎么了？难不成那个很温柔的医生欺负你？”
“你是不能体会一周没有咖啡的地狱般的日子。”
何况，叶暄在心里想到，这几天几乎每次都会在自己试图逃跑时出现的两道目光，一道冷冽逼人，一道温和幽深，但没有一道让自己省心的。
结果就是，自己被迫老老实实地在医院呆了一个多星期。
“哈哈，原来如此。那我来接你一起去喝咖啡吧！”
“真不用……”
一收到陶然的出院准许，叶暄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拾好了东西离开。这个鬼地方，她是一分钟都不愿多呆了。
她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了一道修长的身影。
一身整齐的黑色西装，随意地斜靠在车上，却自带着一种高贵迫人的气势。
像他这样的人，若是身在古代，必然是帝王之才。
她一出现，他便微微侧首，冰蓝色的瞳孔远远地望了过来。
“上车吧。”
淡淡的语气，带着些许不容置疑的口吻。
叶暄并没有因为对方强硬的语气而觉得不满。陆决身上的凛然之气，并非刻意为之，而是浑然天成。相处了有些时日的叶暄是了解这一点的，自然也不会多做计较。
只是电话另一头的陈璐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嚷嚷着：
“暄暄，我说呢，你拒绝我也就算了，怎么会拒绝咖啡呢？原来是有美男相伴呀……行了，那我就不自讨没趣了，拜拜，玩的开心哦！”
说着，就自顾自地挂了电话。
叶暄抽了抽嘴角，无奈地叹了口气。
陈璐这风风火火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呀？
陆决一看就不像是个善于交流的人，很遗憾，叶暄在这方面的能力也非常有限。因此，两人在车上一路无言。但叶暄并没有觉得尴尬，她一向不喜那些没有意义的生硬交流。
看着一旁陆决淡然自若的神色，很显然对方与自己有一样的观点，这样的氛围让她感到很自在。何况，车上播放的音乐，恰好很合她的胃口。
陆决载着叶暄来到了公安局。
叶暄没有多问，但心中已有了些计较。
陆决带着她径直来到了一间审讯室，审讯室内的其他警员在陆决的指示下纷纷离开，屋内只剩下了陆决、叶暄，以及，带着手铐坐在一旁的，唐霖。
“他说在他进去之前，想见你一面。”
陆决这才开始向叶暄说明状况。
叶暄和陆决在唐霖的对面并排坐下。眼前的唐霖满是颓废和沧桑，黑中带白的头发一片凌乱，破碎的眼镜架在鼻梁上。他视线低垂，直到陆决轻咳了一声，才缓缓抬头，空洞的眼睛里透出一些神采。
“小叶，你来了呀。”
沙哑的声音里满是疲惫，一种对生活的疲惫。
在审讯室里，唐霖对叶暄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不算新颖的故事。
故事的内容无非是一个男人，因为无聊的虚荣和自私，从家庭美满，到失去妻儿的过程。
期间的心酸、后悔与痛苦自是不必言说。
看着唐霖老泪纵横的样子，叶暄心中不是没有动容，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执念到最后必定成为伤害。自己种的因，自然要由自己承受果。
六年前的唐婉，因为父亲唐霖的一再拒绝，一气之下，自己独自踏上了寻找母亲的道路。阴差阳错地，她碰上了被困于废屋中的与她恰好同一天生日的恶灵，碰上了那个不知多少年前曾因杀戮而闻名的人的灵魂。对于那个恶灵来说，唐婉是极好的补品，自然不会轻易放手。手无缚鸡之力的唐婉在一番挣扎之后，痛苦地惨死在了废屋。
这就是，废屋幽灵的开始。
一己的私欲，一时的争执。这只是一个普通，甚至可以说得上的是老套的故事，但它背后牵扯的无数无辜生命，却让这个故事无法再普通下去。
徐飞，唐婉……
那些逝去的生命，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因为误会和爱就能揭过的。
但不论苦痛和悔恨将在时间的洪流里如何延伸，废屋幽灵的故事，就此谢幕。
走出审讯室的大门，唐霖失魂落魄的样子依然映在叶暄的脑海里。
“我以为你会告诉他。”
在走出警局的大门时，陆决突然开口。
“告诉他什么？”
叶暄的语气里满是茫然，眼神中却带着些警惕。
陆决似乎很不满叶暄的反应，轻轻地冷哼了一声，语带不悦地说道：
“还准备装傻吗？你发现了吧，那个陈璐身上的灵，就是唐婉。也就是说，唐霖的所有恶行，唐婉都是看在眼里，却什么都阻止不了。”
“真相对唐霖而言，已经足够残酷。何况，唐婉也不会希望唐霖再受到伤害。”
陆决定定地看着她，叶暄也毫不退让地迎上了陆决的目光。良久，陆决俯身，凑近叶暄。
“叶小姐，你还准备装到什么时候？”
叶暄不自觉的向后小小的退了一步，试图拉开与陆决之间过于靠近的距离。
“你心里既然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呢，陆大少爷？”
“通过许昕昕的手机知道你们事务所后，我多少也做过一些调查。像你这个年纪，能在警局有如此高的地位，家世定然不凡；如此详细地知晓唐婉的故事，是你用了高阶读灵术的结果；还有之前的‘净光咒’，那可不是普通的法术。自古以来，与灵打交道的有三大猎灵人世家，而其中一家便是陆家。陆家善用法术驱灵，这就能解释你为什么会如此精纯的‘净光咒’了。我说的对吧，陆少。”
冰蓝色的眼瞳中露出惊讶，以及，欣赏。
“那个陶医生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能救得了程澄那种程度的恶灵侵蚀，他一定是灵医。”
“白宇洛的身份我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但是他一定是个电脑高手吧？手腕以及指尖处的薄茧就是最好的证据。”
“那你呢，叶小姐？”
陆决迫人的气势丝毫没有因为叶暄的话而有所锐减，他上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叶暄的视线，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颊上。
“你知晓灵的存在，会使用灵符，但是三大世家中的叶家擅长的可不是这些。你，又是什么人呢？”
一道轻风拂过，吹乱了叶暄额前的几缕碎发。
她轻笑了一声，音节碰撞之中带着一种独特的拨动人心的韵味。
“我？我就是叶暄呀。”
绝美的笑容中，充满着一种自信，以及，决然。
废屋幽灵事件就这样结束了。
唐霖、方毅被捕入狱，徐飞身亡，陈璐、许昕昕和程澄幸运得救。
当然，在警方对外公布的消息中，自然是掩去了所有关于灵的内容，毕竟这可不是能让一般人知晓的存在。“大学教授为复活女儿，沉迷邪术故意杀人”和“大三学生因爱生恨，杀害情敌重伤前任”成了火热一时的新闻话题。
陆决看着叶暄离去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叶暄，如果你真的是叶家人，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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