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缇奥娜穿梭于各个帐篷之间,营地不大,但经不住时间施予它的延伸。当她找到杜费拉克子爵所说的酒桶时,它已经只剩一个盖子掀翻在地的酒桶而不见仙德薇儿公主身影。这让身为贵族的她脱口而出一句“该死”。
尽管瓦良耐营地里的乌合之众不少,但在这危急时刻还在休息区里优哉游哉的人却没有一个。没有守卫,也没有围墙。也就意味着现在消失不见的仙德薇儿公主,绝不会再次出现到她眼前。
根本没时间犹豫,她清楚自己才是这个营地中第一个拔出刀剑的人。
“嘭。”
她走出帐篷的同时有人正往里面走,两人刚好撞到一起。
“莫雷斯?”
缇奥娜更先认出了对方。
“安特费瑞小姐?”
男孩儿对安特费瑞小姐的出现也颇为惊讶。他刚从外面回来,因为见到了死人、灰烬和俘虏,他找不到熟悉的人只想到了帐篷柜子上的瓶瓶罐罐。
“太好了,您平安无事,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请吩咐。”
“吩咐?”
安特费瑞小姐带着苦笑,不知该和莫雷斯小弟如何解释营地内现在的状况。但她看到她的侍从并没有需要过多操心的地方时,她惊奇道。
“你的伤……你真的掌握了<治愈>?”
这才多久?两顿饭的功夫?
“说起来安特费瑞小姐。”即使在这种场合,莫雷斯也习惯性地犹豫了下。“我知道这或许有些贪得无厌,但您可以告诉我这柜子上还有类似的引导药剂吗?哪怕都是小孩子用的也没关系。”
“哈?”
现在哪儿有功夫讨论这个,缇奥娜像是在看一个笨蛋一样,马上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转而四下搜索。
“引导剂貌似还有两瓶,<闪光>、<链接>、<硬质化>什么的,我记不清了。想要带走的话随你便好了,走之前在周围的营帐里找把剑,记住!一定要找把剑!”
安特费瑞小姐把手按在莫雷斯双肩,对他嘱咐了一两句后,重新戴上臂铠,没有半点犹豫地往回跑。留下莫雷斯一人念叨她说的话。
“<闪光>?<硬质化>?”
完全忽略了骑士小姐所说的最关键部分,莫雷斯看着柜子上的那些瓶子,苦涩地做出决定。
“净是些边缘的魔法吗?”
失望是理所应当的吧,在这紧要关头能有所作为的魔法,当然要数杀伤性的那类。至于<治愈>一类的魔法,只适用于战后或者战场间隙。别管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理论的,总而言之莫雷斯还是在柜子上翻找起来。
这些药剂上面注明名称的不多,而莫雷斯只要拔开瓶塞,判断是否含有月光粉就可以了。大约翻找了十来个瓶子之后,他找到自己第一个目标——
“公主殿下,那是卡纳香尔的骑士团。从弓箭密集程度上看,似乎不下四五百人。”
“我决意此时此刻现身,你的意见呢?”
“属下没有妨碍您决断的意图,但根据过去经验来看,别说是四五百个卡纳香尔人,只需要三分之一——也就是一整个骑士团,这个营地就会被夷平。”
“那是你的建议吗,现在转身逃走?”
“他们并不信任您,殿下!”
莫雷斯沉浸到月光粉布下的幻觉中,这种轻度幻觉并未完全隔开听觉,因而帐篷外的私语他可以听到一些。虽说貌似是关键人物,但他不能停下来仔细聆听,因为那样引导过程就会功亏一篑。不知道古今有多少魔法师在这状态中遭遇不测,他们恐怕都像莫雷一样,舍不得离开环境。
“你的忠心毋庸置疑——刚才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尼恰?”
“只是摔了一跤……被一个使着大剑的骑士,我看到她铠甲上的家徽有两只狮鹫,但不确定是来自哪个家族。”
“嗯,你一定料想不到那个大剑骑士是个女人。”
“您是怎么知道的?嘶……那可有些失敬。”
“我和她交过手,而这营地里只有她一个骑士。怎么了尼恰,我正要和你打个赌。”
“您直接说吧。”
“我们不妨赌这个女骑士接下来会怎么做,是选择逃走,还是迎难而上?”
“……我不认为她会逃走,殿下。”
“你会这么说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我也正有此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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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奥娜想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到了这副光景。
——营墙周围散落着二十具尸体而瓦良耐的核心领袖杜费拉克子爵也在其中。
杜费拉克子爵死得太过于苍白乏力,以至于那些心志脆弱的人早早开溜。没人再会去想杜费拉克子爵所想,没人知道他一直以来的盘算,也不再会有人试着探究。这群瓦良耐的乌合之众被他聚合在一起,两个月以来初具雏形,并且曾经获得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胜利。
安特费瑞小姐是亲历过这一切的人,从含混入伍到普萨利之战,在那之后杜费拉克子爵才告诉她这个事实——你是这个营地里唯一的骑士。她想,大概是出于这一点,杜费拉克子爵才会萌生对她的好感吧。
那些都不必要了。她意识到自己所谓“唯一骑士”的头衔根本什么也不是,她所能带给安特费瑞家的荣耀,则仅限于瓦良耐营地这群乌合之众的口碑。而现下,这个烂摊子给她剩下不到两百个士兵,面对500个职业骑士。
“跑吧!跑吧混球们!让敌人从你们的身后踏上普莱登镇,让他们在你等面前把城镇焚烧——想想吧那一具具烧焦的尸体!”
她回头大喊,却更像是发泄。
“我决不撤退!”
这个时代对绝大多数人最至关重要的是什么?是家庭。而忽略家庭以及自身性命的行为是什么?是崇高的牺牲。如果每个人都切实际一点就该多想想自己的老婆孩子,哪怕他们充满缺点。可并非人人都那么死板,尤其是决心下得不太安稳时。
——当你看到一个在你印象里数一数二的没人握着一把大剑守在你的后路上你会怎么做?
没错!你会停下脚步,然后宁愿浪费些要命的时间,也要先听听她说什么。
“剩下的人跟我来,组成两排站在这里,我们还有机会!那些穿着铁壳的家伙也是人!”
这话当然只是个引子,但停下步子的人越来越多。
“路就这么窄,只要我们在重量上压过他们,一次狠狠的冲撞就可以出其不意把他们撞翻在地。他们穿着我身上这种盔甲,不过重得多不便起身,你们借此机会赶快回撤,另外会有一批人把油和酒倒在这条窄路上。然后你们疯跑,他们急追,根本注意不到脚下的陷阱……”
缇奥娜指着营地兵械架上的蒙皮盾说道,这一招看上去并没有硬碰硬的风险。
截止现在,除了彻底跑远的人,瓦良耐营地门后大致上还站着不到四百名士兵。骑士小姐将他们粗略分成四队:正中间顶盾冲撞的第一拨人三十人,权当是开胃菜;接着是第一波回撤时,再次顶盾冲撞以争取时间的第二队,五十人;最后分在营地大门两侧各一百五十人准备趁乱夹击。
卡纳香尔的骑士们稳步前行至门前,缇奥娜命令前排举盾以免收到远程杀伤自乱阵脚。然而对方再没放一根羽箭,不知是出于蔑视还是节省箭簇的打算。很快,攻城锤被几十个人抱到门前。
“——这招很妙!抱歉,我们来晚了。”
就在这时,密集的人群中让开了一条道。士兵们带着复杂的眼神目送几个手握战刃的生面孔走过,直到出现在缇奥娜一侧,一个身穿鲜红铠甲的女战士一马当先。
“是你?”
缇奥娜当然忘不了这个亲手击败她的女人,仙德薇儿公主。
“我们这群人负责顶盾,第一批还是第二批你说了算。”
缇奥娜看出了旁人的担忧,因为无论第一批还是第一批顶盾者,都是最重要的部分——骑士小姐把自己也划归到第二批顶盾兵当中——完成一切后这些人将是最后退开者。而突然出现的这二十多个人当中,效忠公主殿下的资深士兵个个带伤却显得彪悍,显然足以胜任。然而即使是之前决议处死的公主殿下,现在却也摆在了不容有失的位置……
“这是瓦伦西塞和卡纳香尔的战争!”
缇奥娜大声把缘由喊了出来,但却不想对她低头。
“咚咚咚!”
——外面已经在撞门了。
“请不要质疑殿下的决断!”
尼恰以同样的音量警示着安特费瑞小姐。他瞄了一眼缇奥娜脸上新增的刀伤,对一位骑士小姐的不敬令他心生愧疚,于是说完早早退下。
“没错,而我当然也没想死在这里,和你们一样。”
仙德薇儿公主挺了挺胸,似乎在向所有人展示那胸前的“夺冠者”纹章。那上面栩栩如生画着两条阴险狡诈的毒蛇,以及一个男人站在高高岩石上摘取一顶宝石王冠的形象。
“三百年来,拉法诺家族守护整个瓦伦西塞王国,这个处在众多国家包围下的四战之地。或许你们不知道为什么卡纳香尔的骑士会到一个边缘城镇,我告诉你们这儿——这营地的背后不单是你们的安乐窝。他们通过这里之后,北上经过无人防守的都玛要塞、来希尔河岸以及几个像这里一样的小镇,最终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抵达王城脚下。所以——”
“不愿意做奴隶的话就在这里拼死抵抗吧!”
“——喔喔喔!”
先是瓦良耐营地的兵士们热血被点燃,接着又带动公主身边的资深士兵。两方做对手的时候还没人在意,现在这些黑衣人把衣服一脱,换成瓦良耐的皮甲,这才纷纷想起来这营地里的所有人都是瓦伦西塞人这点。
——“嘭!”
就在这时,门被撞开。
“来十个人填补空位!”
仙德薇儿公主毫不犹豫举起了蒙皮大盾,尼恰则吆喝着同伴跟上。
“哐哐哐……”
一跑起来,三十个举盾者每一次砸下的脚步逐渐整齐划一,听上去就像一头巨兽一往无前;他们嘶嚎起来,像是纹在蒙皮盾上的巨龙真的在吐息一样。
“冲啊啊啊啊啊啊!!”
残损的大门吱呀呀被推开的同时,三十个人自动化作两排狠狠地撞在破门而入的敌人身上。
骑士们按照一般攻城破门的法子,先探进去一个头而不是连同脖子一起挤进去,否则撞上枪林就要遭殃好一群人。而显然他们没有料到这伙人有这种勇气,较为松散的阵型被密集的人群冲撞,直剑磕碰在蒙皮盾上连点响声都没有——他们根本没有挥剑的余地。
眼看前两排人立足不稳——
“四排贴上!”
仙德薇儿公主听到这个号令顿感不妙。包裹在中间位置的她,当即便看见了不远处的敌方指挥者——他身在第三排冲进来的骑士中央,同样是相当靠前。
果然,形式没有估计的那么乐观。
第一排的骑士向后跌倒,未消耗殆尽的冲击力连险些带倒第二排。训练有素的骑士们紧紧跟上来足有三排,兜住了余劲。
后来附着上来的士兵不知道撞击的效果是否仅仅如此就好,他们之中有人扔下蒙皮盾,转身就跑。这下把两翼的空间让出来,没被撞倒的骑士们经验丰富,仅仅是跨出了这一步,卡纳香尔的一方就把剩下二十个人半包围起来。
“别急!”
尼恰担任过卫队队长。主将在脱离战场的过程中,卫队往往不能过于贴身,否则空间压缩之下,一根冷箭就可以叫主将无处可躲。而现下的形式则已经被压缩,只要再走两三个人……他一只手按在下属兼同伴的肩膀上,制止了他的蠢蠢欲动。
仙德薇儿公主带头,几个资深士兵瞬间交换了意见。尼恰位置好,于是毫不犹豫地立下三根手指……
两根……
一根……
“——刺!”
蒙皮盾一掀,趁着对方没来得及把倒在地上的第一排拉走,瓦伦西塞一方率先出剑。——“走!”然后这次才是头也不回的回撤。
当两方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时,仙德薇儿公主才让回撤的步子稳住一些,好引诱骑士们追击。同时,她留意到这次额战损对比——杀三死七,一个可悲的比例。
“前排分散!”
那个指挥官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仙德薇儿的心又沉了一截。她认清这个指挥官是个绝对精明的敌人,因为在遭到变故蒙受打击之后,明明在经验教训面前有更好的选择,但他仍然选择吃下损失。
“以不变应万变的话……再用相同的招式也只是维持力量上的绝对败局而已。”
与此同时,安特费瑞小姐领衔的第二梯队开始了冲刺。
“为了瓦良耐!”“为了普莱登镇!”“为了杜费拉克子爵大人!”
——“冲啊!”
第二批五十个人,虽说抱成一团的冲击力必然更大。可从中途开始,乱七八糟的冲锋口号就搅乱了步伐,过早冲刺或是过晚冲刺的人都有。
“不!”
仙德薇儿公主惨呼一声。
这些瓦良耐的乌合之众一头撞在了排列成墙的骑士们身上,一个个就像落网之鱼。他们察觉到不妙,蒙皮盾过早地掀开,而等待他们的,是早已准备好的直剑!
“啊!”
伴随着鲜血四溅,那洞彻心扉的惨叫让人头皮发麻。躲在同伴尸体背后逃窜的人只有不到十个,而转眼间仅存向前的一个女骑士已经身中两剑。
“她不能死!”
仙德薇儿见不得一个真正瓦伦西塞骑士在她面前覆亡,她朝安特费瑞家的骑士大喊“撤回来”,可对方后退了两步,并以另一个伤口为代价砍倒一个骑士。
想要保全她当然没有什么好办法,即使是尼恰精准的飞刀也不行。但仙德薇儿真得慌了神,她见过太多血肉横飞的场面,可如此悲壮的场面竟然不敢直面。
“嗯?”
彼岸之山与……渴求一束微光洒落人间。
阿纳……波拉兹提弗。
倒地未死之人呻吟,肝胆惊裂之人窜逃。时间仍在流淌,凝固的只有旁人的表情,以及那悠扬的咒语。
“那是……魔法?”
耳畔回想起与此相熟的吟唱,仙德薇儿下意识地盯着瓦良耐唯一的骑士。她身上泛起荧荧绿光,在衣服的破口,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她似乎感受到力量的回归,这次躲开一记斩击,剑尖一收一刺便洞穿了第二个骑士身上的盔甲。
这能拖延多久呢?
一秒两秒,还是三秒五秒?
尼恰已经放下这边的视线,转而给侧面埋伏的士兵手势。他不清楚这伙人在看到一场活生生的屠杀之后是否还有发动出击的决心,但这已经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别做无用功,逃吧!”
独自战斗的安特费瑞小姐了结掉第二个人后,体力大为不支。她再次退后了两步,格挡住两侧来自不同对手的进攻,同时用一种灰暗到风平浪静的低喝,头也不转地回应。
然而就在她打算倾尽全力对付下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对手的时候,那个喋喋不休的咒语再次缠了上来。
——一道亮眼至极的光芒从安特费瑞小姐身上的铠甲散发出来。
她的破绽已经多到无可补救,可数个骑士的攻击纷纷落空。
“我命令你,以这个营地唯一骑士的身份命令你,从这里逃出去——不管你是谁!”哪怕是双方都在胡乱挥舞剑刃,安特费瑞小姐也颇为相形见绌。没人能从不间断地使用冷兵器,她在着短短的几十秒内和超过十人以上同时交手,至此筋疲力竭。
然而回应她的,是更猛烈的光。
那黑夜之中形同白炽的光芒把两方人照得丝毫睁不开眼,干脆举着盾牌原地不动,甚至缓缓后退。
眼泪一刹那间,从安特费瑞小姐眼眶中,不经意地流出来,随即泛滥成灾。
她知道那个频繁使用魔法的笨蛋是谁,从第一道<治愈>起,她就知道。
“你所作所为已经足够,骑士阁下。请撤回来吧,我谨以瓦伦西塞第一王女的身份命令你。”
仙德薇儿公主表面上是劝诫的口吻,另一面则暗中示意两个人顶着蒙皮盾把几乎瘫倒在地的女骑士强行拖回来。届时,<闪光>魔法终止。
还没适应从这场面中的双方,从遮蔽中迟迟挣脱不出。黑夜中,如此激烈的白炽无疑是极大程度上的杀伤。——对未曾准备的双方都是。
正面的败军好在有蒙皮盾掩护,两侧的瓦良耐士兵却只好遭殃。
“点火!”
尼恰让那个拿着火把举了半天的家伙动手,现在能多制造一点混乱是一点。各自逃命,自求多福就是了。谁想到——
“嗖”的一箭,正中点火人胸口。火把在距离油料一米开外的地方摔在地上。
“干得好鲁文!”
敌方指挥官注意到地上的陷阱,刚要继续追赶,只见地上的油料平坦光滑,便起了戒心,让部队后撤。
……最后油料还是被尼恰点着了,托了那个神秘施法者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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