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经由魔法改造过的树制建筑物中,伫立着一座醒目的石制高塔。
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外观,往往意味着不同寻常的用途。
比如说,监禁。
“就算已经在这干了快一辈子了,可每次看到这种风格的建筑,还是感觉很不习惯哩。”
在这座和森林格格不入的监狱之前,站着一个和监狱格格不如的人。
“不过也对,说是‘快一辈子’,不过我这点时间在精灵面前也根本不够看哩……”
那人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一般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服中,不过从那露出的瘦骨嶙峋的双手上依然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一位兽人——细长的手指佝曲着,好似王侯手中的权杖。它是那么神经质、乖戾和病态,又是那么威严,仿佛稍稍一抬就会有人头落地。
“啊呀,我都忘了,要审这个犯人……我穿棉服是不是有点不够礼节?”
他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高塔的石门:几个狱卒的身姿从阴影中显露出来,他们腰侧挎长剑,手握铐链,那副阴森可怖的模样象个幽鬼似的出现在日光之中。
沿着楼梯往上走,能看到几个松松垮垮的狱典,他们把兵器斜靠在墙上,对着一个肉馅饼和一罐棕色的树茶打瞌睡;再往上走……拷打室,夹指室,走过通向秘密断头台的拐角,碎肉和腐血的味道让他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一直走到最高层。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礼服的仆从,手里摆弄着一串又重又大的钥匙。就在这里,兽人停了下来,侧耳倾听门内的动静。
“那些类似漏斗形排列的牢房,通常直抵地牢深处一个盆底状的密牢。那里,但丁用来囚禁撒旦,社会用来囚禁死囚。任何一个悲惨的人一旦被埋在那里,就会永远与阳光。空气。生活诀别了:抛弃一切希望。休想从那里出来。”
听到这里,兽人拿他那遍布褶皱的手掌挠了挠脸颊,推开了房门。
“……要是单听你这番话,还真会以为你受了多大折磨哩。”
在这座高塔的顶层,竟然是一处明亮的大厅,内部装饰富丽堂皇,天花板亦用金漆彩画,雪白的桌布满满地布着时令鲜花,靡靡香气,丝丝入扣。
在这大厅正中的餐桌旁,正有一个男孩端正地坐着。
“哦不,失礼了,您是贵族,眼光高些也正常,可能这样的招待在您看来就是折磨了吧。”
兽人拉开男孩对面的座椅坐下,同时扶了扶头上那顶帽檐很深的帽子,仔细小心的把自己的双眼遮住。
面前的孩子,身上背负着多项罪名:在他的家中发现了第四福音的死尸,他在狱中策划了皮靴亲王的逃狱计划,并在第二王女的协助下把他们一起送出了王都。
“是典狱长啊……你误会了,刚才那段话……那是我在祸太的名著中读过的片段,现在我沦落到这步境地,有感而发罢了。”
兽人曾听过,这个男孩习得过祸太的文字,家中有祸太的藏书,现在看来,这传言应该不假。
虽然从外表看,这个男孩的阅历可能不值一提,但对方是精灵,在那幼稚的外表之下,只怕隐藏着远比自己更为悠久的岁月。
无地藩侯——汉萨。
关于他的传言数不胜数。
以精灵来说他的年龄不值一提,却在现女王上台前就活跃在政坛之中
他明明是组成现任女王的第一任班底,却在没有经过任何政治斗争的情况下突然失势
他不是女王的夫婿,却身怀第三福音
他明知道精灵国度对祸太的态度,却毫不掩饰自己曾和某些祸太有很深的瓜葛
他——单看他在这次风波中的行动,也让人难以理解。
“……”
兽人典狱长清了清嗓子,把帽檐拉低,遮住了自己的表情。
他那粗糙的手掌在桌子上掠过,木质桌面上拂过之处,竟浮出一片刻着文字的白树皮来。
“那么,开始审讯吧……你可能会觉得在餐厅审讯有点别扭,不过这是这栋塔里唯一一处能用于审讯王族的地方了。”
“不……我在意的倒不是这个——你那个魔法,是兽人的魔法吧,刻意伪装成白火教魔法的样子,还真的是很像啊。”
男孩用丝毫没有赞赏和惊讶的语调表示赞赏和惊讶,让典狱长反而觉得自己被看扁了。
他听说过,这个男孩是个身上根本没有魔力的“低能儿”,本应和魔法无缘才对。
“这样啊,就算不能使用魔法也学习了相关的知识吗……你对知识的追求已经病态了哩。”
白火教的魔法,远比人类和兽人的魔法要精妙的多,但这魔法,却有一个遗憾的缺陷。
大地与掩藏着大地之火的土地,天空与汲取着天空之火的植物,如果脱离了这些,白火教的魔法就难以发动。
“这座高塔……就是要铸造出一个完全的石质空间吧,借由石头来隔绝掉天和地……拷问道具也都由石头制成——这桌子也是,看似木质,实际上应该是某种特殊的石头。”
在这样的环境里,别说是使用魔法了,时间一长,精灵们还会出现宛如长期服用毒品的禁断反应,连拷问都不用,就会自己把一切吐露出来。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女王才会把典狱长这个关键性职务交给一个非白火教的兽人。
“不过,这一套好像对你没用哩……你本来就没什么魔力,所以就算被放在这种隔绝了魔力来源的空间里,也不会有任何不适,啧……人类的话倒还好说,连精灵中都有完全没有魔力的个体,这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哩。”
典狱长直接当着男孩的面把树皮展开,露出了上面用于审讯的内容。
“……这样合适吗?我这边可是看的一清二楚啊。”
连嫌疑人本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但典狱长非但不为所动,反而变本加厉地把树皮直接丢到了男孩怀里。
“这都是些照本宣科的问题,没什么意义,如果要问这些的话,随便找个狱卒就行了——我亲自过来,自然是想问一些不能记录下来的内容哩。”
典狱长甚至掏出一根笔来扔给嫌疑人,示意他爱怎么写怎么写。
男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拉出了一条介于忍俊不禁和苦笑之间的曲线。
“……你这样子,和我哥——和皮靴亲王还真是如出一辙,你们俩又都是女王的夫婿,难不成女王就对你们这种男人情有独钟?一个不够还要两个。”
“咳咳……我可提醒你,这话对女王是大不敬,可不敢这么说哩,而且女王没有要俩哩,我是兽人,早就力不从心了哩,要靠你哥这样的大小伙子才行哩。”
典狱长一边指出嫌疑人的话是大不敬,一边说出了更加大不敬的话来。
“……我们就切入正题吧,典狱长,劳您大驾,要私下来问我这一介囚徒的,究竟是什么问题呢?”
男孩则一边把剧情拉回主线,一边悄悄把典狱长的大不敬言行记在了手中的树皮上。
他是第一次面临牢狱之灾,并没有什么经验,但他在书中曾无数次地见过这样的伎俩,在面对威逼恐吓对付不了的犯人时,审讯者会反其道而行之,闲扯家常套些近乎,方法或有不同,但究其目的,都是要让犯人放下心中的戒备。
看似不经世事的男孩,早已在书里见过了世间万象,典狱长这点小心思,自然是瞒不——
“好哩,那我就直接问哩——男孩汉萨,你觉得,这个陷害你的事件,到底是谁设计的哩?”
“……”
什么?
即使是世间最智慧的生物,也没有预料到对方会问出这个问题。
“哩……不方便说吗?其实我也知道个大概哩,只要从第三福音的持有者——那些被赐予王血的寥寥数人里找就行哩。”
“……”
在男孩有些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典狱长摘掉了他那顶高帽子,露出了两只非人的耳朵。
那是老鼠的耳朵。
“贼眉鼠眼的鼠人,却当了抓捕审讯犯人的狱吏,坐着猫一样的工作,还真是讽刺哩……即使如此,我还是保持了一点老鼠的小机灵哩,爱听小道消息和喜好审时度势这些劣根性也都没丢下哩。”
男孩呆呆地看着对方的真容,过了好一会,眼中的惊讶才缓和了下来。
他连连眨巴眼睛,从脑海中搜索出了合乎时宜的言辞。
“祸太的世界有句谚语:大船要沉没,老鼠先知道。这么看来,这谚语在我们的世界也适用啊。”
对于这番奉承,典狱长似乎很满意,那两支鼠耳扑棱扑棱地抖动了两下。
“那我就继续说哩,四个福音中,第三福音唯一能实现分散/聚合的福音,在以前,人类和兽人的压迫感过于强大,女王把第三福音分散开使用,确保精灵国度的各个区域都能部署上足够强大的战斗力。”
在这种分散开的状态下,第三福音表现出的能力为“至高”。
无论第三福音被分割成多少份,在第三福音和其他力量发生冲突时永远具有更高优先级:无视祸太的魔免,不受第四福音的干涉,原则上和第一福音同处于最高级别。
本来世上,能够对付祸太的人寥寥无几,而现在,第三福音具有了批量产出这种战力的能力,也靠着这些战力,才让精灵国度在面对伏都教时勉强保持了均势,能够在人类和兽人之间的夹缝中求得生存。
但是现在,精灵们的野心可能不止于此了。
曾经被认为无法战胜的第二福音,已经不在正教的手中了,兽人们也失去了无声的祸太与无白的祸太——在失去了这三位之后,相比于直接的战力损伤,更严重的是,人类和兽人同时也失去了超强的信息战能力,他们已经没有手段来探查精灵国内部的计划了,这样一来,也就难保某些精灵产生出一些不安分的想法。
但是,这些想法,单凭着分散开来的第三福音是不够的:把福音分成这么多份之后,就算“质”能保持不变,“量”的下降也是在所难免的。正教的第一福音自不用说,伏都教也有着能轻易斩杀那名“无行的祸太”的上级祸太,这些怪物都不是现在的精灵们能够挑战的。
为了对付这些怪物,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把分散开的第三福音重新聚合起来,合而为一的第三福音,将拥有更高级别的能力:“全能”:这种状态下,第三福音的力量会一直进行动态调整,始终保持为世界第一。
用具体数字来举例的话,假设第一福音是世界最强的力量,若第一福音力量为10,则第三福音的力量就是11,哪怕第一福音的力量提升到10000,第三福音的力量也会随之上涨到10001。
这是这个世界最高的力量,上级祸太也好,第一福音也罢,哪怕是创造第三福音的神明亲自下凡了,也绝对没法在和第三福音的正面冲突中取胜。
现在,只要避开正教和伏都教的耳目,把分散开来的第三福音逐一夺回,就能取得主导世界的力量了,在第二福音和无声无白祸太已经失去机能的情况下,这已经不再是不可能的计划。
“本来我只是怀疑会有人这么策划哩……但这次第四福音死在你家中的事,也实在太有针对性了哩。”
第四福音是正教安插在精灵国度的监视者,第四福音一死,精灵国度内部的一切计划就能轻易瞒过正教的耳目。
再加上,发现尸体的时间恰恰是皮靴亲王来拜访汉萨的晚上,再连同皮靴亲王的女儿第二王女,第三福音的持有者中,一下就有三个被牵扯进了事件中。
“只有身怀王血的人才能使用第三福音……那值得怀疑的人就很少了,被授予王血的人,只有女王的三个夫婿:我、‘将军’、皮靴亲王,再加上你这个遗老,还有大王女和二王女一共六个人而已,把你们三个还有我排除掉掉后,就只剩‘将军’和大王女两个人了——那么,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哩,你觉得他们两个谁更可能是对你下黑手的那个人哩?”
或许是职业习惯,典狱长在问话时将左边的耳朵凑向了对面的男孩,那只鼠朵上有着一个显眼的缺口,丑陋的伤疤上散发着些许腥臭,普通的受讯者立刻就会心生恐惧。
但是,这次的受讯者并不普通。
纤细的笔杆在男孩手中灵巧翻转着,牵引出回应的话语
“你说,只剩‘将军’和大王女两个选项,好像不止吧……”
“哩?哦对,在你看来我还没有排除嫌疑,所以还有我这个选项哩。”
“……”
男孩没有回答,他默默盯着典狱长的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唉,不是吗……那,是说还有大王女和‘将军’同时联手这个选项吗?我也考虑过这个可能哩,毕竟他们两个是父女,是有联手的办法哩……但是,他们父女很早之前就在政见上分歧很大,现在是说反目成仇也不过的程度,而且,如果要聚合第三福音的话,最终就只能有一人持有福音,我觉得联手的可能性并不大哩……”
那位一直把面目藏在黑袍中,代号为“将军”的精灵,是极端的保守派,而他的女儿,大王女,则是学院派的中坚力量,两人早在很久之前就产生了隔阂,现在说他们会联手起来聚合只能为一人所有的第三福音,这可能性实在不高。
男孩依旧摇了摇头,这次,他带着一股无奈感开口了。
“人是感性的动物,再怎么磨炼自己的理性,也会不自觉地受到感情的影响……总会在潜意识的作用下,避免怀疑自己最亲近的人……弟弟不会怀疑哥哥,父母不会怀疑孩子,丈夫……不会怀疑妻子。”
能使用第三福音的人,除了被赐予王血的六个人之外,不是还有一个本身就有王血的人吗?
一直冷静的典狱长突然暴起,一掌捂住了男孩的嘴巴。
“你……这是大不敬哦……”
典狱长很快平息了下来,但他在刚刚那一瞬间已经足够失态了。
“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后,就会这么激动吗?这样子对典狱长来说可是不合格啊。”
的确,相比其他人,女王的嫌疑才是最大的……实施这个计划的难度也好、计划成功后要面临的舆论问题和后续处理也是,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女王都是最方便聚合第三福音的人选。
“不……我了解她的……我是她的丈夫……她不会……”
典狱长的鼠耳剧烈地耸动,他絮絮叨叨的,不知是在对男孩说,还是在对自己说,过了好一阵子,才僵硬地停了下来。
“典狱长……你很聪明,是能从棋盘外的视角观察局势的人……但是,你却不自觉忽视了棋盘上与你亲近的那一部分,这也是人之常情……”
似乎是见到鼠人颓丧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男孩又减缓了语气。
“不过说到底也只是我的怀疑,也有可能是‘将军’和大王女为了推行自己的政策而追求第三福音聚合的力量……总而言之,我现在和外界隔绝,没有收集信息的手段,只能给出一点猜测,没有任何把握的。”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如果只是为了这种问题而来的话,还是请回吧。”
男孩把树皮递回给典狱长,做出送客的手势。
然而,鼠人典狱长在起身来回踱了一会后,又重新坐回了男孩的对面。
虽然同为王血的持有者,他们两人无法互相读取意识,但做了一辈子侦讯工作的典狱长,依然有着单凭直觉就能一定程度上分辨人言真假的能力。
“怀疑女王……确实是你考虑的比较周全,但是,你说你没有任何把握?这是不可能的——你不想和我探讨这些问题的话,那我就问一些你知道答案的问题吧。”
刚才的激动已经荡然无存,现在典狱长的声音里,已经换回了那种鼠人特有的机警。
“我就问个最简单的问题吧,你为什么要待在牢里?”
“……”
男孩手中的笔杆停下了舞蹈。
“这是什么问题?我是被你们囚禁在——”
“你就不要再装傻了,我是问你为什么协助你哥哥和第二王女逃出王都,自己却继续停留在牢里——我就挑明了和你说吧,对你们的看押,都是由我全权负责的,我特意调动狱卒的轮班,就是为了减轻对你们的警备,是你的话,要逃出去根本不是问题吧?”
“……”
“你说,你在这里和外界隔绝,没有收集信息的手段……那如果真的是有人陷害你的话,那你为何不一起逃出去,去找出信息找出真正的凶手呢?”
男孩手中的笔杆隐约颤抖了一下。
“你……怀疑我?”
“不要忽视棋盘上每一部分。这不是你刚刚说的吗?”
“……”
典狱长露出了见到猎物上钩的贪婪神情。
“你明明可以逃走,却刻意留在这里,简直……像是在等着谁来找你一样啊。见到我之后,你又立刻诱导我把视线转向女王……真是厉害啊,世界最有智慧之人。”
难以想象一个刚刚经受巨大刺激的人还能散发出这样的压迫感,恐怕刚才那副模样也只是装出来的而已。
“在你们被捕之时,我就立刻察觉到这之后另有隐情了,我放松看守你们的警备,除了想帮助你们,还有另一个用途。”
只要留出空子,那个幕后的黑手一定会乘机对这三人下手,夺取他们身上的第三福音,而典狱长也就能凭借他那堪比老鼠的嗅觉,抓住幕后黑手的马脚。
但是,预料中的袭击并没有发生,皮靴亲王和第二王女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就逃出了王都,这让典狱长一时陷入了迷茫,但当他知道逃走的只有两人,而那个叫做汉萨的男孩依然留在牢中的时候,他立刻就想到了什么。
假如汉萨才是那个幕后黑手的话,一切就能解释的通了……那两个人一定会对这个最智慧的男孩言听计从,男孩只需要在给他们设计的逃跑计划中设下陷阱,就可以轻易杀死他们了。
同样的,这个男孩也知道,即是贵族,又策划了逃狱事件的他,一定会引起上层的高度重视,而这个他身怀王血,具有读取普通人意识的能力——要审讯他,只能派同样持有第三福音的人来,他再趁机把事件嫁祸到女王身上,引起王都内部的混乱……
“说了这么多,我这些也都只是没有任何证据的猜测……现在,我希望你能合理地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要刻意留在这里,又把你的哥哥皮靴亲王和第二王女送去了哪里,如果你给不出能使我信服的理由的话,我不排除自己会对你做些什么的可能哩。”
典狱官身体轻轻向后靠住椅背,胳膊肘分开搭在两侧扶手上,这个动作让他略微抬起下颔,露出一副俯视的姿态。
他很清楚自己的分量,这些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精灵,耗费岁月构设出来的计划远飞短寿的自己可以想象,为了窥见这计划的真相,就要从这些精灵的口中一点一点地把信息抠出来。
面前的男孩或许并不是幕后黑手,但考虑到他的智慧,再从他的这些诡异行为来看,他一定探到了这次事件最核心的部分。
“……这还真是……很尖锐的两个问题啊。”
男孩的口风明显松了一些,典狱长暗自露出了老鼠般的笑容。
不过,他并没能如愿得到答案,反而是——
“你提出的两个问题,我就用两个祸太世界的问题来回答你吧。”
“?”
椅背发出嘎吱一声,男孩做出了和典狱长一样的后仰,两张面孔之间顿时拉开了很远的距离。
“首先是你的第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留在这个牢里……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吧:神箭手和初学者各持弓箭,进入角斗场中死斗,神箭手十发八中,初学者十发四中,请问他们谁生还的可能性更高呢?”
典狱长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祸太世界里的问题,居然这么简单?……好吧,我觉得当然是射的更准的神箭手更容易获胜了。”
狭路相逢强者胜,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一样的道理。
“没错,单纯的双方角力,自然是强者更占优势——但是,如果在这个角斗场中,再放入一个箭法十发六中的普通弓手,谁活到最后的可能更大呢?”
哈?……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典狱长再次怀疑是否是自己听错了。
如果是再加入一个十发八中的神箭手的话,还有讨论的价值。只是放进一个十发六中的人的话,神箭手还是最强者,这点不会有任何改变,狭路相逢,自然也是强者的生还可能最——
典狱长的鼠耳剧烈颤动了一下。
“等!……这是……你的意思是……”
稍稍思考一下,答案立刻就有了变化。
初学者和普通弓手会率先攻击威胁最大的神射手,神射手则会优先攻击威胁更大的普通弓手:仔细一算的话,在第一轮对射中,神射手和普通弓手都有八成左右的可能阵亡,而无人攻击的初学者则必定能存活下来。
“你似乎也明白了啊……如果只是两方势力对决的话,强者自然更有优势……但如果对局之人不止两个的话,‘最弱’反而成了优势。”
最强的神箭手会成为所有人率先攻击的对象,最弱的初学者则是其他人最后才会攻击的目标。
“多方势力交错的棋局中,往往会是弱者留存下来……就在前不久的人类国度的棋局里,一个没有任何魔法和能力的普通人类,迈过福音与祸太的尸体走了出来——现在我留在牢狱中,就是为了把自己摆到弱者的位置上。”
待在这个和外界隔绝的高塔里,就算男孩汉萨再有智慧,也无法推算当前的局势,也影响不到棋局——这样的人,对于暗中角力的各方势力来说,都可以被认为是“安全的”。
更何况,在这石制的高塔之中,精灵们大都难以使用魔法,如果有哪方势力要暗杀在这塔中男孩,会大费周章不说,还容易在这复杂的棋局中露出破绽,暴露身份。
“祸太们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对我来说,就是这里了。”
不知不觉间,典狱长已经端正了坐姿,撑着桌子把身体向前探去,这幅姿态,与其说是审讯,还不如说是请教更合适。
“但这样的话,那你当初又为什么要帮你皮靴亲王出去哩?”
即便心态已经有些改变,典狱长依然保持着审讯者应有的警惕。
如果只是求自保的话,把皮靴亲王一起留在牢狱这个“弱者”的位置,应该是对他更安全的选择,但男孩选择协助王女把皮靴亲王救出去,以他的智慧,一定是有更加巧妙的安排吧
“啊……我哥啊,他还是挺重要的,有着解开焦灼局势的关键作用,”男孩用完全不重要的语气评价着兄长的重要性,“不过我也没给他安排什么计划,让他按自己的想法随便来就行了。”
一边说着皮靴亲王有解开焦灼局势的关键作用,一边又说没给他任何计划。也难怪典狱长在听到这番话后会面露苦笑了。
“您这回答可就有点……如果是‘将军’或者我的话,还说的过去,但是……你说,让你的哥哥肚子去解开局势……这就有点……我直说了吧,你也应该知道,你那个哥哥,皮靴亲王他——难堪大用。”
男孩抿了抿嘴,不置可否。
“皮靴亲王,他——确实很有理想,也有些见识,只是他的能力……我直说了吧,他也就是个愤青而已,能意识到现状的不足,却完全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要让他做个为革新摇旗呐喊的公子哥还行,但要让他解开局势,恕我直言,他除了说点废话外,根本什么也做不到。”
典狱长的话说得很苛刻,但也都是事实——几十年的审讯工作下来,他几乎从未看错过人,像皮靴亲王这种角色,绝对没有看穿迷局的智慧。
“要把解开局势的重任交给一个连棋局都看不清的人……我可不相信你会下这么荒谬的判断哩。”
典狱长眯起了眼睛,话语中重新染上怀疑。
对此,男孩打着哈哈做出回应。
“唔……他也不是完全没用吧,你不也说了吗,他还是能说点废话的。”
“说点废话,就能解开局势了吗?”
典狱长似乎是感到被冒犯了,语气中的怀疑换成了愠怒,隐约还夹杂着鼠牙磨咬的声音。
男孩不置可否,用笔在桌面上描画出一段文字。
“就还拿角斗场里的那三个弓箭手举例吧,不过这一次,增加了一点规则,在他们的脸上各写上了一些文字。”
这是带有魔法的文字,只有脸上写着“杀”字的人,才可以攻击其他人。如果脸上写着“防”字的人发动攻击,就会因魔法文字爆炸而死。虽然是这样的规则,但其实三个弓箭手的脸上写着的都是“杀”字。
那么,这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呢?
典狱长的双眼微微闪烁,迟疑地说出自己的判断
“……感觉……局势大概会陷入僵持吧……他们谁都无法确认自己脸上是什么字,自然也都不敢贸然发动攻击,就算你可以看到其他两人脸上写着的是杀字,也不会自讨苦吃地告诉其他人……不,这种情况下,就算你告诉对方脸上写的是‘杀’字,对方反而会以为是自己脸上写的是‘防’,你这是是在诱使他们攻击导致自爆……”
无法看到自己脸上的死字,无法通过交流得知脸上的死字,就算被告知了脸上是死字也不敢轻信。
可谓毫无破绽,毫无出路的死局。
典狱长自认找不出破解的方法。
“这种情况下……假如,我哥路过这里,对三人喊了这么一句话呢?——你们之中,有人脸上写着杀字——喊了这么一句废话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典狱长愣了一下。
你们之中,有人脸上写着杀字。
这毫无疑问是一句没用的废话,就算不说,场中的三人用看的也都能确认这个事实——不,倒不如说,三人用看就能确定的是更进一步的事实“三人之中,至少有两个人脸上写着杀字”。
所以,这句废话是没有意义的,把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再重复说一边又能对棋局改变些什么?
“什么都不会发生,我可以肯定。就算你哥不说,这种事情大家也都知道,把这种废话再说一遍,没有任何意义,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哩。”
典狱长昂头给出答案,语气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感。
“你说的对……除了我老哥之外,没人会特意说这种没有意义的废话,所以……除了他之外,你们没人能解开这种局势。”
而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典狱长心头顿时一股无名火起
“你说什么!……呵,那我倒要请教了,说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又能让局势产生什么改变?”
被指出自己比不上皮靴亲王,这让典狱长实在难以接受,谈吐中逐渐多出了火药味。这也难怪:就好像一位干了一辈子的鞠躬尽瘁的老警察局长,突然被著名的大科学家下了论断,说他还不如一个只说不干的关系户有能力……无论这老警察局长的心理素质有多好,都没法对这个科学家保持冷静吧
男孩装作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用例行公事的口吻回答道。
“局势的变化可大了……在说出‘你们之中,有人脸上写着杀字’这句废话后,三个弓箭手先是互相对视一眼,没有任何动作;之后,他们没有任何动作地对视了第二眼,而在第二眼之后——角斗场内,就化为了充斥着血腥肉块的厮杀地狱。你能想明白这是为什么吗?”
“……呵~你还装着问为什么,”这一次,典狱长的回答变得异常冰冷,再没有刚才那种请教的感觉,“我看,你是在故弄玄虚吧?我的智慧或许比不上你,但我自认为自己的逻辑是不会出现漏洞的。”
逻辑啊……
男孩露出了家猫般的笑容,交叉十指垫住自己的下巴
“说来听听。”
“先不说弓箭手怎么能从‘三人中有人脸上写着杀字’这个信息推出‘自己脸上写着杀字’的结论来的?——‘有人脸上写着杀字’是三个弓箭手一开始就能看到的吧,为什么要等到把这废话说出来后才能推出结论?难不成同样的信息,听到的和看到的还不一样?——我理解你想要维护哥哥的心情,不过你特意编出这种自相矛盾的题来,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吧?”
典狱长连续用手指关节扣响桌面,提醒对方不要小瞧了自己。
“你的第一个问题确实有道理——在这种局势下,‘弱小’也可能会是一种优势。但是第二个就太牵强了——那些人人都知道的无用废话,无论何时,都不可能破解局势!”
啪的一声,典狱长张开五指,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宛若判官的惊堂木一般,单靠着气势就压倒了男孩。
也就在这短短一瞬间,男孩的表情突然剧烈地变化了起来。
从遗憾到悲哀,从悲哀到痛惜,最后化为了自暴自弃。
“?”
典狱长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但是却完全无法理解。
不过是自己指出了对方的一个题目的疏漏而已,这个男孩在遗憾什么,在悲哀什么,又在痛惜什么,最后还那副放弃了一切般的样子……不至于吧?难道是所谓世界最智慧生物的矜持,不能容忍别人发现他的错误?这也太小气了吧?
典狱长想要出言安慰,男孩却突然开口了。
“嗯……你说的没错,我出那道错题,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有没有因为过于信赖我而丧失了主见的,不过幸好,你敏锐的发现了我的错误,有你这么可靠的人在王宫中,我也可以稍微安心一些了。”
他的语气悲凉,僵硬而软弱地附和着对方。
“至于我为什么策划皮靴亲王的逃狱计划……嗯……因为这样可以把第二王女牵扯进来,借机把她送到国外,万一这次事件引发了王都暴乱并导致女王和大王女遭难,还能为王室留下最后一个正统继承人。”
男孩的声音里充斥着不加掩饰的沮丧——典狱长再熟悉不过了,这是谎言被拆穿的犯人,无奈招认时特有的声调。
看来这一次,可以在自己的手下败将的名单上,添上这个号称世界最高智慧的男孩的名字了。
“你也不用太沮丧了,我毕竟做了一辈子审讯哩,自然有找出逻辑漏洞的能力的……你的答案也算让我满意,的确,想要自保的话,摆到弱势的位置是更聪明的选择……再加上,这座能够封住白火教魔法的石塔可以说是精灵国度中最安全的地方哩,你就待在这里吧,等我有嫌犯的下一个线索时,还会来找你商量哩。”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的典狱长,说着不知道是安慰还是自吹自擂的话,用两根手指捏住帽檐稍稍往上一抬,做了一个十分勉强的脱帽致意后,心满意足地踱着方步从房间中走了出去。
房门嘎吱一声合上,男孩气势一颓,从喉头吐出一声憋了许久的哀叹声,这声彷徨的弥音乘着屋中的静寂渐次泛沿开来。
“可悲啊……”
在这时,本应只有男孩一人的房间里,却渗出了第二道声音。
“与其说是可悲,不如说是可笑更为恰当吧。”
异变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啪嗒啪嗒地,一滴滴液珠,从本应密不透风的天花板滴落到男孩面前的桌面上。
并不是因为石质的房顶漏雨了,也不是因为凝结在石头上的露水落下了。
那滴落的并不是水,或者说,并不是任何常人所能理解的液体。
那是石头。
液态的石头,一滴一滴地落在男孩面前的桌子上,进而聚集,糅合,最终汇聚起来,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然后——
石头做的女子,用石头做的声带发出声音:
“落后的世界孕育出落后的国度,落后的国度诞生出落后的生物,落后的生物发表出落后的言论……真是让小女忍俊不禁啊……”
“不过,这种落后,小女并不讨厌……对于小女来说,对于被‘先进’所逼死的小女来说,这种落后,真的很……令人怀念……”
“……”
男孩汉萨没有回答,也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情绪。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石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更没有见过这样的能力。
没有见过,但他知道。
自顾自地,男孩依次在桌面摆上一些东西。
一颗皮靴上的铁扣,第二王女的发饰,一段战斗用的钢丝,一根典狱长留给他的笔,再接着,在最后的位置上——他摆下了一颗石头。
“欢迎光临,在我被构陷入狱期间,来拜访我的第五位客人……”
刚才的哀叹感已经当然无存,男孩汉萨,换上了一副服务行业特有的公式化笑容。
“操纵,不,是统御石头的上级祸太啊,快坐下,来吧——”
“——说出你的疑问,行出你这步棋。”
————
虽然那曼妙的轮廓与正常的妙龄女子并无二致,但仔细一看就能看到,女子的体表上似乎一直在有流质滑动。
“唔……如果方便透露的话……不知道小姐该怎么称呼?”
闻言,女子微微蹙眉,在那光滑的眉间涌起一片沟壑来,像是诧异,又像是嗔怪。
“公子一眼就能看出小女是上级祸太,却不知道小女的名字?”
“嘛……说来惭愧,我曾和贵教的‘无行的祸太’有过一点交情,他和我提过三位上级祸太的事情,我隐约记得其中有一位是统御岩石的神女,但时日已久,再加上我头脑不甚灵光,一时记不起您的名讳了?”
男孩汉萨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和典狱长不同,这一位要是一个伺候不好真有可能就把自己给做了。
“噗……公子的头脑不甚灵光?这是仅次于刚才那鼠人的天大的笑话了,”虽然女子用衣袖遮住了双唇,但那流质脸颊上泛起的些许波纹依然出卖了她的笑意,“叫小女宫商便好,小女是无道的祸太——石间宫商,当年无行的祸太被杀一事,小女没有出手相助,要给公子赔个不是了。”
没有出手相助……恐怕还暗下黑手了吧……但那又怎么样呢,就算这女人直接明着说自己就是当年的凶手,男孩也不敢有半点违逆的意思,只得苦笑着扯开话题。
“宫商小姐,你刚才说典狱长是天大的笑话,莫非是……你看出我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角斗场里放入三个弓箭手,在他们的脸上刻上魔法文字,只有脸上写着“杀”的人才能发动攻击,如果脸上写着“防”的人发动攻击就会因魔法发作而死。而实际上,每个人脸上写的都是“杀”字,都可以发动攻击。
然而,由于三人都没有办法看到自己的脸,互相之间又都是充满了猜忌和忌惮的死敌,导致三人根本没有办法确认自己脸上的文字。就变成了三人都无法动弹,永远僵持着的绝对死局。
就在这时,有人对他们说“你们之中,有的人脸上写着杀字”,这毫无疑问是一句无用的废话——因为就算不说,弓箭手们用看的也能明白这个信息。
但是,就是这一句废话,却能破解开这互相纠缠的局势,让三方势力在互相对视两眼后,立刻厮杀了起来,这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名叫宫商的石女沉吟片刻,拾起了桌面上的笔,写下答案。
“依小女所见,解开这道谜题的关键,在于要找对这个推理的起始点。”
既然三人之中有的人脸上写着杀字,那就有三种可能性。
情况1:一人脸上写杀字,二人脸上写防字
情况2:二人脸上写杀字,一人脸上写防字
情况3:三个人脸上都写了杀字。
一般人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都会认为,毕竟每个弓箭手都能看到两个脸上写着杀字的人,就以此为基础直接从情况2开始推理,这样立刻就陷入了死穴……正确的做法是,以三个人都听到的那句废话为基础,从情况1开始推理。
(具体推理过程为:
假设情况1:一杀二防。这种情况下,在杀字弓箭手眼中,可以看到两个防字,所以当他听到“你们中有人脸上写着杀字”这个消息时,一定能确定这个杀字在自己脸上,也就会向其余两人发动攻击——但是三个弓箭手在对视一眼后,没有人发动攻击,说明情况1被排除了,三个人顿时都得出《结论》:至少有两个人脸上写的是杀字。
假设情况2:二杀一防。这种情况下,在杀字弓箭手的眼中,可以看到其他人是“一杀一防”,加上第一次对视的《结论》:至少二杀,从而确定自己是杀,也就能发动攻击了——但是三人在对视第二眼时,依然没有人发动攻击,说明情况2也被排除了
情况1和情况2都被排除,只剩可能3——三个人都是杀字,于是同时展开了混战)
看着宫商在桌面上写下的密密麻麻的字迹,即使是以智慧闻名的汉萨也忍不住吹出一声惊讶的口哨。
“虽然小女能够推的出答案,但果然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啊——原来只是把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说出来,就能有这么大的改变吗?”
事实正是如此。
把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大声宣告出来。
如此简单的事,能做到的人却寥寥无几。
典狱长他们,把皮靴亲王看作是只会说些废话的公子哥,当成私下聚会里的谈资笑料,殊不知在汉萨看来,他们才是真正令人发笑的井底之蛙。
把一件大家都知道的小事高声说出来,看起来大家并不会因此得知什么额外的信息,但实际上,这能让大家得知“大家都知道了这件小事”这个信息。
如果不把那句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三人中有人脸上写着杀字”大声说出来,那么弓箭手A永远无法确定,弓箭手B是否知道“至少两人脸上写着杀字”。
而说出这句话后,只要三人对视一眼且没有人发动攻击,三人都会明白,“至少两人脸上写着杀字”已经成为了全场都知道的共识。
“小女明白了,把我知道的事,变成我知道你我都知道的事,这就是‘废话’的作用。”
宫商也同时回想起了典狱长刚刚的模样,脸颊上再次荡起了波纹。
“哈哈……我……又想起刚刚那个鼠人自以为是的样子了,什么都推理不出来,还,还……自吹自擂,说自己是做审讯的,逻辑能力很强什么的……他哪里有什么逻辑推理的能力啦哈哈哈哈……”
宫商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笑意,流质的身体小幅度地颤动着,让人不禁担心那副小身板会突然散成一滩水来。
不过,男孩并没有被这笑容打动,相反,他的面容顿时布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悲戚感。
“如果典狱长真的只是单纯的自大也就罢了……但恐怕……就他那点逻辑能力,在现在的精灵国度中也已经是屈指可数的‘天才’了……”
“不会吧?……就,就那副德性?”
“对……我本来还想着,只要典狱长……哪怕对我的问题想出一丁点头绪,我就愿意相信这个国家还是有希望的,可是,他居然……我也懒得理他,随便把他打发走了就是了。其实不只是逻辑推理……军事,学术,工程……这个老朽到骨子里的国度,无论哪个方面都拿不出一丁点够格的人才来。”
精灵们往往都身怀着超强的魔力,而超强的魔力也伴随着超长的寿命,超长的寿命……就意味着几乎少有变更的上层阶级,与其说是安定,还不如说是透着一股死气。
就如刚刚说过的,强大反而也会成为一种劣势,只知道依赖天生魔力的精灵们,早就被魔力稀缺人类和兽人甩到身后了。
失去双手的残疾,往往会锻炼出一双灵巧的腿脚
失去视觉的盲人,往往会锻炼出一副聪敏的耳朵
失去魔力的男孩,艰苦治学终于得到无上的智慧
个体远比精灵弱小,连谋杀都成问题的人类和兽人们,伐山开路,开垦荒地,用随处可见的材料去建筑房屋,在兽骨兽皮上设计文字,他们用远逊于精灵的寿命去探寻知识,早已把这些高高在上的种族远远地甩在身后。
失去、缺乏、逊色……和这些词相伴并不可怕,在这些词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同样优秀甚至更胜一筹的替代品。
相比之下,更可怕的是一直和这些词无缘……没有遗憾,就会无欲无求,也无前进的道路。
从这个角度来看,男孩还要感谢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才是,毕竟是这场阴谋才让这枯朽国度的一潭死水中泛起了些许波纹。
“啊!抱歉,宫商小姐!我好像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汉萨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把一个不得了的人晾在了一旁,立刻绷紧了身子站正道歉。
“无碍无碍,小女也难得有机会和他人交心……听公子的意思,似乎是为这个国家的愚昧’不满?”
“不是为他们的愚昧……是为他们的自大。”
世上有聪明人的路,也自然有愚昧者的路,只要迈步,便能前行。
但自大者,不会迈步。
“刚才的典狱长……就算不懂,只要发问,就能得到知识……但他没有,他把自己不明白的问题归结为是出题人的胡言乱语……这也难怪,如果我还是贵族,他一定会继续向我请教,但他是典狱长,我是阶下囚,就算他听说过我的名声,他的内心也不允许他承认自己比一个低贱之人愚昧……”
与这些人的自大相比,所谓的求知欲根本不值一提。
在精灵国度的统治阶层中,典狱长并不是唯一一个如此自大的……倒不如说,身为外来鼠人的典狱长,和其他精灵血统的贵族相比,已经最“谦逊”的一个了。
青涩嗓音的叹息第二次在石间内回荡。
“世上所有的叹息,都是因为无能——落后的国家源于无能的上层,无能的上层最显著的标志,就是认为地位比自己低的人就会比自己更无能。”
就在这时,男孩的脸上传来了奇妙的触感……光滑,坚硬,似乎是玉石,但是又有一丝温暖。
“还请公子不要伤心,落后未必值得哀叹……小女,正是因为所谓的先进,才会……”
男孩突然注意到,那用流质构塑出的精致面孔,看上去竟和自己的外表一般年纪。
“唔呃……啊,原来祸太里……还有你这种类型的啊……我以前见过的祸太,都是很具有攻击性的性格……抱歉,当我没说。”
泡在书房里这么多年,汉萨已经记不清上次和同年龄外貌的小女孩交流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反而有些不自觉地拘束了。
察觉到男孩的窘境,宫商咯咯一笑,松开捧住男孩脸颊的双手。
“不,公子误会了,小女现在是想要向您问询,为了尽量避免争执,才采用这样的性格和身体的……如若公子是小女的敌人,小女也就不会是这副态度了,还是说,公子是有那种喜欢被大姐姐痛骂的癖好呢?”
“……不,免了。”
宫商的声音骤然冰冷,察觉到这点的男孩明智地在求知欲和求生欲之间选择了后者。
“那个,宫商小姐……我们可以切入正题了,你说你想要问询我……我不敢不答,但我事先声明,你如果想问有关福音的问题的话,还是另请高明吧——我缺乏魔力,身上的第三福音只是个摆设而已,压根就没用过……也就是了个防读心的作用罢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男孩开始在手中积蓄力量,但除了指尖放出了一些光芒外,再没有任何异动。
精灵本是具有极高魔力适性的种族,却会出现男孩这样魔力稀缺到连福音都无法驱动的个体,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男孩才会失去手中的权利的吧
“看来确实如此,公以子的魔力,是没法像令兄那样娴熟地使用第三福音的力量……”
“……?”
男孩的眉毛隐秘地挑动了一下,就连这细微的动作也没能逃过宫商的眼睛。
“哦,是小女忘了说了……”不知为何,宫商的声音中,刚刚的温情已经全然不见,只留下一股知性的冰冷,“说来不甚光彩,有位祸太落到了一个叫哈达维的人类手里——想必公子也知道此人的事——小女在去找这祸太叙旧时,恰好见了令兄一面,啊,公子不用害怕,小女只是一觑他们的睡颜,并没有起什么冲突……令兄和第二王女现在很安全,还请放心。”
“……”
只是一觑他们的睡颜。
现在很安全。
谁都听得出这话中的弦外之音。
“不巧的是,就算公子提前打了招呼,小女还是要问些关于福音的事,不过不是第三福音……”
字面意义上的玉唇顿了一顿,祸太的目光转向男孩刚刚放到桌面上的钢丝。
“小女,想问公子的是,关于第四福音的事。”
连续第三次,男孩做出了只能用“……”来描述的开口动作。
第四福音,它之前的持有者是一位人类,因为高超的魔法技术被玻璃堡聘为了副院长,和玻璃堡院长、大王女并列为学院派的三巨头,在男孩汉萨的心中,此人的智慧足以和自己相提并论,如果综合实力和智慧来考量,第四福音毫无疑问是精灵国度的第一人。
然而,这位“第一人”,却被发现惨死在男孩汉萨的家中。
稍稍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男孩谨慎地挑选字词做出回答。
“……从第四福音尸体上的伤口判断,杀死他的是来自人类国度的‘黑衣杀手’,据传这个杀手,在对抗盖勒斯时也有参战,具有对抗福音的经验——咕!……”
仅仅一个瞬间。
石制的桌面宛如水球一般炸开,又立刻汇聚成了一支巨大的手臂,一把抓住男孩的身子按在墙上。
“看来是……小女刚才说的不够清楚了……”
不知何时,宫商的玉足已经和石制的地面融为了一体。
“小女是为了避免争执,才用这样温顺的性格和公子谈话……但如果公子不愿意合作的话……”
男孩的声带和骨头一齐发出悲鸣。
“小女把这座石塔化作自己的耳目已经有些时日了……前不久,那位黑衣杀手来找过公子了吧?杀死第四福音的人,自然就能夺走第四福音……但那位黑衣杀手身上并未有携带福音的迹象,这种事情不仅小女明白,比小女更智慧的公子也自然明白……”
咕咕噜噜的声音响起,石制的巨手松开男孩,重新化为液态的石头融入了石壁之中。
“那位黑衣杀手并不是凶手……小女不仅知道这件事,小女也知道公子知道这件事,小女没有大声说出来,导致公子不知道‘小女知道公子知道这件事’,使公子说了傻话,小女要给公子赔个不是了~”
玉石制的脸庞凑向男孩,露出了艺术品特有的美感笑意。
“就算真的有人把第三福音聚合起来,我们祸太也不会害怕……说到底,‘在正面冲突中必定能胜过这个世界的一切力量’这个看似强大的概念本身就有太多破绽可以针对……正面赢不了的话,只要从暗处寻找机会就行了。但是,如果这个人同时持有第三福音和第四福音的话……那就有点棘手了。”
这次的幕后黑手,把第四福音持有者的尸体塞到男孩的屋里来陷害男孩……那就有理由相信,幕后黑手已经夺取了第四福音。
“小女能使用特殊的‘眼’,如果是其他的福音,只要扫过一眼就能确定大概的位置,只是很不巧,第四福音就有些麻烦了……”
第四福音并不像其他福音一样,具有“全知”、“全能”一类的夸张能力,却别有一番玄机。
其能力为“错觉使”:顾名思义,是使人产生错觉的能力。
既然如此,那其持有者自然也能让人产生自己身上没有第四福音的错觉。
“就算以那特殊的眼睛,也无法看穿福音制造的错觉……小女无能,只有像刚才这样,直接接触到对方的身体,才能确定第四福音有没有藏在对方身上……”
石制的手指再次在男孩脸上划过,光滑,坚硬……但已经没有了一丝温暖。
宫商凭借着自己能融入石中的能力,已经暗中接触过了很多王血持有者:在野外休息过的第二王女和皮靴亲王,在这石制高塔中的男孩和典狱长,都确定了这些人体内没有第四福音的迹象。
“问题在于,那座玻璃之城。”
玻璃之城,是指学院派的根据地:玻璃堡。
那是一个由特制的巨大球体玻璃完全包裹而进的,几乎堪比一座小镇的巨大学院。
那里除了几个审查严密的入口外,几乎完全与外界隔绝,就算宫商能融入大地,也没法穿透地下的特殊玻璃侵入其中。
大王女,作为学院派的领袖,就居住在玻璃堡之中……而女王作为国家的象征,也要在学院的开学季去玻璃堡中住上一段时日。
“你想让我……把你带进玻璃堡?”
男孩强忍着全身上下的剧痛,连说话都变了音。
“不~~~如果是入狱之前的公子,这方法倒还可行,但现在的公子,只怕一露面就会被追捕吧,还想把小女带进去……噗嗤……”
宫商又一次抿着嘴笑了起来,但这一次,她的笑容在男孩看来,宛若恶魔。
由于桌子已经化为流质的石头融入了墙壁中,男孩之前放在桌子上的物件也都掉在了地上,随即,石制的地面涌动,把那些东西送到了宫商身旁。
“这些都是这几天来见过公子的人留下的东西吧……依小女所见,公子也一定预料到了,凭您那名声在外的智慧,一定会吸引来各路人士向你讨教,公子装作是为他们解析局势,或通过建议,或通过暗示……让他们按公子的计划行动,不自觉地变成一枚枚棋子……”
“靴扣和头饰,应该是皮靴亲王和第二王女的东西吧,他们的逃狱和后续的计划都是由公子计划的,如果小女所料不错,公子应该已经为他们安排好在玻璃堡内行动的计划了……这卷羊皮纸,是那个鼠人的东西,就像公子说的,他不能接受自己比身为囚犯的公子愚昧,所以在鼠人提出‘将军’和大王女有嫌疑后,公子再指出另一个人选——女王,这样鼠人就会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而把侦查重点放在‘将军’和大王女身上……”
既然这位世上最有智慧的男孩,已经利用各路人士安排好了针对各个嫌疑人的侦查计划,宫商也就不必去画蛇添足了。
那么,要准备的事,就只剩一件了,那就是在这个凶手露出真面目之后,要如何对付这个可能同时身怀两个福音的硬骨头。
“公子来和小女做个交易怎么样?小女觉得,公子应该很想要权利吧?站在精灵国度政坛的顶点,让这个国家在公子的带领下发展前进……”
宫商明显地感受到,坐在石地板上的男孩身体颤动了一下。
“……你想我做什么?”
话音未来,男孩头顶就传来了一阵异常的响动。
那是液体波动的声音,抬头一看,天花板已经张口了一个圆形的巨大出口。
“小女想请公子帮忙安排一个计划……一个让小女,找回失落的记忆,找回完整力量的计划。”
男孩没有回答,或者说,没能回答。
石制地板突然像橡胶一般卷起,把他彻底包裹进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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