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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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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默然声止
  • 2019-07-28 05:38:07
短篇

“那个,嗯,虽然这样说很失礼……可以请你去死吗?”

二晚结束的铃声刚刚打响,她就从前座扭过身,对我这么说道。

“……诶?”

我理所当然地吓了一跳。

依我看来,她是一个相当寡言少语的人,至少在我坐她后座的这三年来,我一次都没发现她与谁长时间地交谈过,朋友什么的自然无从谈起。整天埋在试卷堆里,像河蚌一样紧闭嘴巴闷不做声。被这样的她忽然抛来“去死”的爆炸性言论,还是以“能借我橡皮擦吗?”般的语气,任谁脑袋都会变得一片空白。

我何时在哪里得罪过她吗?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尽管我是她的后座,但直到目前为止,我们之间还从未有过对话,冲突更是不曾发生。再说,我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罪大恶极的事,一直都小心翼翼循规蹈矩地过活着,理应没有种下会造成“被要求去死”这种戏剧化展开的诱因才对。

那她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完全没有头绪。

我像手上黏着正在读秒的定时炸弹一样局促不安。

“可以吗?”

她直视着还没回过神的我,又问道。

“别,停,暂停,我很困扰,先让我想想。”

惊觉到继续沉默可能会被误认为默许,我赶忙说。

岂止是很困扰,问题大着呢!尽管我不赞成生命无价,但听从她的要求不明不白地死掉怎么看都是一件亏到爆的事情——或者说,正因为我认为生命是有价的,所以绝不能毫无代价地把生命送出去。通过工作,人类可以以月为单位将生命转化为金钱,全部折算下来会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所以我的生命可是我重要的财富储备,跟银行卡一样。不能把银行卡随随便便地交与他人,这是现代人的常识。

“请重视别人的生命!”如果我是教导主任的话,一定会这样好好地训斥她,让她写一份千字检讨来反省自己对他人生命的不尊重。但我还没有狂妄到自认可以矫正他人思想的程度,于是只好斟酌身为普通同学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理由。对,首先要问问她的理由。作为生命的交换物,理由显然是不可或缺的。有不少人是只为了一个理由而死的呢!虽然我现在并不想成为其中一员就是了。如果她真的拥有夺取我性命的理由,那就得想办法将其消解掉才行。

“因为我想拿第一。”

她露出严肃的表情,回复道。

第一?什么第一?哦,年级第一。原来她想拿年级第一啊,这的确是令人信服的理由……要这么说肯定是骗人的。

这人在想什么啊?因感到荒唐透顶而不由得苦恼起来的我,看起来肯定把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不不不,你已经是年级第一了吧,几乎每次大考。”

“几乎。”

她像是要把这个词从声波中硬生生扯出来一样低声重复了一遍。

“并不是每次。有几次你超过了我。”

“那也只有三次啊?”

我竖起三根指头,着力想让她意识到三是一个极其小的数字,是一个在物理实验题中可以被舍去的存在。我对物理还算是比较拿手的,因此充分了解三这个数字在数据表中的地位有多低。相当低,做为理由绝对站不住脚的低。

“那足够多了。”

很不幸,我用手指做出的极力主张似乎起了反作用。

她调整了身体的朝向,这回是完完全全正面对我。我还未如此直面过一个女孩子,不免开始有些紧张,全身变得紧绷绷的,让我产生一种身体变成了一块饼干的错觉。窗外没有月光,深沉的黑暗投射在她的长发上,凉意从发丝间辐射出来。与这股凉意相反,我倒感觉有越来越多的热量像无数条小蛇一样在体内四处爬行。好烦啊,我的血液,不要在身上到处乱窜好吗?

明明性命正在遭受威胁,却依然对异性如此腼腆地起了反应,连我都不禁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喂!悠哉过头了吧蠢货!心中的小人怒骂道,至于小人的脸为什么红彤彤的,这种事还是不要追究为好。

“这么说吧,我一直都希望高考也考到第一,但我开始担心这并不能实现。”

似乎没有注意到某个生物心中小小的自我厌恶,她端正坐姿,继续说道。

“你的成绩一直以来都没有和我相差太远,最近这种差距甚至在缩小,这令我很不安。”

这是自然。再怎么说现在都已经是高三了,为了提高自己的成绩,我不得不付出努力,结果便是混得了年级第二的虚名。努力这东西虽然是个二五仔,但一次都没有背叛过我。因为我很清楚这家伙的德性,它是个势利眼,对聪明人总是笑脸相迎,但对蠢人则如铁公鸡一般吝啬,证据就是同样努力的两者获得的回报却天差地别。啊,这并不是说我是个天才哦,说不定我只是个受它亲眯的白痴呢。

不过没有想到,原来她居然这么关心我(的成绩)啊。不妙,受到异性关注的感觉不要太舒服,嘿嘿嘿嘿。

“也就是说,我成了一个威胁?”

竭力抑制住飘飘然的感觉以及大叫着“自欺欺人!”的羞耻心,我就着话题确认道。

“是的,所以为了除掉你,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去死。”

“死”真是一个有感染力的名词,一经出现,之前的粉色泡泡顿时全都结成了冰块,咚咚咚地狠狠砸在我的头上,好疼。

这算哪门子最好的方法?这太极端了吧!……虽然想这么说,但仔细忖度的话,“威胁”→“除掉”→“杀死”这样的逻辑链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一时憋不出声的我只好用眼神表达质疑。

“我有好好考虑过。”

像是看出我眼中塞满了问号,她解释道。

“如果你还存在意识的话,无论怎样都会参加高考对吧。”

当然,我说。

我不是富二代官二代星二代或红二代,只是伟大无产阶级中稀松平常的一员,和路边的一块小石子无异。既没有人生的作弊道具,也不知晓秘籍或捷径那样的东西,想要提高未来的生活品质就只能通过高考。因此即使再不堪,只要眼,手指和脑子没问题就绝对要参加。不是自夸,在我身上可是有成吨的中国学生的自知之明。

“那么我就不得不让你失去意识,但拿捏好分寸让你到高考后才苏醒实在太难实现了,而且也不清楚将来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如果给你留下后遗症的话我会过意不去,所以为了避免这些麻烦,只好决定杀死你了。”

这是一种好意吗?我感觉自己好像受到了照顾,不过完全高兴不起来,毕竟在这段话中,我的生命显然遭受了不可想象的暴力。要是这样也能开心得起来,我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拥有成为受虐狂的潜质。

“就是这样,你能理解吗?”

她像是因说了很多而感到清爽,伸手把额侧的头发撩到耳后,表情也缓和下来,五官的轮廓融化在夜色里,变得模糊不清。

“唔,大致是理解了,但我还是不想答应……”

我边看着她耳下原本被黑发遮住,现在显露出来的白皙肌肤,边喃喃地说。

“哈——,没想到你会这么倔。”她感到失望般长叹出声,“看来只能这么做了。”

她想做什么?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动作,生怕下一秒她就会置我于死地。

她深吸一口气。有那么一刹那,我认为死亡马上破土而出。

但出现的只有她的声音,搅动黑暗。

“和我决斗吧。”她说。

——————————————————————

细数我在高中三年来做过的趣事,没有一件能与绞尽脑汁写自己的遗书相比……不过再一想,我好像并没做过多少有趣的事情。如果有趣指脱离常规的话,每天维持着两点一线生活的我恐怕活得像一块干抹布一样皱巴巴的。但要是能将写教辅材料称作乐事,那我可谓生活在爱丽丝仙境里也不为过(这里还请容我如此阿Q一下,毕竟这种获得快乐的廉价手段并不会伤害任何人)。

至于我为什么要写遗书,原因是显而易见的——我接受了她的决斗邀请,于是需要对自己生命可能的终结作出安排。

事实上,一开始我连决斗都想推辞掉,但却受到了她“你最好不要拒绝”的威胁。我发觉她是铁了心想要杀死我,而决斗已是她最大的让步。拒绝她的决斗邀请的话,我说不定当晚就葬身于回家路上的哪棵歪脖子树下。相比之下,接受她的邀请还能留有一线生机,就算微乎其微,我也想搏一搏。将溺之人不会挑剔自己抓到的是木头还是稻草。

这样思虑着,我胆怯地点了点头。

“你同意了吗?谢谢你!”得到我不情不愿的同意后,她似乎心情很好。她为何心情会变好?理由我倒是一点都不想知道。

因为晚自习课间的时间所剩无几,所以我们决定放学后留下来商讨决斗事宜。传说中的“放学后与美少女单独留在教室”!不用想,对于女性经验极度匮乏的我,这种桥段只有在梦里才能发生。如果不是为了决斗的事,我一定会把这一天设为我的幸运日。可悲哀的现实只带来遗憾和恼怒,为什么我的桃花星和杀星是同一个啊?

边刷题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很快迎来了放学的铃声。身旁的其他同学开始收拾起书包,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忽然激起脊柱上的一股寒意。等等,其他同学?其他同学会不会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对了,同桌!我猛地往右边一看,结果鼻子差点被撞歪了。捂住疼得要命的鼻子时才记起自己坐在靠墙的独立一列,是没有同桌的。

“噗……”

前座传来憋笑的声音。我捂着鼻子看回前方,发现她正一脸笑意。

“你在搞什么啊噗呼呼……”

“在看有没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啊。”

我没好气地说。一想到我对决斗一事小心谨慎的结果却是招致嘲笑,我就有朝她翻白眼的欲望,不过看她笑得那么开心就算了。并、并不是我对女孩子的笑容没有免疫力哦,我的少男心还没泛滥到这种地步,这只是我身为男士的礼让罢了,嗯,只是这样。

“没人注意到啦,再说现在才去看,你也太后知后觉了吧。”

“虽然是那样没错……”

面对因自知出糗而闷声的我,她呵呵地轻声笑着,方才冷冰冰的气场在笑容中消释的无影无踪。现在的她看起来和平常的样子截然不同,变得更像人了一些。巨大的反差感令我不禁从她脸上移开视线。

我实在难以理解她为何在想要杀死的人也能笑得出来,也不明白自己又为何非得去确认有没有其他人知晓我们约定决斗的事情不可。既然我想保全自己的性命的话,让他人知道,然后凭借外界的力量来阻止这次决斗,对我来说不是更有利吗?

而且,刚才与她的对话怎么看都不像是即将进行决斗的对手之间能说出来的,像聊天一样。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如此愉快的对话了?明明刚才才进行了第一次交谈,还是单方面的强迫,现在就能随意地发笑随意地搭话随意地回话,进展实在太快,我无法把这归结为自然而然,如果身上存在这种交际天赋,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呢?

应该是那个吧,这种情况应该和哥德斯尔摩综合征有些类似……哥摩斯尔德?斯德摩哥尔?记不清了,总之就是一种极端情况下的心理现象。拿类似日语的词来形容,是“决斗同士”一样的东西。

也就是说,我们之所以变得亲近了一些的理由……

……是因为我和她之间,很快就是杀与被杀的关系。

“那么,现在来谈谈决斗的事情吧。”她敛去笑容,说道。

说是决斗,但也不是像听起来那样罗曼蒂克。一来我们没法弄到手铳或刺剑之类的古典决斗用具,二来现代社会也绝对不会允许决斗这种除了浪费资源外一无是处的行为。但,我们要进行的的确是真真正正的决斗。胜者生败者死,以生命为赌注的决一胜负。

我们决定以试卷作为决斗道具。

听起来很具有中国特色,可这也是经过双方深思熟虑后得出的。我们一致认为决斗不能以暴力的方式进行。首先男女的身体条件差异很大,这样并不公平。其次还容易演变成两败俱伤的局面,如果参加决斗的双方都死掉了,那么决斗本身也就失去了意义。有必要找到一个非暴力的同时又尽可能公平,且可以爽快地分出胜负的方式。在这个目的下,她提出了以考试来决斗。

荒诞,这是我听到她的建议时的第一感觉。不过这样一说的话,会思考她的建议是否合理的我似乎更加荒诞,简直荒诞得无以复加了。

虽然作为待考生的我们都很擅长做试卷,但考虑到她的成绩比我较为优秀,这种方法的公平性也值得怀疑。可要说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我也想不出来,于是只好同意。

决斗的时间定于第二天晚自习。我们将花一整个晚自习做三张试卷,英语和数学和理综。语文因为不好算分而舍弃了,英语试卷的听力和作文也不用做。即使是这样,剩下的部分按照正规考试的时间少说也要五个小时去做,相比之下,晚自习三个半小时的时间远远不够。但这并不是正规考试,这是决斗。并不需要在意时间是否充足,只需要在这三个半小时内拿到尽可能多的分数来打败对手就行了。

更何况,我们的决斗没有“正规”可言。

为了回避社会法律的惩罚,得将从决斗中落败的一方的死亡伪装成自杀,因此我们约定分别回家写好自己的遗书。

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正对着一张白纸抓耳挠腮。

说到底,遗书究竟该怎么写?

中国的人平均寿命是七十五岁,如此算来,只有十七岁的我还没过完人生的四分之一,实在没有脸面在遗书中写出“我活得够久了“之类的字眼,而且这样写总觉得有股做作之感,要是让人怀疑”这真的是遗书吗?“就糟糕了。

那么我能写些什么呢?我无法从我的生活中找到什么来支持一纸有说服力的遗书。没有素材,写应试作文的技巧也就完全派不上用场。我早就知道写考场作文的经验在现实中毫无用处,不过没想到竟废物到这种程度。我拼尽全力地学习,结果却连遗书都不会写,义务教育都教给了我什么呀?

简而言之,我写不出遗书,恐怕是因为我不太熟悉绝望。

是的,我没有在这个世上发现能让我绝望到想要自杀的东西。

因为世界把“绝望“的概念从我面前藏起来了。

用花言巧语,用谆谆教诲,用巧妙骗术,用身边的每一个人。

因为你是高中生,所以你要努力拼搏;因为你很年轻,所以你要充满朝气;因为你前途无限,所以要坚持到底;因为你是前途无限的年轻高中生,所以你一直都要充满朝气地努力拼搏,坚持到最后的最后。

这样的说辞,已经在我耳边响了无数遍,我都要听吐了。整个世界都在拿我当傻子吗?我早就知晓这些说辞背后的真言,请不要再叨叨叨了好吗?要问真言是什么,那不就是——

这样就能幸福哦;这样就能幸福哦;这样就能幸福哦;这样就能无比幸福无比幸福无比幸福哦。

看吧,废话与谎言的机关枪,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烦。并且,从中我连绝望的影子都瞅不到。

肉鸡。太过肉鸡了。我一直以来都顺着世界所指的那条路走,也习惯了吃这些没有味道的精神饲料,既搞不清楚绝望的形状是什么,更弄不明白路的终点是不是屠宰场。这样的我简直比肉鸡还要肉鸡,肉鸡度max。

但遗书可不能写“我是一个不懂绝望的肉鸡!”,我还不想放弃“社会性”这一人类证明,姑且得为自己死后的名誉稍作考虑。我可不愿他人指着我的遗书说:“嘿,这是疯掉的肉鸡写出来的哦。”那样就太悲惨了。

想想看,有什么东西会使我渴望死去。

想想看,想想看……

闪耀着微弱光芒的台灯旁,厚重的夜撬开窗扉。现实的浊流一拥而入,将我卷向无意义的远方。

没有理由,没有道理,没有解释,没有说明——

被隐瞒,被诓骗,被束缚,被愚弄,被调教,被欺诈,被粉饰——

——即使被如此对待仍毫无所觉地一直走下去的我,操纵的笔尖正在微微颤抖。

“抱歉,我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参加高考,所以决定去死了。”

最后,我只写下了这一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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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斗很快就近在眼前。

第二天晚自习开始前,我们确认彼此的遗书。

“很有个性的遗书。”

确认我的遗书时,她评价道。顺便说一句,我没能看到她遗书的内容,她只给我出示了作为遗书的纸张的背面。不过从透光可以看出正面写满了文字。她一定过着十分有趣的生活吧?所以才能将遗书写得满满当当,她一定对这个世界有着很多眷恋吧?

心脏忽然恐慌起来。我感觉自己就像餐桌上的肉鸡一样,随时就要被她吃掉。我是绝对赢不了她的,她实在是太丰富了,是一个完全的人,从她写的遗书就能看得出来。像她这样丰沛的存在将在时空中永续,而空无一物的我只能被虚空溶解。根本不需要决斗,胜负现在就已经明了。

恐惧感叩击着脊柱,死亡开始在耳边窃窃私语。深渊张开巨口,而我摇摇欲坠。

这时,她的声音响了起来,让一切都烟消云散。

“我很羡慕哦,能写出这样的遗书。”

她说道。

“如果决斗内容是比谁的遗书写的好的话,我已经输给你了呢。”

她在说什么?我的大脑一时难以处理听到的语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不再那么令我恐惧。

“嘛,毕竟一万句谎话都比不上一句真话。”

一种温馨感从她的呼吸中渗透出来。

“……是吗?哈哈。”

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茫然地苦笑道。

思绪的混沌还未褪去,脑内留下被酸液烧灼的痛感,但安心感却从伤口中不断涌出。

我和她,一定在哪里有相似的地方。

“走吧。”她说。

我们将遗书放在各自的抽屉里,这样一来他人整理落败一方的遗物时就能轻松找到。然后收拾用具,准备妥当后,我们启程前往决斗地点。

决斗地点是旧教学楼一楼的一间空教室。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旧教学楼没有摄像头,而且教师巡查时也不会经过这里,没人会察觉到我们的决斗。

我们打开灯,摆好桌椅,在彼此的身侧坐下,然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试卷。为了决斗的公平,试卷挑选的是我们都没做过的。我把英语试卷在课桌上摊开,漫无目的地扫视题目。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人,空气中混杂着寒意,呼出的气息带有淡淡白雾,升腾而上,最终消失在与大地相望的遥远彼端。

决斗即将开始。我们等待着铃声。在这期间,我看向坐在旁边,隔了一个桌位距离的她。她正紧盯着试卷。我想和她说说话,不过看起来没有机会。

我想和她说什么呢?连自己都不太明白,但非向她搭话不可的焦躁钳住了我的喉咙,越捏越紧,令人不适。有些话语呼之欲出,但也只限呼之欲出,想捉住它们时,又不知道藏在了何处。

嘴里有唾液囤积,我咽了下去,而后焦点返回自己的试卷。

铃声于这时响起。

决斗正式开始。我们立刻伏卷做题。

高考的确会决定一个人的人生。

奋笔疾书的时候,脑里冒出无稽的想法。

至少它能决定一个人死去的方式。就像现在正在决斗的我们一样。

做题的时候,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缓缓地从身体某处隐秘的裂口向外流失。很慢很慢,但比时间要快一些。我的生命,一直以来都被无理由的行为消损着。从出生开始,一项接一项的被规定好的事情向我袭来,早已将我藏有生命的宝箱掏空了大半。它们究竟需要我的生命来做什么?没有人能给出让我信服的说法。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顺从它们,以祈求每次掠夺的份额能否减少一些,好让我能将我的生命保留地更久,或者说,能将“我拥有生命”这种谎言持续地更久。

讽刺的是,现在,为了保全这所剩无几的卑微生命,我只能将它们悉数倾注于眼前的试题上。

我有些累了。

明明是决斗,我却累了。这显然是死亡flag。

但是,卷面上被随意扭曲的三角形也好,像电锯锯齿一样的函数图象也好,如同倒塌废墟般的立体组合也好,在我的眼里不再具有任何意义。现在驱使我动笔的力量,不是来自我的理智,而是来自长久以来的惯性。

我想和她说会儿话。

看向教室前方的挂钟,已是二晚课间的时间,远处也能听到下课的学生们嘈杂的声音,现在正是时候。

“嘿,能说说话吗?”

我转头向她搭话道。

“怎么了?”

她见我停下笔,也自觉地不再做题,问道。

“想和你聊聊天。”

“……你不会是忘了我们现在正在决斗吧?”

我哑口无言。

也是呢,我们现在正在决斗,是在以命相搏,在这个当儿向对手说什么“想聊聊天”也太缺心眼了。果然,还是住口比较好……

“那个我也知道啊。”

但我真的有话想说,有问题想问,所以开口了。

“不过我还是想说啊,因为如果不说的话恐怕就没有机会开口了。所以还请暂停决斗,就当是上下半场之间的休息时间不行吗?”

她静静地看着我,好久一会儿都是这样。当我感觉失望开始缠上脚踝时,她说道:“好吧。”

我大喜过望。

必须要说些什么,在她没改变主意之前,要将时间延续下去。

于是我说道。

“我想要知道你想要杀死我的真正理由。”

沉默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来。深重的沉默在周围形成阻挡一切的帷幕。

然后,她的声音像光一样刺穿了帷幕。

“因为考虑自己的未来这件事,比杀人更加可怕。”

她纯净的声音在室内流淌着。

“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妹妹,也在这个高中就读,也是高三,成绩也很优秀。不过与我不同的是,她为人活泼,很会交朋友,还会逗父母开心。但身为姐姐的我却不爱说话,像块木头,这你也能看得出来。”

“我虽然很喜欢我的妹妹,但又畏惧着她。人缘,我没有这个东西,但我知道社会喜欢拥有人缘的人。同人缘很好的妹妹在一起,我惶恐不安,我无法看到自己的未来,只有成绩好这一种价值的自己的未来究竟在哪里呢?这样想着的话,就会感到自己的存在岌岌可危,似乎随时就会被不知何处的洪流卷去,那时我将变得再也不是我,这令我十分害怕。”

“人缘好和成绩好,都是被这个社会认可的东西。我的妹妹有着我没有的前者,而我如果想要继续保有自己的存在,就不得不拥有在后者上更加精进才行。所以,我决定一定要在高考上拿到年纪第一,而要实现它就意味着必须将年纪第二的你杀死不可。”

“真的很抱歉,但我别无选择。”

在末句,她的音量降了下去,宣告语句的结束。

然后是无言。

我感觉内心有金色的情绪在翻涌着。啊啊,原来她是和我一样的人啊,事到如今我终于确认了这一点。拼尽全力地随波逐流,在毫无意义的噩梦中打滚挣扎。原来这种人,不仅仅只有我啊。

了解到这一点,喜悦顿时填满了装有生命的宝藏箱。

“我有带果汁冲剂,你想喝吗?”

我不禁说了一句不找边际的话。

她像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毫不在意,愣了一会儿,然后微微地点了头。

我迅速从书包中将两个纸杯和两支果汁冲剂拿出。因为我经常喝冲剂果汁,所以总是在书包中准备着这些用具。

我在走廊的饮水机处利落地将两杯果汁泡好,然后折回教室,把其中一杯递给她:“温度正合适。”

“谢谢。”

她接过纸杯,在液面上轻轻吹了几口气后,仰头一饮而尽。

“好喝吗?”

“有点酸……”

“你一次喝得太多啦。”

“是吗?我不常喝这种果汁,所以不太了解。”

“不过我应该有好好控制粉末和水量的比例,像你那样喝也不会觉得酸啊。我试试看……唔哦,好酸。”

“你的样子好怪哦。”

我夸张的举动让她笑了出来。我觉得她现在的笑容是全世界最棒的笑容。

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吧,我想。

但时间从不停下。窗外传来铃声,三晚开始了。

“继续吧,决斗。”

笑容很快无影无踪,她重新换上冷静的表情,说道。

我点了点头。

时间从不停下,现实的巨轮碾轧着每一个人向前驰骋。

挂钟的指针不停旋转,决斗的终结即将到来。

但是,等待着我的绝不是失败。

在我身旁,她一动不动地伏在课桌上。那是已经睡得很深的人的姿势。

我很羡慕她能睡的这么香。我因为每天熬夜复习,生物钟已经紊乱不堪,经常需要安眠药才能入睡。这种深度的睡眠对我来说是稀罕物。

我没想到安眠药对她的效果这么好,或许我睡前也应该试试将安眠药碾碎泡在冲剂果汁里喝下。

就像比普希金先开枪的丹特士一样,卑劣的对手往往能获得决斗的胜利。

总之,是我赢了。

无需再去等待晚自习结束的铃音。

我悄悄地站起,走向教师的角落。那里靠墙放着一把铁锹,是她拿来预备给败者挖掘埋葬尸体的土坑用的。

我将铁锹握在手中,有如凶器般沉甸甸的重量在掌心跳跃。

我手持铁锹,慢慢靠近她的身边。

她看起来毫无防备,双肩规律地上下起伏着,从中逸出安宁的吐息。

她在做什么梦吗?这个问题恐怕永远都没有答案,因为她即将死去。

为了我的生命,我不得不杀死她,就像她一开始说不得不杀死我一样。

而且,杀死她的想法,在她向我发出决斗邀请前就已存在。

也就是说,我很早就开始觊觎她的性命了。

我之所以要杀她的理由,和她的一样。

早就意识到了,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真正彻底地超过她。

如果她继续存在,那么只有成绩好这一优点的我,恐怕一辈子都找不到未来的支点,永远生活在混沌与不定以及无意义之中。

因此我决定要杀她,而她昨天主动提出决斗真是帮大忙了。

她一定没有想到吧,就像我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在两天内就对她生出好感一样。

好了,差不多该让这场决斗剧结幕了。

深吸一口气,冷气随之坠入腹中每一个神经末梢,肺部如入冰窖。

过快的心率被冷却下来,收缩着的瞳孔牢牢锁定住她的轮廓。

然后,名叫“现实”的沉重武器,被我高高地举过头顶。

下一瞬间,她的鲜血在教室中绽开美丽的花。

——————————————————————————

夜深人静。

现在已是晚十一点,学生们都已回家或回寝室了,从学校的后山上望去,无论是新旧教学楼都一片黑暗。

无风,四周一片寂静。透过稀疏的树叶,朦胧的月光温柔地拂入林间。

我站在被落叶覆盖着的潮湿土壤上,手中拿着铁锹。

脚边,她在柔软的落叶中安睡着,只不过这次不是因为安眠药的效果。

寂静的树林中,回响着土壤被铁锹翻动的“簌簌”声。

但是,这里,不只我与她两人。

另一个“她”,正站在我身边,注视着我一次一次将铁锹插入地下又抬起。

“她”是她的妹妹。

当我收拾好教室里血液留下的痕迹,抱着她的尸体前往后山时,在途中遇到了“她”,并且一眼认出了“她”的身份。因为她们长得太像了。

“你,杀死了我的姐姐对吧。”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不,她是自杀的。”我说。

“是你在决斗里杀死了她对吧。”

“……你怎么会知道?”

“姐姐昨晚告诉我了,你们要进行决斗这件事。”

我沉默不语。“她“知道了,然后呢?要替姐姐报仇,杀死我吗?

“我不会想要复仇什么的,所以你不必紧张。相反,我觉得还要谢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

“其实,我……”

“她”笑起来。

“我很早就想杀死姐姐了。”

……

没想到挖土坑居然这么费劲。

汗水像是要撕裂额头般流下,被我用手背抹去。我看着已经挖好的土坑,发出感叹。

只有半人深的,小小浅浅的土坑。她即将葬在这里。

我看了一眼脚边。她睡得还是那么安详,永远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当然,她的呼吸早已消失在夜的深处。

“你累了吧,不介意的话,让我帮你拿着铁锹吧。”

身边传来“她”的声音。

转过头,发现“她”正朝我露出笑容。如同相貌一样,“她”的笑容也和她几乎无异。

一瞬间我有种她醒来了的错觉。但已死之人怎么会复生呢?没有人能反抗现实。于是甩甩头,将这种幻觉驱逐出去。

“你……为什么会想杀死你姐姐?”

将铁锹递过去时,我问道。

“你真的想听吗?”

“她”接过铁锹,反问道。“她”的瞳孔在月光下闪着幽谧的光。

我点点头。

“姐姐想必对你说过我是一个个性活泼,有很多朋友的人吧。但那是不对的。“

吞噬一切的夜色中,“她”开始缓缓说道。

“我并不是一个生来就活泼的人。其实我和姐姐一样,比起和人交谈来,更加喜欢安静。我之所以会那样,是有理由的。因为姐姐太优秀了。”

“从小开始,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比不过姐姐。成绩也好,弹钢琴也好,姐姐在各种方面上都胜我一筹。相较之下,我就像是模仿着姐姐做出的残次品,一辈子都要被笼罩在姐姐的阴影下。”

“我喜欢姐姐,这不是假话。但我害怕如果一直跟在姐姐身后,到时候就会看不清未来在哪里。这个世界是严苛的,第一名享尽荣誉,第二名则往往无人问津,所以大家才会想尽办法提高自己的排名,高考也是这样,比起虚幻的实力,果然还是分出看的清楚的一二三等更显得重要。但只要姐姐占据了一等的位置,我就不得不退居二等,而那意味着姐姐的背影挡住了我眺望未来的视线,我将面对一个不定的未来。”

“所以,为了将自己与姐姐区分开来,我决定向姐姐不会努力的方向前进,才表现得那么讨喜。但这实在令我感到痛苦,因我本性并非如此,在父母,亲戚和朋友面前强装活泼轻松让我很累,而这一切,只能在我在成绩上超过姐姐,成为第一后才能终结。那时我就会解脱了。”

“因此,我十分感谢你能杀死姐姐。现在,我离解脱的时刻又前进了一大步。谢谢。”

“她“的自白结束时,林间有晚风吹过。有点潮湿的晚风。

脖子上有些汗水干后留下的盐晶,被风吹到时感觉很不舒服,于是我伸手擦了擦。

我现在该说“不用谢”吗?

不知道这时候究竟该有何反应才好。

于是我什么都没说,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正经事上。

好了,该把她放下去了。

“对了,我能问个问题吗?”

抱着她的尸体跳下土坑时,“她”从上方问道。

“什么问题?”

“就像姐姐说的那样,你们决斗都写了遗书对吧?”

“是啊,怎么了?”

“那个啊,昨晚看见姐姐正对着一张纸冥思苦想,所以就怀疑是不是遗书之类的。”

是吗?原来她也觉得遗书很难写啊。

又找到了我与她的一个共同点。胸间不禁涌起一股暖意。

“那个就是遗书啦。”

将她的尸体安置好后,我语调上扬地肯定道,然后翻身跳出土坑。

出了土坑后,我蹲在坑口边缘,注视着坑底的她。

她仍然睡得很沉。失去血色的脸在月光下就像一块皎洁的明玉。

在盖土之前,我想看着她的脸,继续和她说说话。

尽管她已经不能回复,也不能露出笑容了。

抱歉,在决斗中我作弊了。我在心中小声说道。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是那么地想要杀死你嘛。一开始向我提出决斗的你,一定能了解这份心情吧?

还有啊,埋葬你的尸体时遇到了你的妹妹,她说自己其实也想杀死你。之前说过喜欢妹妹的你,如果听到这句话会怎么想呢?

不过她也说了喜欢姐姐哦,希望你不要生她的气。

她只是为了当上年级第一,才会有这种想法的,并不是讨厌你或什么……

等等,年级第一?

该不会……

“喂,我问你,你在年级上的排名是多少?”

脖颈如同被冻结一般,无法回头。同时,问句早已迫不及待地冲出口唇。

“是年级第三呢。”

背后响起“她”略带凉意的声音。

听到这句话,我的全身动弹不得。储存记忆的脑浆,却在奔流不止。

铁锹,遗书,土坑……

年级第一的她,年级第二的我,年级第三的“她“……

啊啊,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啊。

我重新看向下方她的容颜,她似乎浮现出一丝笑意。

抱歉啊,剩下的话等我找到你再说吧。

死掉后,再好好地向你道歉吧。道歉完了后,就告白吧。

不知道你会不会同意呢?

我这样想着,然后后脑遭到冲击,视野陷入永远的黑暗。

“她”成了这场决斗最后活下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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