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笨蛋几乎是狂奔着跑回去的。
越往糕点房跑街边就越是光亮,越光亮心里就越是忐忑。从延伸小路的拐角处,已经能隐约辨识出糕点房的水晶琉璃里散发出的微光,以及前面这个隐没在黑暗里跑动的身影依旧很轻盈的女孩子。
起因其实简单得很,在徐徐微风的吹拂下,两个人几乎完全把此行的目的抛在脑后,光是沉浸在白驹过隙般的闲暇时间里——本来是会一直在小半岛消磨下去的,只是在罗兰措不及防的一声“蛋糕!”之后,周遭一直维系着的微妙平衡瞬间就被打破了。
我是在脚底起步后的好一阵子才理解到这一声“蛋糕”的含义的。而最终确凿我的猜想的,是壁橱烤箱里细细窜出的黑烟。
这东西正常工作状态绝不该是烟尘缭绕的——我不清楚糕点房里各种炊具的状态,但只是看外壳澄亮泛着金属光泽,就能判断这还是个九成新的上等货。我已经确信,搞砸的不只是生日会,糕点房自己也没少受折磨。两人对着冒烟的烤箱无所适从,还是罗兰先我一步上前拉开玻璃门的把手。
“黑烟变得更多了……咳咳,快拿个毛巾来!”
工作台上堆得乱七八糟,从全部堆叠在一块儿的厨具里,我随手抄起一条长相还过得去的毛巾就往罗兰那里赶。她拿到了毛巾,却想不出该怎么用,拽着一角挥了一阵子,终究是无济于事。
然后就是止不住的咳嗽。开始只是罗兰咳,后来粉尘过敏的我也遭了殃,毛巾拍打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烤箱变了调的电阻丝的声音,全都混杂在一起,分辨不出谁是谁。
隔着扑面而来的黑烟,还能看清彼此脸上滑稽的表情。罗兰看着看着,就掺杂进了时断时续的笑声,一笑就停不下来了——继止不住的咳嗽之后,又是同样止不住的痴笑。
就好像几天前咖啡馆里的那样,这样咳嗽之后紧接着大笑,是她又一个奇怪的条件反射。
……
翻新过好几轮的校园里竟然还留着烛台这种旧时代的产物,多少令人感到几分新奇,扑朔跳跃的烛焰配上琉璃灯散发的柔光,渲染出一种近乎魔幻的氛围。也许这一摆设是提前拿捏好的,但我宁可不去作什么猜想,而光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因此不必多说就能看出,身前这一块烤到焦黄的蛋糕是有多么格格不入了。真是应了罗兰的话,到头来还是作装饰用的鲜奶油派上用场——现在被大片抹去丢弃在厨余垃圾箱里,可惜了那朵惟妙惟肖的月季花。尽管阻隔掉一点烤箱里的温度,蛋糕还是免不了染上了一圈的焦糖色。
罗兰倒是表现得不是很在意,即使亲手丢掉自己的雕花作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好像能跟人品尝花费了一个半小时的成果,就算是最大的宽慰了。撇开工作台上杂七杂八的袋子盒子小模具,她为总算安全出炉的成品清出一片天地,然后从台子底下摸索出一捆蜡烛。
十七根蜡烛,一根不差,打出生起她已经活过十七个岁岁月月的寒暑,如今却沦落到一周前的变故都忘干净的地步,不知道该不该说是讽刺。
她一根一根插上去,十七根细长的传统蜡烛,瘦得跟火柴棍儿似的,还是那种点上五分钟就烧成油的款式。她一向追求新潮流,只有这回放下了一贯的念头,买到的不是别出心裁的数字蜡烛,而是实实在在地,数了十七根回来。
“绫泽,你还记得吧?之前我提到的,还是多亏了有你催促,我才要去邀请那个跟我近几天生日的朋友。”
“结果怎样?看今晚寒碜到只剩下给你一个人庆生,准是到底都没谈拢。”
“不是哦。”
十七根蜡烛依次铵好,不梳不密紧凑在不到七寸的蛋糕上。罗兰用塑料滑铲撇去一点多余的奶油,就再次把目光投在我身上。
“现在,我就要正式发出邀请。绫泽,跟你准备过这么多,跟你商量了这么多,同一天生日的你,你愿意跟我一起度过吗?”
她那双澄明如水的碧蓝瞳,那样地有吸引力,好像要把人给吸进去似的。她整一个身材算得上比较出众,但要说最突出的,就是那一对眸子。少了其中的几分灵动,全身上下固然匀称,但就看不出独特的地方了。路上走着的,手头忙活的,跟人交谈着的,偶尔对上了那一双圆瞳,都要停下来多欣赏一番。
我这日子是过得有多么浑浑噩噩,才能把自己的生日给忘彻底。自从七八岁父母还会订好生日蛋糕庆祝以来,我还没听过有谁说给我的生日祝福。这几天光是惦记着罗兰的生辰,到头来自己和她的生日是同一回事。
半晌,我才反应过来罗兰正在进行的提问,经过几番波折,脱口而出的答案,就好像顺手推舟般自然。
“愿意。”
罗兰预料好似的击了下掌,从台子下搬出了,同样是早已准备好的、我也本应有几分熟悉的礼盒。
“生日快乐!绫泽。”
“谢谢……让正宗的寿星给我庆生,还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精巧的荷兰风车,从礼盒里露出一角。好了,我满心想着从她口里套出话来给她买礼物,最后还是甘拜下风于她的算计。
“按绫泽自己的口味挑的礼物,总见不得遭到本人嫌弃了吧?”
“谢谢。我很喜欢。”
“先来吹蜡烛吧!”
灯暗下来了,本就亮度不高的琉璃灯,全部依次熄灭。点点零星的微光,反而是从窗外透进来的。
同样点点零星的,是十七簇跳动的火光。漆黑一片中,只有这十七朵小小的火花照亮彼此的脸庞,寄托下小小的愿景。
“三、二、一,呼——”
这感觉就跟过年一样。随着蜡烛熄灭吹走的,是过去一年的晦气,过去的不顺心和糟心事。
还有,她被病魔纠缠的事实。
这是我许下的愿望。
“绫泽许了什么愿?”
“保密。不告诉你。”
“好神秘——这样的话,只好用行动让你说出来啦。”
借着黑暗的掩护,她在身旁的空间里缩动了几下,随之攀上我鼻尖的,是一股冰凉而轻盈的附着感。琉璃灯亮起,谜底也随之揭晓。
“就是这个。罗兰,这一天我等了好久了。今天,绝对也要让你尝尝鼻子上抹奶油的滋味。”
“哈哈别过来,哈哈哈——”
指尖抹上奶油伸出去的同时,就直接扑了个空。罗兰巧妙地躲过我的攻势,嘴里咿咿呀呀地笑喊着,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疯丫头。长了一岁,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平日里几乎干枯的内心,今晚得以受到淡淡一层抚慰。惹得我要反过来自己问自己,我还是不是当初那个我了。
……
手中攥紧的毛绒狐狸,已经稍微沾染上了手心的汗珠。
打闹嬉戏都到此为止,内层有些烤焦的蛋糕也是吃得一干二净。生日宴会的末尾,终于要曲终人散,但我清楚自己还有没做完的要事。
跟罗兰找了个透透气的借口出了糕点房,这一呆就是一刻钟。握着早已预备好的生日礼物,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谁叫我打出生以来从没有赠人礼物的习惯,遇上自己心仪的女孩子,更是左右拿不定主意。
但这都是一刻钟前的事了,几番心理斗争之后,我还是打算以逼迫自己的形式给心里的犹豫一个了断,一只手握上门把手,打算用身体强迫自己的脑子。这一进,就再无退路。
惊讶也好,意外也好,她怎样看待我都好,今晚这个礼物,没有不送出去的理由。
“罗兰,我考虑了很久,还是准备遵从自己的决心……这个晚上过得很高兴,已经是几年都没有过的心情了。祝你生日快乐,罗兰!”
门推开了,但屋子里静悄悄的。
罗兰双手盘在桌上,趴下去睡着了。
桌角不知何时搁上去的闹铃,准时发出了叮铃铃的刺耳响声。
今天是每周例行的星期六。
我的礼物,再也没能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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