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心是个厨子。
在京城做事的厨子
这年头京城里做厨子的人不少，各种酒楼也是不曾少有。毕竟京城里一天不知要来多少人更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走。有人就必定有吃食的地方。而食物又不像别的，全靠厨子的手艺来分出好坏。所以在京城里能开的酒楼莫不有个好的厨子坐镇，来把持全局。
但只是有厨艺好的厨子酒楼仍是开不大，毕竟能来京城的厨子又有几个是草包，大都是有备而来，所以若酒楼想开打开好就必须要那厨子有那么一招鲜，让人忘不掉，别处又吃不来，继而口瘾一来只能乖乖就范。
但安平心不是什么掌勺的大厨，他的店也不是什么大酒楼。
他在城西永平门外开的面馆。
永平门外算是在京城范围内，但又不算在城区之中。但运河却是到此为止。因而不少走水路进城的货物都要在永平门外调度检查，所以此处往来人多，因此是鱼龙混杂，各色人都有。而买吃食的小店家更是数不胜数。
安平心就是在这张罗了家店。
店里只买面，有一碗不过八文钱的鲜汤面，却是量足，汤是牛骨熬成的肉汤，再加上些许时令鲜菜，足以令人满足；也有十三文的臊子面，白豆腐黄土豆红肉丁合为一勺臊子浇在面上，香气升腾，便已然那让人感到心满意足。
但安平心真正厉害的是他的素面。
买五文钱的素面。
店里最便宜最简单的面，却是最好吃的面
而素面和其他面最大的区别是在面上。
素面是他现场自己亲手擀的面。
没人知道他怎么做出那样的面面
他也是现场擀的面，面粉也是城西面店的面粉。但味道就是同其他永平门外的小面馆的味道不一样。
那种吃了一口，就会把全部身心吸进去的素面。
没有任何调料的辅佐，仅仅是靠面发散出来是一种无法表述的，不可阻挡的魅力。
只要是吃过他素面的人都知道，这素面肯定是天下第一等的素面。
若是平常来看，安平心只要再开上几年的店，就会被城里的酒楼请进城去掌勺。那时他的店自然会关门。
但当安平心的店关的时候，他根本没去城里，此后京城里外也在没了他的音讯。
安平心同往常一样开着自己的面馆。
秋风缓缓地从空中飘过，卷走了树上最后的几片黄叶。太阳仅仅是照着，再没有秋日的暖热，最后一批飞鸟也从林中飞起消失在阳光之中。
天气已然是彻底凉了下来，秋日马上就要过去。
而安平心叼着狗尾巴草坐在柜台旁，眯着眼看着湛蓝的天空。
安平心的师傅说过，厨子可不是傻做饭就行了，要学会算计。
什么时候给什么人怎么样做什么菜。
厨子要算计的就是这些。只有做好这些了才能给做出每个食客心头上最好的菜。那些只会做一手绝活的厨子终究只是个普通的厨子。
所以安平心给自己定的规矩是每天早上买完菜后定好一天买多少面，在收摊前面都卖完。
这也是种厨子的算计。
而他从开店的第一天起，就没有一天面在收摊前没买完的。
今天还剩一面，而距离收摊还剩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但他一点也不着急，在悠闲的等着最后一个人来。
他听见了脚步声，径直向着这走来，轻快地好像是在云端漫步，好不自在。
所以这应该是个少女，十六七岁，自然会点一份臊子面来大快朵颐。
但他错了一点。
“老板，来碗素面。”
安平心睁开眼，在他面前的是十六七岁的白衣少女，坐在桌旁，手上把玩着筷子，桌上一字排好了五枚铜钱。依然如同这店里的老客一般。
但安平心从来没有见过她。
不过安平心还是起了身，吐出了狗尾巴草，走到水盆旁洗了手再回到案板旁。
然后他开始尽心于擀面。
沉重的面团在他手中翻腾着，发生着不可描述的奇妙变化，不久，在空中，一根根面从他手指尖流出，如瀑布飞泉，转瞬之间便又卷进了过锅中。
然后水滚了三次，面又从锅中捞出，盛入了碗里，接着便是一勺热汤浇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安平心的素面便好了。
他把面端给了少女，顺手收走了桌上的五枚铜钱。
少女用筷子挑起了面，面条晶莹剔透，但她却没有下嘴。
“没想到现在你现在还挺厉害的嘛!”
安平心又回头细看了眼少女，他确信他不认识这个人。
于是少女看着安平心接着说道：“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
但此时“咕咕”的声音在桌旁响起，于是她又低头看了眼热气腾腾的素面，沉默了一瞬，毫不犹豫地吃起了面。
她可能真的饿了。
而安平心则趁着少女吃面的空挡，开始想这少女究竟是什么来头。
但他却怎么也猜不出来，照理来说没人会去在意一个隐退了江湖十几年的人。江湖是活的，离开了江湖的人对于江湖里的人来说就是死了。
自从学厨以来他已经渐渐忘了很多事和很多人，或者说他已经被这江湖忘了而他也忘了这江湖。
忽而，安平心偏过头向外面看了眼，继而对少女问道：“你应该是一个人来的吧。”
而当少女抬起头准备回答时，安平心已经空着手走了出去。
安平心虽然已经算是隐退了，但现在江湖上的事和人还是有点听闻的。
比如现在在他面前的，就是天剑帮的人。
十余年前，天剑山庄被灭，庄主万平波亦死。此后天剑山庄庇护的诸多帮派随做走兽而散，但几年前却有一自称万平波之子的人再将这些帮派收编整合，是为万剑帮。而这几年是扩张迅猛，依然将江北诸帮一统。声势愈发浩大。不过安平心到没想到，万剑帮的人竟然会北上到京城来。
大概确实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万剑帮的几个人打量了下安平心，随后为首的青衣人冷哼了一声说道：“你可知道大爷是何人，还不让开！”
“嗯，我知道，不就是万剑帮的那个废物少主吗？”少女大大咧咧地走了出来，到了安平心身旁，接着说道：“别以为你这回多找了几个人我就怕了，我大哥一个人就可以收拾你们这群酒囊饭袋了！”
安平心愣了一下，但少女便旋即伏在他耳旁说道：“安啦，他们菜的很，你当年可是一个能打几十个这种货色。”
没等安平心再多想便觉背被少女一拍，不由得向前走了几步。而此刻万剑帮的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都已抽出兵器对向安平心。
此地是京城之外，若要等大理寺或是守城将士倒也不是不可，但这便会将此时闹大，到时可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
如此想过后，安平心只好轻叹了口气，转身对向这几个万剑帮的人。
此时此刻唯有速速解决此时才是正道。
而安平心却又自问上回出手是何时之事了。
十余年过去，他当真还有以前的功夫吗？
安平心又深吸了口气，他只要打到这几个万剑帮的小鬼就行了。
他缓缓看了圈万剑帮的人，也心理却是小心算计着。虽然万剑帮不是什么名门正宗，但他们毕竟是学的当年万剑山庄留下来的剑法，虽然不知能留得几成，可也绝不能掉以轻心。
“喂，你赤手空拳上真的没问题吗？厨子。”少女喊道“要不我把剑借你？”
“剑你还是自己收好就行了。”安平心回道。
要是上剑的话，事情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那可就由不得说我没给你机会了！欺负你赤手空拳了！”其中一人却是猛的喝道接着便是一剑直直的刺出。但安平心已是看穿他的招式，轻轻侧身躲过，接着右手直取手腕，翻手一打，便是听得叮当一声，长剑落地。而那人也是控制不住身体，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其他人见此情况，相互甩了个眼神，便是向安平心直接冲去。而安平心却是不动，冷眼看着他们。
但他的目光，却莫名的向远方看去。
那是街道的尽头，夕阳的余晖照亮了一个举着伞的人。
他逆着光，因而是看不清面容，但腰间的那柄长剑却是闪着异样的霞云般的光彩。
安平心的思绪全然被那柄长剑所吸引。
他认得那柄剑。
“空凄切”，那柄他师傅的剑。
他的脑中一时间是万般思绪袭来，顿时仿若身入无我之境。一如这世间除却这剑外便一无所有。
在他胡思乱想之计，刀剑依然到了他面前三寸之处，反过神的安平心连忙侧身闪躲，但接着又是另一柄长剑贴着他的背脊削过。
他只是下意识地在这些兵器中不断闪躲着，一次又一次，无力出手反攻。而他这些不熟练的闪躲也令他的衣服逐渐变得破烂不堪，每一次他都只是刚好躲过而已，明显，他迟早会被这些人砍中。
“真是的，果然还是不该指望什么厨子。”
一道寒光猛地闪过，声如凤鸣。接着便是一阵叮当作响。
当安平心静下心看去时，地上是几段长剑剑端无力地闪着银光，而万剑帮几人手中的长剑已然是成了一节废铁。
而这些的始作俑者则站在安平心面前，看着几个一脸阴云的万剑帮的人。他们恶狠狠地瞪了眼少女，却也没再说什么，转身便是离去。
而少女有是看向安平心，撅着嘴，不满说道：“你这是怎么了，擀面擀多了不会打架了吗？”
安平心看着少女手中寒光闪耀的长剑，又看了眼地上的一片狼藉，沉默了半晌。
他在脚下的残剑之中，看见的是一个少年，冷眼看着自己，发出无声的冷哼。
是的，他从来都不会打架，他安平心在当厨子之前，出手之后只有死人与他自己。
一击即中，从不再手，王侯凡夫，莫有不同。
“一剑阎王”晓月生。
一个没有得到心的安平心。
安平心看着天空中的繁星，心理却是想着别的。
目前看自己在京城是呆不下去了。
他原本以为万剑帮也就那几个人，却没想到后面是跟了十几个好手。也亏得他反应快，才是趁他们没注意到带着着少女跑了，以现在万剑帮的实力，在京城中留着只是找死。
于是两人一路沿着小路跑出来，现在已经是月正当空，万籁俱寂。只能在溪旁找了块平整点的地升了篝火，在野外过上一夜。
安平心低下头来，看向少女，却只见她在玩弄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乌龟。
于是安平心开口说道：“你现在可以报下自己的名号了吧？”
少女便放下乌龟抬起头来，笑着说道：“那么听好了，本女侠正是龙台司马楠。”
安平心想了下，说道：“就是那个三少爷的徒弟？”
龙台的三少爷，江湖里的异类，虽是隐居了快三十年的人，名声却是极大。而其本名到现在也只有些老江湖才知道，但也没人愿意说。
而三少爷的徒弟有两个，一个是现在江湖年轻人里最富盛名的叶金诚，一个就是现在他面前的司马楠，倒也算是名声不小。
不过司马楠在江湖上的名气，全是来自小道消息。
据说她是和魔教的少主好上了。
没人知道事情真伪，也没人敢深究，毕竟三少爷的名气在哪里摆着。再说自从上任教主死后魔教也是安分二十多年，江湖上人已经没有多记恨魔教。倒是中原武林里面是愈发乱，除去少林武当，其他几大门派是各自结怨，之间事情也是愈演愈烈，到现在还没有做出什么大事已然是奇迹。
不过现在对安平心而言，最重要的是搞明白了司马楠想干什么。他可不觉着这回是三少爷派她来找他的，只有可能是这小妮子心里打着一手小算盘。
他可不想再掺和进江湖里的事了。
但司马楠显然没在意安平心在想什么，她看安平心没什么反应，便是接着说道：“怎么，你可不会没听到过本女侠的大名吧？”
“听过，不过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你知道残月岭吧。”
安平心的脑子忽而感到了什么一闪而过，激的是身上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
残月岭，那个曾经的自己，晓风生最熟悉的地方。
晓风生有很多，但最出名的十年前的晓风生。
那个“一剑阎王”晓风生。
杀手中的传说，只有名号，而无面容。
但他十年前却从这江湖上失了音讯，再也没露过脸。
这些都是江湖上人都知道的，但司马楠从自己阿叔哪里听到的更多有关晓风生的事。
晓风生在的那个组织，是那个在江湖上存在了三百多年的杀手组织，“雨霖铃”。
在“雨霖铃”中，有资格出去接单做活的杀手只有九人。
这九个人的名字，都是来自那首雨霖铃中。
而“雨霖铃”中的其他人没有名字。
唯有一人死，方才有一人名，如此，“雨霖铃”中永远是九个至强的杀手。
因此“雨霖铃”，只要给的钱够，他们就能去杀掉任何人。
但那是很久前的事了，现在，“雨霖铃”早不负往日名气，只是个普通的杀手组织而已，规矩坏了，也就不止九个杀手了。
因此现在的“雨霖铃”也已不再是以前的“雨霖铃”了。
不过十几年前“雨霖铃”还是留有那么点规矩的。直到十年前，他们当时的首魁死了，自己的规矩彻底坏了，那个曾经的“雨霖铃”才算是彻底死了。
那之后“雨霖铃”从残月岭搬出，到了江南，再也没了以前的规矩。
“世间万物朝夕变换，未有长生不灭之理，更莫说守旧不变之物。”
三少爷在同司马楠讲时这么说道。
“那晓风生呢？”
“当厨子去了，还借了我三百多两白银来去找人运作让人以为他死了。”
“那欠条呢？”
“我也忘了放哪，不过应该在房子里的。”
安平心看着司马楠拿出的东西，确实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了。
他是没想到司马楠拿着那张欠条。
半尺见方的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按理来说这三百多白银的欠条三少爷怎么能给司马楠。
可惜他不知道司马楠在出门前是背着人把不少三少爷忘了放哪的小东西翻出来偷偷带出来。
不过当时拿这欠条时司马楠倒还没想到要用。只是她在路上同几个万剑帮的人打了架，发现现在万剑帮的人是打算在残月岭找“雨霖铃”留下来的东西，便是想到了这点。
所谓先下手为强，反正也是看万剑帮不顺眼好久了。
在这样的想法下，司马楠才转道来找安平心。
司马楠笑眯眯着看着安平心，但忽而他露出了微笑看向司马楠，说道“你以为这能让我去趟这次的浑水吗？开什么玩笑，不过区区三百多两白银，改日我自会到师尊府上双手……”
安平心一脸轻松地再看向那张欠条时却又是把说到一半的话活生生咽了下去。表情也变得严肃。
“把借条给我”安平心这回竟是直接伸手去抢，但司马楠却是早有防范，猛的起身向后退了三步。她又看向了欠条，确实不禁笑了出来。
“啧啧，看来这可不只是一张欠条呢”司马楠把欠条转了过来，竟有是一张欠条而上面也公正的写着字。
“余乃侯九，今日急事，欠虚凌道长白银三百，便以余刀为质，立此欠条。他日备起白银，当以此欠条，换余之刀。”
司马楠大声念着，随后又看向安平心，说道“你倒是好眼力啊，这都看的清。”
“当年江湖传闻，厨神侯九，请铸剑名门高阳司马铸成一套厨刀。最后侯九悄然离世，其刀却不知所终，没想到这欠条却是有关这刀的。”司马楠娓娓道来“虽然不知道其中发生什么了，但显然有这欠条去找道长，就能找到侯九的刀！”
司马楠小心翼翼地收起欠条，推起笑容看向安平心，说道“怎么，你很想要这欠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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