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吴钊这二十二年的人生里最倒霉的一天,早上睡得太死没有听到晨钟,也没听见辅教的巡查哨,按说以巡查哨的声音来说就是死人都会惊醒,可他偏偏就是没醒。而早上没起来所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早饭的问题已经不重要了,上午的史鉴课,晚了半个时辰。
赶到文心阁的时候,留给他的也只剩下了最后一排的作位。文心阁可以容纳三百弟子,讲台设在中央,比最内圈高出五尺左右,坐在最外圈虽然能看清教习的脸,但是想要听清教习的声音却是有些吃力。
不过今天的文心阁却有些不一样,平时应该只有教习的声音,今天却是乱嘈嘈的,吴钊伸头一看,果不其然,讲台空无一人,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不过,连陈教习也没听见晨钟起晚了嘛。吴钊从书袋里抽出《史鉴》,漫无边际地想。《史鉴》乃是三代弟子新开的课程,取代原有的史学课,礼部今年新近编撰的课本《史鉴》,在史学的基础上更加上了儒学,因此课时也比原来的史学课长了十天。教习是礼部的教习陈律,按说陈教习严于律己,没听见晨钟怕是要破功啊。
文心阁的门又一次开了,接着一个白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抱歉抱歉耽误大家的时间了,一大清早就有事要处理现在才赶过来。”
刹那间鸦鹊无声,万籁俱寂,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个走上讲台的人。
并不是陈律陈教习,而是儒门掌教,书山圣司白玉楼。
“你们的陈教习今早不舒服告假,所以今天的史鉴课由我代课。”白玉楼一脸兴奋地站到了台上,虽然他是圣司,但是正经讲课还是第一次,以前讲课也就是给童稚班讲讲《增广贤文》,而现在台下都是书山墨海的正式学子,让他如何不兴奋。
台下依旧万籁俱寂,依照惯例圣司是不上课的,也就是前任圣司何太平破了例自己开了一门心学,以前的历代圣司都以自己的修炼为重,毕竟一教之长,只有自身强悍才能镇守儒门。
但这恰恰是白玉楼最大的优势所在了,天生八脉,因此无需练习气功,只需要学习武学就可以了,而其他人每天却至少要花三个时辰练气养气,再加上白玉楼本身悟性奇高,所以即使吊儿郎当也可以不停步地变强——与他而言武学已经没了内功的限制,只剩下了招式的累积。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今天他来上课的原因也确实如他所说是陈律告假,整个书山墨海够资格的人里就他一个没什么事的,加上本人还挺愿意,就被云苍渺给派了过来。
老实说……兢兢业业的正御这次也真的是没办法,因为真的没有可用之人了,不然谁会愿意把可爱的学子们交给这么个玩意?简直就是误人子弟。
“怎么这么安静?”白玉楼有些诧异地看着周围的学子们,回手拍了拍讲台上的镇木,“上课了上课了都醒醒!”
这一嗓子他灌了几分浩然气,取的是佛门棒喝之意,立竿见影,三百学子如梦初醒,紧接着纷纷起立,躬身施礼。
“参见圣司。”
“喂喂喂现在我是你们的教习,快坐好,讲的不好我可是要被你们大先生骂的。”白玉楼哭笑不得,“李旷?告诉我你们的史鉴讲到哪了?”
“禀圣司,刚刚讲到夏朝。”台下第三排站起了一个男学生,一脸激动,显然是因为白玉楼贵为圣司居然还能记住他的名字。
“夏,这么说,三皇五帝尧舜之事,陈教习已经给你们讲过了。”白玉楼点点头,煞有介事地挠了挠并没有胡子的下巴,“那我来提问一下好了,钟祝!”
“有。”第四排站起了同样脸色通红的男学生。
“何谓尧舜之义?”
“回……回圣司,尧舜……”大概是过于紧张,钟祝支支吾吾也还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答案,白玉楼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接着把视线投向了面前的第一排。
“天心?你来回答。”
“……”玉天心无奈地放下了遮挡脸部的《史鉴》,她作为亲传弟子一共就只有四门课需要听,这《史鉴》便是其中之一,万万没想到今天好死不死是这个浪货上课……
但腹诽归腹诽,毕竟还是课堂,玉天心还是无奈地站了起来,“回圣司,尧知己岁老而禅于舜,不传子而传贤,不慕权势而隐退,此为尧之德。舜承位不骄,仁政爱民,事尧如父,暮而禅禹,此为舜之义。”
“答的不错,坐吧。”白玉楼暗暗一撇嘴,示意玉天心坐下,自己这师侄女书读得还不错,反倒有些小失望,“舜禅于禹,禹则传子,此后王家再无传贤之举,后世史官称此为禅之绝矣。”
白玉楼再次环顾四周,“天心?再来说说,何为太公所言,天下非一人一家之天下?”
玉天心气结,明知自己小师叔就是想折腾自己看自己出丑,但是现在是课堂,没办法只能乖乖地二次起立,“亚圣曾说,苍生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既处君位,便应为百姓谋福祉。《尚书》中亦有《咸有一德》之章,伊尹劝谏商汤曰君王须常修仁德,仁者天下共拥为君。无德之君,夏桀之故事。暴君天命不眷,前有桀、纣,后有周幽、胡亥,乃至汉之桓灵,每有暴君出,天命必革之。汤武起于诸侯,刘项出乎凡俗,是以无德者人神共弃,有德者江山百年。故曰天下非一人一家一姓之天下。”
说罢,玉天心狠狠剜了白玉楼一眼,施施然行礼坐下,整间文心阁鸦雀无声,落针可辨。
许久,才响起了第一声掌声,白玉楼看着面前的玉天心,夹杂着欣慰与惊讶,旋即整座阁子都荡开了山呼海啸一般的掌声。
“想不到想不到,我书山有女如此,日后休言女子不如男。”白玉楼双手一扬,浩然气轻轻一荡,压下了学子们的掌声,语气淡淡的,口中的夸奖却是重逾千钧,“今天我也给你们往下讲,咱们今天就讲讲这个好了,免得你们陈教习回来又去大师兄那说道我。”
“道家庄子曾作《应帝王》一篇,不过道家崇尚无为而治,非我辈儒者所用之术。不过可见谁应帝王之问非我儒门专美。孔圣虽圣,奈何春秋浅薄,犹言忠君爱国两相合之道。始至亚圣,乃言民贵君轻。君者天下共主,无道而天下共诛。天子非一家之天子,乃天下之牧者。天下,有能者取之,有德者居之。庸者难守,暴者难拥。”白玉楼顿了顿,轻轻嗓子,神色越发热切,“故不该拘泥于一人一家一姓,我辈读书,非为君者苦民,乃为生民立命之用。诸君可见东汉末年群雄并起,攻伐不断民不聊生,我辈儒者,为之奈何?”
白玉楼转转眼睛,指了指第二排一个男生,“贾谊?你来答”
“回圣司,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不合格,下课扫文心阁。”白玉楼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汉室倾颓难挽,献帝亦非英主,昭烈野心勃勃,纵是还于旧都,献帝亦是山阳公。此汉室非四百年流传之强汉,乃昭烈自立之伪汉,纵同袍同旗,汉室不复矣。”
“敢问圣司,昭烈便是旁系,亦是汉室嫡统,为何不行?”
“我刚才说,非要囿于一人一家一姓,看来你刚才走神了。”白玉楼看向了提问者,“下课陪他一起扫。”
“行夜?你来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同在第一排,正对着玉天心的座位,路行夜冷着脸站了起来,同样先瞪了圣司一眼,她也是亲传弟子,所修课表与玉天心一般无二,这史鉴自然也是在的,只不过也真是没想到这货会提问自己……不对,应该说这货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圣司言莫囿于一人一家一姓,意思是,无论谁为君上,于百姓而言是没有区别的。百姓所求,无非平安喜乐,耕渔樵作,谁应帝王,与百姓何干?魏武雄才大略,知人善任,仁政爱民,盖世无双,方才是荡平天下,还百姓治世之人。”路行夜依旧还是平时一般的冰山口吻,至少白玉楼是没听出多少对自己的杀意。
“彼时献帝犹在!魏武戮杀大臣,胁迫天子,其言其行与董卓无异。”玉天心忽然起立,言辞激烈,与路行夜针锋相对,“前有霍光,后有司马,奸臣弄权不外如是!”
“玉师姐言下之意,是魏武应该还政于汉,以留青史美名?”路行夜嘴角微微翘起,只不过弧度实在太小,看上去与平日冷面没什么变化。她也知道玉天心一直对她有些敌意,毕竟圣司白玉楼身后无徒,三代弟子之中地位最高的就是她们两个,大师姐打压二师姐,听起来倒也很正常不是么?
“师妹不见范蠡西湖泛舟,鲁勾践功成隐退?”玉天心半步不让,“留侯名垂千古,周公汗青流芳!”
“师姐莫非忘了文种韩信?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路行夜冷冷回道。
“为人臣者,为君而死乃是职责本分!”
“戮杀大臣,不外桀纣!”
“我说你们两个……这还是我的课堂呢……”白玉楼无奈扶额,“这要换了陈教习,只怕已经被你们俩气昏过去了吧?”
“是行夜失礼了,请圣司责罚。”路行夜率先躬身行礼。玉天心也连忙躬身,“请圣司恕罪。”
“没事,理不辩不明,若要长进,交流冲突在所难免,无妨,都先坐吧。”白玉楼笑了笑,“不过你们两个倒是启发了我,容我问问在座大家,赞同天心的有多少?认为天心对的请举手。”
哗啦啦,刹那之间举起了半数以上,白玉楼略略一扫,心下便已了然,“那,赞成路行夜的呢?”
举手的却只有五十多个人。
“但其实……都错了。”白玉楼淡淡微笑,“我辈儒者,不忠君之一家,亦不该挂念自己的生前身后名。如果爱惜羽毛,还是不要出仕了吧。”
“荀彧一生汉臣,最后抑郁而终,初心不改,奈何一生梦中。”白玉楼在讲台上缓缓踱步,语气唏嘘,“读书人历来推崇范蠡张良,范蠡纯良忠善,患难不弃,屡立奇功;张良运筹帷幄,神机妙算,决胜千里。此二公者,皆有不世之名功,一者泛舟西湖,一者留地自封。但求功勋不慕名节,何也?心怀苍生而不自顾也。”
“所以我对你们的希望,也就是和他们两个一样,若逢乱世,但以苍生为重,从明主,定江山。”白玉楼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举个例子,刚才我们提及的汉献帝,非是无才昏主,却是怯懦君子,治世可以无为之君,乱世便是他人鱼肉,还政于他,天下战乱难消,不过重演王莽新朝之旧事罢了。”
“我希望你们能够一心为救黎民出水火,自污也罢,洁身也好,只要荡平天下,功过,自有后世评说。”白玉楼越说越激动,“君上昏庸,便舍身辅佐。君上残暴,便成仁取义。国祚衰微,便另投明主,变革天命,以匡世道。”
话音落下,满堂静肃,忽来钟声。白玉楼微微一笑,拱手鞠躬,“下课。”
“学生告退。”三百人同时起身回礼。
白玉楼看着鱼贯而出的学生们,脸上依旧是淡淡的微笑,竟然没注意路行夜轻轻走到了他身侧。
“圣司讲得不错,可是圣司自己能做到吗?”
白玉楼闻言苦笑,从一边小案上执起了一个小小的香斗,放在鼻下嗅了嗅,紧皱的眉头略有舒缓,“我也只能说尽力做了,但若要问我是否后悔……若不后悔,我哪里用得着这香斗。”
“圣司也会错?”
“我不会错,永远都不会错。”白玉楼又嗅了嗅熏香,“但我会后悔啊。”
“你还有课吧?快去吧。”
目送路行夜走出了文心阁,白玉楼苦笑一下,又嗅了嗅香斗,拂拂袖子,缓步走向了门口。
“修书三年倦写字,如今翻书不识志。早知著书悔前程,无如渔樵未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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