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我真是失败。
在被卡车撞飞的瞬间，这个念头充斥了袁杨的脑袋。
说实话，袁杨这个想法并不公正——至少在外人眼中，袁杨是个早早的站在成功巅峰的人。
半岁启蒙，八岁完成小学所有课程，十二岁通过正规考试升入省重点高中的国宏班，十五岁被清华大学物理系专业录取，十八岁获得了生物物理双博士学位证书。
这个娃子在别人还在玩泥巴的时候就已经迈出了人生路上的第一步，并在同龄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以惊人的速度将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拥有如此恐怖的求学历程，袁杨自然而然的被世人称作神童。他的导师曾在某个学术演讨会上公开夸赞袁杨是百年难得的天才，并认为只要他继续深造，就一定会是第二个爱因斯坦。
导师的说法并非一时冲动。袁杨发表的物理系毕业论文《动力系统重组核心详解及推论》确实在美国时代周刊上掀起了一阵波澜，被众多物理学家拿来验证推广。
袁杨想当然的成为了世界上所有父母口中的“隔壁家孩子”，他的名字已经在实际意义上赶上了爱因斯坦的影响。
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个被世界上所有少年所羡慕的天才，在他光鲜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极为孤独的心。
袁杨的父母是国家高层核心开发研究人员——至少他的保姆是这么告诉袁杨的。因为从事着关乎整个国家的科研技术工程，袁杨从懂事开始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只有在每个月银行卡固定出现的生活费或者路过别墅二层上锁的房间的时候，他才会想起这个世界上还有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除此之外，他对父母的印象全部来自于摆在客厅架子上的那张全家福。
袁杨觉得自己的父母并不爱自己。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至于所谓的友情——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袁杨最后一次享受友情，还是在幼儿园大班那个年龄模糊的年代。幼儿园以后，心形成熟的少年人会故意疏远袁杨，将他从自己的小圈子里隔离出去。这种情况随着学历的提高愈演愈烈，袁杨也从伤心变成了无所谓的态度。
袁杨很聪明，所以理解那些比自己大的哥哥姐姐为什么会故意避开自己。
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差过大的同学，不知道该如何交往还是其次，更多的还是对异类的排挤。
没错，异类。
袁杨知道，他在别人——哪怕是那位陪伴他长大的保姆眼中，一直都是个异类。他是凡人中的不凡者，平庸者中的天赋者，白羊群里的黑羊，隐藏在日光下的月亮。他的存在给「集体」这个概念带来了不**，所以集体下意识的向他对抗。
袁杨觉得自己还是挺幸运的，出生在个人素质保持高水准的现代。如果是愚昧无知的古代，自己或许——不，一定会被他们拉上断头台的吧。毕竟那个时代的人最擅长的事情就是从同类中排除异类。无论这个异类带来的东西是好是坏，一律摧毁。就像苏格拉蒂和希帕蒂亚一样。
当然，袁杨的脑袋里有时候也会突然蹦出类似“啊，这个世界上的人为什么这么笨啊！”、“没有人值得让我和他说话”的想法。这一点他不能否认。异类的概念从来都是相对的。对于袁杨来说，正常的集体又何尝不是异类。重要的是短暂的厌恶之后要用怎样的态度面对没有变化的日常。袁杨比其他人更加聪慧，他很清楚人类并非一个人就能独自生存下去的种族。他向往集体的生活，不止一次的希望过自己不是众多数字“一”中那个显眼的“二”。他心中身为人所拥有的坚持，友善和同情心从来没有变质。
所以当袁杨看见一辆失去控制的卡车偏移马路，朝着不远处那个只有八、九岁的孩子冲过去的时候，他才会冲出去。
他当然知道这是不理智的行为。但是在考虑这些之前，身体已经行动起来了。
袁杨奔跑的穿过生与死的模糊界限，伸手把那个孩子推出了地狱。
作为代价，他的性命被死神收割。
从天空跌落到地上。身体到底旋转了多少圈呢？估计连袁杨自己都不知道。他就像被揉成一团随意放置的破毛巾一样，手和脚以一个恐怖的角度扭曲。碎裂的骨头突破柔软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血液向四周扩散，迅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一秒，两秒，三秒，周围安静的可怕。
终于，一个人发出了恐惧的叫声。以此为起点，人群混乱起来。
那是对已经不能被称作人类的袁杨的残骸的恐惧，是生命对死亡的恐惧。
袁杨没有去注意周围的人。因为他已经没有注意周围的能力。
耳朵只能听见尖锐的鸣叫，就像酷暑时乡下的蝉鸣。眼睛看见的是一片黑暗，除了黑暗之外什么也没有。引以为傲的大脑派不上任何用处，神经末梢拒绝一切控制信息。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有液体顺着喉咙往上泛，每一次呼吸都会汹涌的流出。至于疼痛，那个反倒是现在最不用担心的那个，过量的疼痛反而起到了麻痹作用，迅速分泌的肾上腺素让袁杨失去了感觉。
——啊啊，我真失败。
袁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什么天才啊，说到底也只是个人类而已。亏自己平日最看不起的就是不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现在看来，自己和那些人没有什么区别。
这次的行动是没有意义的。投入和支出完全不能持平。在那种情况下自己被卡车撞击的几率是百分之百，不会存在任何其他形式的可能性。明明很清楚这个道理却依然做出愚蠢的行动，个人和他人的优先度错的不是一点半点。
真是的，因为一个陌生人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真的不是笨蛋吗？
天才扪心自问。
然后，袁杨突然感觉到有雨点打在自己的脸上。
滴答，滴答。
雨并不大。这种程度的水滴连小雨都不算，只能勉强达到雨后的屋檐滴水。但袁杨却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今天出门前预测过，今天应该不会下雨才对。
难道是判断出错？
简短的自我怀疑后，袁杨决绝的否定了这个想法。
判断不可能出错。所有已知条件不可能得出今天会下雨这个结论。袁杨睁大了眼睛，他想知道滴在自己脸上的液体到底是什么。
黑暗逐渐从眼前消失，袁杨重新看见了世界。
他看见一个小孩痛哭流涕的看着自己。
他大概是袁杨这辈子里见过哭的最夸张，最歇斯底里的小孩了，眼泪和鼻涕像从天而降的瀑布，顺着他的脸颊滴到自己的脸上。他的嘴里好像在说着什么，可惜袁杨什么也听不见，原因他心里有数，大概是强烈撞击导致的耳膜破裂。
好吧好吧，原来是这样。
话说，就算我救了你的命你也不用这么夸张吧？
袁杨有些无奈。如果是平日里，他一定会好好训斥一下这个孩子，让他注意别把眼泪鼻涕滴到别人脸上。可是现在，他连举手的能力都没有，也没有办法发出声音，只能被动的看着眼前的孩子。
——啊啊，果然我好失败。
袁杨发出了第三次感慨。
体力消失，意识模糊，这是血液大量流失的后遗症，看来自己能坚持的时间不多了。
袁杨对死亡没有太多的恐惧。那种情绪他在很久以前就克服了。所以袁杨在这个时候心中浮现出来的是数不清的抱怨，类似没想到我居然就这么死了而且还死的这么荒唐……之类的。
——算了，也算有始有终。
作为一个异类出生，作为一个异类成长，最后作为异类死亡，这才是一个异类应该有的结局。
不知道，父母知道自己死掉会不会伤心。
带着这个疑问，袁杨闭上了眼睛。
……
2017年11月24日，史上最年轻的清华大学双学位博士袁杨因车祸逝世，年仅二十岁。
同年11月26号，科学院总计一百三十二名专家学者参加了袁杨的葬礼，科学院院长出席讲话。
同日下午13点42分，时代周刊以袁杨黑白照片作为封面，纪念这位历史上最年轻的物理/生物学博士。
新X社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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