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古葵不会再受到任何阻拦，她轻轻地一步一步走上镇妖塔。
天已经黑透，在镇妖塔内，她还不得不点着一盏灯，才能够看清脚下的每一级阶梯。
拖着自己白色的长裙，古葵终于到达塔顶。
站在塔顶，公主再一次看到的，还是遥遥远方的那一片她心心念念的灯火通明的皇都。
皇都的灯光甚至点亮半边天空。
和整个孤零零的皇宫，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仿佛一方在黑暗，另一方在光明。
只是古葵的工作实在太漫长了，以至于她画完了一整天，现在对于皇都都已经是深夜，在镇妖塔看过去的这幅景象，已然远远不如无彼和她第一天所见的繁荣。
该收摊的收摊，该入眠的也入眠了。
整个喧喧闹闹热热腾腾的皇都，一点点慢慢地陷入了属于夜晚的沉默。这已经不是公主第一次站在这里望着整个皇都熄下去，她无数次一个人点着灯站在这里，欣赏她所爱却又无法踏足的那片皇都。
举着一盏灯的公主，在塔顶的风中，望着皇都的那扇南城门。
就在这望穿的一眼，古葵亲眼所见，那扇紧闭又安全的城门，缓缓地打开。而城门后，是有着这么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影子，在众士兵火把的拥簇之下，光明正大地带兵进入皇都。
她能够想到，进来的这个人，是那个明王爷。
震耳的喊声她都能够听见——
“斩除妖女！安葬先皇！”
“是吗？”
“果然……是这样的理由呢。”
“一切的一切，无彼姐姐你都说完了。也难怪，五年前瞒下这件事，我就应该做好迎接这一天的准备才是。只是……南城门没有一点阻拦，是被买通了吗？连皇都被买通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多么无用的掌权者啊。”
握着灯柄的公主的手像是因为气愤，又像是因为自责，颤抖了一下。
孤灯一盏，灯颤抖，连带着整个一层塔顶，也在光线下跟着颤抖。
同时，跟着一起颤抖和摇晃的，还有公主独自一人被拉长的影子。
塔顶的这一块落脚之地，看起来只有这么大，可实际上背后有一个被锁上的铁门。
事不迟疑，纵然这一块地方有太多让公主怀恋的地方，她也只能转身，用钥匙打开铁门，走到了镇妖塔的另一面。
另一面，对着的是镇妖塔的背后。
背后，是一块巨大的御花园。
那是古葵控制自己的父皇，劳民伤财却又不得不建造用来作为巨阵中心的地方。
纵然是黑夜，依然能够看出御花园中栽种的蓝色的曼陀罗的影子，一片一片在御花园铺开。
花朵之下，蓝光闪闪。
这份光芒，像是成片成片的鬼火，烧着了花园里的曼陀罗。
是神阵。
“这是，最后一步了呢，终于走到了。”
轻轻地往前走一步，古葵在镇妖塔的台前画下神力。
最后一笔画完。
这最后一笔，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正巧是初国文字的那一个“皇”字。
但启动神力的最后一步可没结束。
古葵放下灯，脱下自己的鞋子。
扶住看台，抬高腿。
爬上去。
凛冽的夜风打在古葵的脸上，她没有丝毫恐惧地往下看。
除了自己赤脚的足尖以外，还有那一整片的花园，她整个人仿佛悬空在花园之上。
只差最后的几厘米，就会坠落下去——
“果然，公主最后还是回来这里。或者说……公主殿下的最后一笔，和我想的一样呢，会在这里。”
在高高的这一出看台上，古葵听见这个声音，竟然还能够稳当当地以一只脚为重心，轻巧地转身转回头。
黑色的塔顶内的那一片漆黑的阴影内，一抹仿佛不属于这个夜晚也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一抹粉色，从阴影中走到月光下。
他浅蓝色的瞳中映照着古葵身后的明月。
“无彼……姐姐？”
“嗯，是我。我又回来了，惊不惊喜？”
无彼。
他跟着珊宁的军队一路过来，又赶在军队入城之前抢先一步再进入皇宫。
“无彼姐姐，难道是已经回心转意，决定和我一起共击反贼了吗？”
无彼摇摇头。
“不，我……该怎么说呢。”
纵然已经让珊宁许下了承诺，他还是跟着赶过来，甚至进入这已经破败和诡异不堪的皇宫……
只为了最后再见一次公主。
也只为了——
“公主殿下。跟我走吧。”
无彼伸出手，摊开手掌，反倒像是处在遥遥远方另一个国度的即将要迎娶公主的皇子。
——最后在劝一次公主。
“无彼姐姐能够再来这里见我一面，真是太好了呢。这一份心意，古葵领教了。”
古葵没有在听无彼话的意思，只是背着手，莞尔一笑。
“但是，姐姐。你果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你不能理解的，纵然有无数种放在我面前的选择，但无论怎样……”
公主一顿。
“我都绝不选择和你一起走的这个选项”
无彼远远地看着又一次表情坚定的公主，打定主意要去做某一件事情的公主，光是一个眼神就说明了她的决心。
但无彼真的想要挽回公主站在高台边上的最后一跃。
他耗费如此大的力气，救下公主这个略有一些随心所欲的愿望自然是首要的。但……如果能够救下公主，也意味着能够阻止这整个神阵的爆发——轻一些，能够救下整座城，重一些，等同于救下了整个世界。
“为什么呢？公主殿下。”
“我已经和那个王爷谈好条件，你真的不必为此牺牲，也不用耗费自己的生命去赌这个神阵。王爷会保下你的。你可以好好地活着，或许已经不能按照原有的剧本，嫁到远方，但……你可以活在这个你所爱着的国家。”
无彼又一次劝说。
“对吧？没有什么不好的。可能之后的日子会比你现在这样隐忍隐瞒地危险而紧张地活着要好得多……”
“无彼姐姐，难道觉得我一直想要做个最好的公主，仅仅是因为爱着这个国家吗？”
惨淡的清冷月光透过古葵的裙子，像是撒上一层淡淡的粉沙，把古葵本身就带有一些纱质感的裙子更是撒上一层属于月光的薄纱。
她笑着，无彼能从她的笑容中看出无奈。
“我是皇族，这是我出生就带着的荣耀。”
骄傲地抬起头，古葵的眼睛像是已经透过了无彼，透过了他身后的这一整栋塔，看向的是整个皇城，看向的是整个初国的幅员阔辽！
“我是皇族，这是我的家族所打下来，所统治的江山。”
她的每一个字都如此铿锵有力。
“我是皇族，不容忍任何蝼蚁和草芥以下犯上，公然夺走我的这整个国家。”
她的每一句话都尽显着属于皇的那份骄傲。
“我是皇族，犯我者，必将诛之！”
无彼没有见过活着的那个皇帝，也没有见过一手把古葵养大的那个被皇帝深爱的皇后，但，对于这个他们一切心血结晶的公主……
会在逆反者已经毫无阻拦地事变进城的时候……
会在刀刃即将逼到自己脖颈上划出血的时候……
会在整个国家的百姓众矢之咒骂不跌的时候……
站在这个跳下去就会葬身的高台，使出了最后的能够抵抗反贼的这一份可能会毁灭自身的力量，为了皇族最后的荣耀的公主……
才是真正有资格成为“皇”的那个人。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世界，从懦弱的公主，到忍辱负重隐瞒外界五年的公主，再到以血以肉狠狠地想要抓住这个国家的公主。
这是一部女皇的成长史诗。
只是真的可惜，在这个世界的千年前，有人谱写了更浩荡的史诗，断绝了后世一切的可能性。
“我，初国的公主，古葵。”
古葵大声地喊出来。
纵然在寂静的这个夜晚的皇宫，她的一声喊叫也惊不起一林子的飞鸟。
“生，与初国同生。”
“死，与初国同死。”
“没有古家皇族的初国，不配称国！”
豪气万丈地说出仿佛不会从一个公主口中说出的话。
古葵张开手臂，脸上露出最后的一抹轻蔑的笑容。
无彼上前一步，本意阻拦下古葵。
“你终究，要选择以身殉国啊……”
他无奈地感慨一句。
没有上前，而是举起了从珊宁的兵器库里面顺手拐来的一把长刀。
古葵整个人重心放空，仿佛自己所立之处不是这皇宫乃至皇城最高的塔的最高点，身后也不是那万丈深渊，身后只是一片花园，或者是最让人放心的软绵绵的床铺。所以她心无旁骛毫无阻碍地倾倒下去。
视线在旋转，最终脱离能够挡住一切视线的高塔，望见的是飘着几朵白云的天空中，透亮地照着一切的一轮正弦月。
古葵望着月光淡淡一笑。
“最后一句对不起，献给被我的愚昧和无知害了的你们——”
说完这整句话，她感觉地面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把她整个人硬生生地拉扯下去。
被月光拉长了的她的影子最终消失在高台。
被影子遮住一部分的无彼，也最终露出他最后的脸。
“无彼姐姐，如果真的存在我能够成为女皇的世界，希望我来生能去那里。”
这是无彼听见的，公主说的最后一句，属于那个坚强的灵魂最弱小的一角的话。
公主呢？
她消失在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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