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杂草丛中摩西的墓碑，始终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情绪面对。
他不是个纯粹的坏人——这是我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他在童话书里写的陪伴风女那些事，就算有艺术加工，也不可能全是假的。
而诚如摩西墓碑所写的悼唁，「我们都没怪他」，即便没有注明来者，也说明还活着的人早已释怀。他得到的不是理解，而是简简单单的尊重，任何一个对生命敬畏的人，都应有的尊重。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没有法律，只有道德。但道德又有什么用呢？大家还是在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只要肯活的有一点信念，就能被称作像个人了。
……
钉死弥赛亚的视频到那个部分还没有结束，场景一换，又是另一个地方。
我一眼认出，这里是摩西的书房，墙壁是纯白的刷层，虽然谈不上温馨，但是比刚才的地牢景象要温暖的多。
当然也更加讽刺。
拍摄者从门口走进，丝毫不拖泥带水。
摩西就坐在书桌前，而拍摄者扔给摩西一块u盘。
“这是什么？”
“我把你刚刚的丑态全拍下来了——不单单是你的，还有全部人的。”
“包括你自己。”
摩西面无表情地回敬了一句。
拍摄者则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里面还有耶和华的视频，我把弥赛亚藏起来的光盘全销毁了，这个u盘是仅有的真相了，随你怎么处置。反正我今晚就要离开英国了。”
“去哪？”
“谁知道呢？”拍摄者轻蔑地笑了笑，“也许是冰岛的某个小地方，也有可能是热带雨林的某个小岛，总之那一定是个远离世俗的地方。”
“世俗？”摩西也显得很不屑，“这个世界就只有我们几个人了，离了我们，哪里都是远离世俗。”
“那再好不过，我马上启程，说不定晚上还能找个安稳的落脚点睡一觉。”
摩西听到这话沉默了，他望着手中的厚皮本书，始终未翻页。而拍摄者也没催促，就吊儿郎当地站在一旁，死死盯着摩西。
摩西叹气了：“犹大，你究竟想怎样呢？”
拍摄者——也就是犹大，嗤笑了一声：“我只是想看看你还有没有话要说。你这个人，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就连在地下教堂钉死弥赛亚的你也不一定是真的。”
“那又怎样呢？反正一切都结束了。”摩西并未被激起任何情绪。
而犹大也沉默了：“你说的对，我从来都是只做个旁观者，你们那些俗世我不打算参与进去。”
“不，你参与了，”摩西摇摇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弥赛亚那丫头，不然按照你热衷流浪的性格，你会跟我们住一起那么久？”
“是嘛？”
犹大的语气显得十分轻佻。
像是一点也没未弥赛亚的死难过。
摩西放下书，怒目瞪着吊儿郎当的犹大：“我跟你实话实说好了，我不懂你为什么会跟我告密，你明明喜欢弥赛亚，却想将她害死。所以如果你要批判我的丑态，不如先看看你自己的心理是有多扭曲吧！”
“放轻松……”
犹大的音调似乎终于有所改变，在那一刻，像是落寞已久：“我是旁观者，必须得摆脱掉那些累赘的情感，不然我的一切影像作品都会带入主观色彩。”
“说白了，你也还是个心理扭曲的变态。”
犹大并未被摩西的一两句嘲讽挑起怒火，他摇头道：“你不懂，弥赛亚是必须毁灭之人，当她发现真相的那一刻，她就拥有成为新人类的资格。她会带领我们走向新的时代——一个人类重归繁荣的时代，我必须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哦？你对她的期望很高啊？”摩西玩味道，“既然她有这么大的能力，为什么你还是要告密，想要害死她？”
犹大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希望回到那个繁荣的时代吗？”
摩西沉默了。但这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思考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弥赛亚已经死了，而我们这帮乌合之众根本没有一丝希望。”
“这就是你的答案？”
“不，这是事实。”摩西斩钉截铁道。
镜头随着犹大歪头而抖动了一下，半晌他才吐出一句话：“你说的对。”
摩西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我当然是对的，那么最后，还是要感谢你的告密，弥赛亚虽然死的不值，但这至少能让其他人还活在美好的世界里。”
“你钉死弥赛亚就是为了这个理由？”
“当然，我代表了「多数人」的利益。不是弥赛亚该死，而是弥赛亚触及了不该触及的东西，如果我们十四个人里大部分都已经知道了这事，那弥赛亚就能活的好好的。但很显然，除了弥赛亚，没人能经受这些，就连那个坚强的女孩子，也一样差点癫狂。”
“她熬了过来，”犹大的语气终于动摇了，“但没有熬过身边人的摧残。”
摩西沉吟片刻：“是的。”
犹大哀伤地长叹一声：“所以，这才是我不停流浪的原因。人心，永远比温饱、比现实、比真相更加可怕，我宁愿远离人心丑恶，抛弃一切作为人的象征，然后重归山林，做一只不用思考的动物。”
“我知道，这才是你想要离开的原因，「旁观者」什么的，只不过是你懦弱的借口。”
“……随你怎么说吧。”
两人再次迎来长时间的沉默，似乎想要珍重几句，又或者是在想，事到如今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犹大终于开口：“你有想过做个好人吗？”
摩西愣了愣：“除了在你和弥赛亚的眼里，我一直都是大家眼中的好人。多数人眼中的好人，才是真的好人，你问这个话题没有意义。”
“不，你不是捡了两个迷路的孩子吗？那两个中国来的小男孩和小女孩。”
“你知道了？”摩西眼神一凛。
“我们早知道了，”犹大笑了笑，“你把他们藏在很远的地方，但是他们比你想的要聪明。在你外出的时候，他们早就和我们熟络了，大家只以为你在找一个时机，想要隆重介绍我们大家庭的新成员。呵，谁知道讽刺的是，新成员还没加入，弥赛亚就已经死了。”
摩西仰了仰头，气势完全不比刚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那说明你还有赎罪的机会。”
“嗯？”
“等着吧，你马上就会明白的。”犹大向摩西挥了挥手，“我走了。我会找个没有人的地方，了却一生。”
“再见。”摩西叹息。
“再见。”
画面就此停止。
犹大拍摄的这段最后录像，让我稍微明白摩西这么做的理由。我无法评价，因为知道真相之后，我自己也迷失了，像摩西这样还能做出判断的，已经实属不易了。
至于杀人……杀人从来都不算什么问题，反正大家本来就没多少时日好活了。
不过除了关于犹大和摩西的事情，末尾我还听到了一个能令我打起精神的消息。
那就是小时候的阿风和风女。
我也没想到在这场谋杀事件里还能找到有关他们的线索，也正是因为这一提醒，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没看完那本《小男孩与小女孩的童话》。
还剩下《小男孩篇》。
我找到那本书，按上次的折角重新翻阅起来，一开始印入眼帘的就是摩西那标志的童话式文笔。
“我几次提笔，想要写下那个与众不同的男孩的故事，但是最后都苦恼于从何开始，如何经过，怎样结束。”
“如果说小女孩希里的故事是个美好的童话，那小男孩阿风的故事，或许只能另辟蹊径，称作黑暗童话了。”
“小男孩叫做阿风，很显然，是希里的哥哥。他不像希里公主那么可爱，但至少在我眼里，他称得上乖巧。”
“阿风是他自己取的外号，他有一个很拗口很复杂的表意通用字名字，我念不好，阿风自己也不喜欢复杂的，所以没人叫他真正的名字，大家都叫他阿风。”
“对于阿风，我总是很难找到合适的态度对待他。他不像希里那样擅长表达自己，很多时候，他都像个叛逆期的小孩，喜欢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和花卉以及电子游戏打交道。”
“但他并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如果你能在他感兴趣的领域上聊上几句，他不会吝啬他的口舌，而且大多时候，他都是有问必答。可以这么说，如果你不亲近他，阿风只会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但如果你们有了共同话题，相信我，他会是你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忘记的好朋友。”
“我和阿风的关系不像和希里那么明朗。对待希里，我就像是爸爸爱女儿一样，事实上，我的年龄也确实差不多能做她的父亲了。我碰巧生在一个比较幸运的时代，寿命几乎是这些孩子的两倍，所以我也能见证他们绝大多数的成长。”
“而阿风——嗯，我真的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我们俩的关系，我们其实更像是一对忘年交，每次跟他聊天的时候，我都会仿佛在和同年龄的朋友聊天——尽管我已经很久没和同龄人说过话。”
“只不过阿风的成熟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熟，毕竟，他缺少阅历，十多岁的小孩能见识到什么？他心中始终保留着那份童真，想法也总会出现幼稚的差错。但仅凭他想要去表现的成熟这一点，我就已经没法像带希里出去冒险旅游那般，无忧无虑地带上阿风。”
“我尊重他的想法，所以我将他留在了自己的故乡，即便他将要面对一个人的生活——虽然我听说他后来捡了一个小婴儿，但在我眼里，他仍然要面对大多数孤独。”
“因为正如我所说的，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小大人了，得学会一个人吃早餐，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给自己唱生日快乐歌。”
“其实写到阿风的时候，我总觉得他的那些经历没法写成童话故事。他不像希里一样，有颗爱冒险却始终纯真的心，阿风从一开始就在扮演大哥哥的形象，他知道，如果不这么做，他的妹妹就没办法保持纯真。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阿风是把自己的童心分给了希里一半，所以阿风才会更成熟，而希里则更加纯真。”
“但既然谈到了，那我还是得写写他的故事，总会有一两件值得大书特书的有趣事情，其中一件事，就是我在《诸书》里提到的，神子之死的事情，碰巧的是，阿风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也目睹了这一事件的发生。”
“他在半夜找到了我。”
“阿风带着稚嫩的童音，仰着头问我：「老师，我在地下室看见了。」”
“在那一瞬间，我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但我没有表现出来，因为阿风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什么也没指明，于是我也跟他打哑谜道：「是吗？」”
“阿风：「你会杀了我吗？」”
“这下轮到我没想到阿风会这么直接，愣了愣：「为什么你要这么问？」”
“阿风：「因为我也听不见死神的声音。」”
“至此，我终于明了。而听到他无邪的瞳眸里倒映出我的身形，我仿佛瞬间醒悟了，在那一刻才明白我有错的多离谱。同时我也明白，在弥赛亚身上的一切错误，我可能都得花在这个孩子身上弥补：「不会的，孩子，我再也不会杀死任何一个人了。」”
“阿风：「真的吗？」”
“我蹲下身子，抱住那个小小的身躯：「这是真的，我错了，阿风，我全错了。」”
“阿风惊讶地瞪着黑眼睛：「老师也会犯错吗？」”
“我说：「我们所有人都会犯错，包括我。然而错误永远无法救赎，我们能做的，只有弥补。」”
“阿风的反应并任何时候都要快一些，他点头道：「我懂了。」”
“我最后说：「不要再叫我老师了，就叫我的原名，摩西，我们所有人都应当平起平坐，因为世界只剩下了我们。」”
“阿风答应了：「摩西。」”
“于是我也轻声念出阿风真正的名字：「风伏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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