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无名小山山脚处,围着十来个跨刀背剑之徒,窃窃私语。“听说那小子就住这块山疙瘩?”
“没错!他当日就是这般自报门户,还大言不惭说有本事就来他家找他算账。”
“本事一般,口气却是不小。瞧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既无高墙大门也无恶犬豪奴,一看就是那种混吃等死的地方乡绅家苑小宅。咱待会就破门而入,逢人就砍…… ”
“大哥,祸不及家人,这样不太好吧?”
“呸!谁让他这般嚣张?那日当着大伙面前百般羞辱小妹,害得小妹非但嫁不出,咱家所摆的擂台也沦为武林笑柄,爹说了,此仇不报,非好汉!”
“大哥,是非君子……”
“娘的你是来咬文嚼字还是来砍人的?废话少说,你们几个,给老子查看一下附近有没埋伏,这小子鬼精得很,我怕他暗中搞鬼。”
众人应诺,四散开来。半响后,陆续返回集合。
“大哥,东边没埋伏!”
“西面也没!”
“侧院只有个大丫鬟在扫地……”
“大丫鬟?”
“就是一个丫鬟打扮的妇人,约三十左右,半老徐娘,眼神有点凶,不过那小身段倒是挺诱人的,嘿嘿……”
众人一阵意味深长地猥琐笑容。
“胡说些什么!”被唤为大哥的那人皱眉,“别节外生枝,我们此行是来报仇的!除了这丫鬟,你们还见到其他人不?”
“除了当家的,就只有些女眷了,连护院家丁都无。正门只有个老头蹲在那打瞌睡……”
“不是高手?”
“应该不是!”该小弟回想一下一身棉衣靠在门边吞云吐雾的老头,肯定地点头:“俺仔细观察过了,眼屎都没擦干净,绝对糟老头一个。”
此时,一直站在众人附近一名黑衣劲装、怀抱乌鞘长剑的男子忽然出声了——“是不是高手,不一定得从外表来判断。”
“屠先生,您的意思是……”
“我还是亲自去走一趟吧。不知为何,自上了这小山坡后心神一直有些不稳。”说罢抱剑男子身形一晃,蜻蜓点水般踩着竹叶枝条,便已消失在远处。
看着那位黑衣剑仙的背影,众人心驰神往。真不愧是被总把手奉为座上贵宾的高手,风姿过人,果断自信。起初他们并不觉得这人如何厉害,直至一次押镖,此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让十来名强匪身首异处,那血流成河的骇人场面至今仍印在众人内心深处,震撼中夹杂几分畏惧。
此次黑衣剑仙之所以肯答应前来,其实还是总把手下了重诺,说若是先生能一洗小女之辱,届时小女便会下嫁于他。事关这位屠先生能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威远镖局的乘龙快婿,想必这次也会用心用力才是。
可众人不知道的是,那位所谓的黑衣剑仙在脱离视线后,稍微绕了一道小圈,便头也不回地往山下飞奔而去——
开什么玩笑,这次真他娘的是撞上铁板了!
如果说,刚开始听到那扫地大丫鬟只是有些耳熟,那么在听到看门老头的信息后他便不再怀疑——
赤眼阎罗!
云天老人!
这都是十多年前把整个武林搅得血雨腥风的狠角色啊!
什么报复,什么镖局的乘龙快婿,什么依靠手腕逐渐架空总把手然后取而代之的种种想法,在听到那两个名字后黑衣剑客便已经抛之脑后,当务之急是要保命,然后与那镖局撇清关系,一走了之……
忽然清风拂面。
黑衣剑客像旗子般骤然止住,钉在原地。
随后附近十多杆竹子应风而倒,齐刷刷断去半截。
黑衣剑客汗毛直竖,胆颤欲裂。
刚若是再迈前一步,自己恐怕也会与那些竹子一般下场了吧?
不远处出现一道手持扫把的娇小倩影,肤若凝脂,眸含寒霜。瞧那身段明明已早为人妇,却依旧作丫鬟梳扮。黑衣剑客连忙低下头来,看都不敢都看对方一眼。
紧握剑鞘的手心满是汗水。
“咦,小妈,你怎么在这呆着呢?”山脚方向传来的一道声音,瞬间让四周无形杀意一空。
“有几条虫子溜了进来,小妈正在打扫。”
“打扫归打扫……可你为什么把扫把里的剑也拔了出来?”
“红线已多日不出鞘,我怕她锈了,正好趁着今日阳光不错拿出来晒晒。”
“好吧。话说这位黑衣兄是谁啊,怎么一直杵在那?”
“嗯?不是来找你寻仇的?”
“不认识。”
“喔……那你可以走了。”这最后半句话是说与那黑衣人的。
沉默的黑衣剑客仿若溺水被救的可怜虫,终于喘了口气。
多日未见,母子俩之间的话题也是多不胜数。山中清寂,叶秋能找到的聊天对象只手可数,除了偶尔来上课的齐先生,每月一次上门报账的陈总管,几位心智天真的小丫鬟,便只有这位并无血缘关系的小妈最为聊得来,虽然总是板着一张脸,但总比那看门的老张半天闷不出一道屁来得好相处吧?
两人边走边聊,视若无睹地径直走过僵立不动的黑衣人身侧。黑衣剑客眼角瞥见那裙摆离开了视线,暗中松了口气,大汗淋漓地准备离开,身后却是冷不丁射来一道比剑气还要冰寒的话语:“既然认出了我的身份,那么规矩不用多说了吧?走之前不留下一些东西?”
黑衣剑客牙齿紧咬,剑光呛啷一声出鞘,划过一道弧光便斜插在地。
与之下坠的还有一根鲜血淋漓的手指。
“这个耻辱,我下次会拿回来!”抛下这句,黑衣人头也不回地狂奔下山。
只余下原地两人四目相对,有些发怔。
——“我没叫他砍手指啊?”
“想必是小妈你凶名在外,时隔多年又被添油加醋地传得仿若恶鬼修罗一般,所以……”
“算了,上山吧。你离家多日,老爷想必记挂你得很。”
叶秋微微点头,正想迈开脚步,忽然想到什么,连忙又回头小跑几步,去把那斜插在石板缝中的长剑拔出,屈指弹了一下剑身,嗡嗡颤鸣。
“乙等中上,剑声清亮,算是不凡,可惜在那人手上算是蒙尘了。”一旁的小妈不紧不慢地评价道。
随意把剑拎在手中,叶秋就像是个送钱送不出去的败家子,愁眉不展:“又捡了一把,这倒好,秘笈没送出几本,藏剑楼库藏又喜加一,啥时候才能败光那头肥猪的库存咧?”
一直冷眼冷眉的妇人罕见露出一丝笑意,“庄内珍本孤本库存七万余册,剑楼神兵异器七千三百十五件,你就是从出生起一天送一份,几辈子也送不完。”
叶秋无语。
想了一下,喃喃自语:“天下武功,唯富不破……真他娘的有点道理。”
两人一路拾级而上,叶秋叨叨地说着自己这一路的所见所闻,而妇人则只是拎着那扫把安,不问话不插嘴,就只是安静地听。只在这位少年说到不解处歪头看向她时,她才会想一下,回答一二。
夏蝉悠悠,山风习习,少年双手枕在脑后走在前面,妇人扶着扫把稍后半步,款款而行。少年不经意地转头时,那身影一直在身后默默跟着。就像是一座沉默温柔的青山。
自娘亲过世后,多年以来,便是如此。
回到大门前,那老头依旧半死不活地躺着吞云吐雾,吸着一些据说是从异域传来的奇特干草燃气。这被称为烟草的玩意少年也曾尝过,一口入喉便呛个不停,辛辣无比,心道得有多自虐的人才会去吸那玩意?老头却说你还年轻,不懂一酒解千愁,而烟那玩意是比酒还能解愁的存在云云。
少年只当是放屁。
老头还是那个老头,只不过附近大树却是倒吊着数人,影影绰绰的,乍一看还以为是闹鬼了。正疑惑间,被倒吊的几人似乎认出了正主,其中一名长毛更是剧烈挣扎起来对着少年大吼,啥懦夫啊啥单挑啊之类的,了无新意。
少年只是瞥一眼,丢下“煞笔”两字后便不理会。
见激将法不起效,那人又冷笑作凶狠状:“我劝你们趁早把我放下,不然等会屠先生前来,在场的,一个都跑不掉——”
少年顿住脚步,“屠先生?”
“呵呵,江淮冷面无常听过没?那可是连昔日赤眼阎罗都亲口承认的可怕人物,唯一一位能在赤眼阎罗屠杀十三高手时全身而退的传奇人物,而屠先生便是他门下高徒……”
“小妈,你认识那个啥无常?”叶秋扭头问道。
“没听过。”
“可他说那啥无常能在你手下全身而退。”
妇人微微歪着脑袋思索一会,“还是没甚印象。大概只是当时的围观群众罢?我又不是真的滥杀,除了围攻的十二人,其他无关者,我才懒得浪费力气递剑。”
“十二?不是十三吗?”
“喔,因为有个家伙临阵逃脱了。”
叶秋啧啧称奇,“看来当了逃兵的那位非但没被骂,还趁着赤眼阎罗生死不知,摇身一变化身为啥无常,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
江湖便是如此。在名人手下挨了一刀没死,等名人死后自己便是大师了,逢人便说自己当年与某某如何如何亦敌亦友,相见恨晚。
所以藏剑楼里那位洗剑的,才会嗤笑江湖中混得越老的越贼,空有唬人名号却经不住一拳一脚,酒囊饭袋而已。
倒吊树下的长毛听两人一问一答,忍不住冷笑打断:“装,继续装!等屠先生来了,就让你们原形毕……等下,为什么你手上会拿着屠先生的剑?!”
叶秋低头瞄一眼拎着的长剑,说,因为他跑了,还把剑随地乱丢。
“不可能,不可能……”那人面色灰白,却也明白自己只是自欺欺人。练剑之人,连剑都给丢了,那除了完败还有其他什么可能?死么?
叶秋让老头把这长毛给松绑,凑近了无生气的对方眼前,逛了晃手中的长剑,“想不想报仇?”
那人盯着叶秋,没说话。
“看来你挺想的,可这眼神,还是差了点火候。”叶秋转过身,打了个呵欠,“这样吧,老张你带他去书山,由他随意挑两本绝世秘籍。”顿了顿,叶秋眼角余光又瞥了过来,似笑非笑,“练好了再过来找我算账,记得,别忘了加那句台词,莫欺少年穷之类的。”
直至被踹出门外,怀抱两本秘籍孤零零伫立在风中的“大哥”,仍然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这世上……还有人喜欢给自己树敌资敌的?
再次回头深深看一眼那夕阳余晖中的小山庄,长毛眼神复杂,头也不回地抱紧秘籍离去。
有两双视线一直目送着他离开。
“少年意气,敢为小妹出头赴汤蹈火,又能忍一时之气,挑了两本极其受难上限却高的武学,这人并非无可救药。”妇人侧头看了一眼少年,“秋,这便是你所期望的么?”
叶秋沉默片刻,却是笑道:“我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觉得有趣而已。”
两人折返回庄内,妇人忽然想起一事:“还有他带来的那几人呢?”
少年只是挥挥手。“眼神不干净,心思龌蹉,死了活该。交给老张处置吧,别脏了小妈你的手。”
“不碍事的。”妇人眼底忽然有些诡异地泛红,“就一剑的功夫,不耽误。”
夕阳如血。
无名小庄重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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